福倒（9）

　　十九

　　在翠花面前，赖弟变得沉默寡言了。只要翠花兴来，他会一声不吭的猛干一番，尽量满足她的需要，使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当然，他也会得到她更大的回报，使他能为堂弟分担起一些砌下进新房的费用。只是赖弟的出色表现，又使翠花狐疑起来。那天六婆说他的小冤家生锈无用了，不会与那上海妹胡来。可他现在这么雄赳赳的，孤男寡女在一起，哪不是馋猫遇上小鱼儿？

　　这回，翠花坐不稳了。她瞒着赖弟，差人去找华竹。来人一开口便说，现在翠花与赖弟如何如何好，只要华竹答应离开这个县城，不再见到赖弟，她需要多少钱都可商量。

　　华竹对于翠花喜欢赖弟的事，早有觉察，但她一直埋在心底，并没有向赖弟发难。她知道赖弟的为人，相信赖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现在翠花居然差人来向华竹挑拨，扬言赖弟是属于翠花的，还想用钱来买断华竹对赖弟的情感，华竹自然不会答应。

　　华竹离开上海，经桂林等处来到这个桂东南的小城市，认识赖弟已经整整一年了。赖弟对她一直都是那么关心备至，令她租住在他的家里就觉得像在自己的家里那样安稳。她那颗漂泊的心渐渐有了安静的港湾，她心里明白，她自己的确是爱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大龄男人了。如今，却有人横刀夺爱，想把这个男人从她身边夺走，她又怎能答应呢?

　　说，快说！那来人见到华竹愁容满脸地发呆着，便催促道，你到底想要多少钱？快说！华竹咬了咬下唇，满腔的愤怒已将她烧得满脸涨红，她杏眉倒竖地嚎道，滚，你给我滚！那来人却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野鸡婆，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你等着好戏看吧。

　　华竹怔怔地站着，看着那来人扬长而去。这时候，一股委屈浓雾一般弥漫心头。她好端端的却辟头遭遇这样的岔子，她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她决定要找赖弟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迟迟都未见赖弟回到家里来。夜深了，就是那班砌下进房子的工匠们也在工棚里安睡了。华竹从自己的门缝儿偷窥对面的卧房门，却始终未见到一线灯光。她生怕隔着门缝看不准，便一时假装到厨房里拿点什么，一时又假装到水缸那儿舀瓢水洗洗手脚，可始终未见赖弟回来。第二天，华竹故意早起一些，但也未见对门有何动静。华竹心里嘀咕，难道是他又出远差了?上回，赖弟和翠花到广州办事，一去就是四五天。

　　其实，赖弟什么地方也没去，他只是被翠花安排到银桂宾馆住宿罢了。按翠花的说法，这宾馆欠翠花家运输公司一些钱，年终了愿意让翠花他们到宾馆消费来抵消帐目。可赖弟并不知道，消帐只是翠花的借口，要让赖弟和华竹分开，以便采取阴谋行动才是翠花的真正目的。当然，这天夜里，赖弟又得使尽力气，好好地满足了翠花的贪欲。

　　第二天下了班，赖弟又按翠花吩咐，驱车到银桂宾馆旋转餐厅共进晚餐。这里是赖弟早已向往异常的地方。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和翠花到这里吃饭后，便到客房里休息，翠花用春药引诱他失去了自己的男贞。从此，他一步一步地沦为了翠花的情感奴隶。这里是令他既兴奋又伤心的地方。

　　吃罢晚餐，赖弟和翠花又回到客房里休息。翠花让赖弟先洗澡，她则躺在床上看电视。谁知赖弟刚刚脱光衣裤，拧开热水喷头准备冲洗，翠花也脱得一丝不挂地闯进浴室来。她二话没说，便凑近赖弟，一边贪婪地欣赏着赖弟壮硕的身子，一边则用手上下抚摩着。翠花是个满脑子浪漫情调的人，但赖弟本身对翠花就很反感，与她相处只是出于无奈，所以赖弟对翠花的浪漫作法一向是不大配合的。赖弟很想躲开翠花，不想让她到处乱摸，可小小的浴室能躲到哪儿去。躲来躲去，惹恼了翠花，她一把抓住赖弟的命根子，就将他往浴室里拽。可他还是咬紧牙关，狠命反抗，不愿进浴池。

　　恰巧这时，外边床上的手机叽叽叽地叫起来。一听响声，知是有人打翠花的手机。于是，翠花瞪了一眼赖弟，啐道，木头人，没情调！说罢，便撇下赖弟，走出浴室去接机。

　　喂，是我，是我！翠花一接机，听到对方是县政府的那位副科长，不知怎的她心里突然来了兴。特别是那副科长说，他有个特大喜讯要当面告诉她。说实在话，她对这位已有妻小的副科长是不大感兴趣的，尽管他一直像苍蝇闻到臭肉一般地死叮着她。她只是有时空虚无聊了，才偶尔答应出去和他厮混一番。不过，这副科长的泡妞功夫非同寻常，凭着一嘴甜言蜜语和变化多端的床上作法，常常玩得翠花心花怒放。这，与那沉默寡言、只会粗干蛮干的赖弟恰成对照。

　　未等赖弟洗好澡，翠花已对他说有人找她，便偷偷同那位副科长幽会去了。

　　二十

　　副科长开着小车，专程来到银桂宾馆接翠花，然后驱车往江湾酒家开去。副科长单位在那儿有接待任务，所以他多开了一个房间，以供他和翠花幽会用。

　　赖弟洗完澡，便斜躺在床上看电视。他操着遥控器，看看不顺意又转台，于是荧屏上一时是谈情说爱的青春偶像剧，一时又是飞檐走壁的古装武侠片；一时是正襟危坐的领导在作重要讲话，一时又是活蹦乱跳的少男少女在主持娱乐节目……好不容易逮住个正在播放粤剧栏目的电视频道，可刚哼几句栏目主持又跳出来说，观众朋友，我们下周同一时间再见。赖弟烦了，叭的一声关了电视。他在房里徘徊了一下，一看手机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可翠花仍未回来。

　　赖弟又躺到床上，关了灯，闭上眼，可脑子还清醒得很，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翠花干啥去了呢，干嘛迟迟没见回来？赖弟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已经关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滑稽，责备自己干嘛要记挂这泼妇?要记挂的应该是家里的华竹。他想到两天两夜都没有回到家里了，不知华竹过得怎样?况且听堂弟在电话里说，今早下进房子已经封顶休工。睡不着觉，赖弟干脆开灯起床，又走出房间，在宾馆里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觉已走到了宾馆楼下停车场。赖弟仔细一看，翠花家的那辆本田还静静地泊在那边。不知怎的，赖弟脑子里又跳出了那天与华竹在骄车里浪漫的情景……

　　对，趁着那泼妇没有回来，开车回家去看看华竹。赖弟这样想着，便将车开出了宾馆。已近午夜时分，华竹才忙完江湾酒家舞厅的活儿，下班回去。她踩着自行车，在灯火斑驳的街道上走着。不一会儿，她来到了从城区通往赖弟家村子的那个路段，这段路早已铺上水泥混凝土，并可通车了，只是两旁的路灯还未装好启用。路边不远处的果菜专业市场已经竣工，工匠们已经撤走，毫无灯光的高大建筑物站在黑夜里倒也显得几分狰狞。

　　华竹突然笑了。她想起了以前下班回来，恰巧与赖弟收车回到这里相遇。那时候，赖弟还是踩着脚踏三轮车，这段路只铺好半边。她只顾与赖弟说话，不小心已撞到一堆铺路用的泥沙上，弄得她满头泥沙。

　　站住！两个蒙面汉突然窜上了路中央，华竹还未从往事的回忆中醒悟过来，便被那两个蒙面汉劫持到黑古隆冬的果菜专业市场工地。

　　华竹想开口呼救，但冰冷锋利的刀尖已架在她的脖子根。

　　快脱!蒙面汉一边命令华竹脱衣服，一边则在脱自己的衣服。黑暗中，华竹分明看见了那四只野狼一般发着绿光的眼睛！

　　赖弟开着轿车回到了这个路段，发觉一辆自行车跌倒在路边。他借着车灯灯光，仔细一看原来是华竹的车子。他的心里猛一收缩，立刻意识到出事了。他沿着路上的足迹，一直追寻到果菜专业市场那里。昏暗中，他隐约见到墙角那儿有两个男人准备要对一个女人施暴。赖弟从工地上偷偷拾起一根竹杆，又偷偷靠近他们，只听啪啪两声，竹杆分别砸到了那两个男人的身上。那两个男人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慌了，连忙撇下华竹仓惶而逃。

　　华竹知道是赖弟来救他后，一头扑到赖弟怀里，呜咽起来。良久，她才抽泣着说，那蒙面人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赶快离开你，他们就不只是想破我的身子，还要拿我的性命！

　　赖弟一听，完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丢那妈，原来是那泼妇搞的鬼名堂！赖弟先让华竹回家，他则骂骂咧咧地开车赶回银桂宾馆那儿，他一定要及早找到那泼妇算帐！

　　可是回到宾馆房间，里面根本未见翠花的影儿。赖弟又掏出手机拨打，对方仍是关机。他恶狠狠地将房门呯的砸上，又急匆匆赶下楼去，驱车往翠花家的运输公司驶去。

　　轿车在午夜的街头飞驰。

　　可进入运输公司大门后，值夜的陈老头则拿赖弟开涮，他阴阳怪气地眯着眼睛说，怎么啦，女老板在床上等你呢，三更半夜的，你还跑来这里干嘛！说罢，发觉赖弟脸色不对劲，他又立刻陪上笑脸。

　　啪，一巴掌已落到陈老头的脸上。未待他回过魂来，赖弟的轿车已掉头往城西开发新区驶去。

　　轿车又在宽阔的田间公路上飞驰。

　　一来到翠花家的别墅前，赖弟未按门铃，举起双手便直擂大门。小保姆阿红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说，翠花没有回家，她的阿爸阿妈已到广州去了。

　　丢那妈，这狐狸精死到哪里去了?！赖弟又骂骂咧咧地驱车回到银桂宾馆房间，一看时间已是夜里两点多钟，但仍未见翠花的影儿。赖弟走投无路，只好在房里死守苦等。

　　也许是夜里的一番折腾，令赖弟已经十分困倦，天欲破晓时，他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翠花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进入宾馆房里，赖弟才醒了过来。

　　叫他滚出去，我有话跟你说！赖弟面对翠花，手指着那位中年男人，愤懑地说。

　　翠花仰起头，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回她没有拿手去掩嘴。笑罢，她才慢条斯理地说，请将我的汽车钥匙交出来吧。

　　赖弟在鼻子里蔑视地哼了一声，一把将汽车钥匙甩在桌面上。

　　将我的手机交出来吧。

　　赖弟怒视着翠花，迟疑了一下又一把将手机甩到桌面上。行了，没你的事啦，回去陪你的野鸡婆吧！

　　沉默，好一阵儿的沉默!

　　一股热血突然直往赖弟头上窜，他捋了捋双袖就要扑向翠花。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立刻拦腰抱住赖弟，阻止他袭击翠花。

　　可翠花似乎毫无惧色，她反而破口大骂，哼，你以为你是谁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嚣张什么呀?老娘只不过想玩玩你罢了，你这木头人还想来真的?哼，下辈子吧，赶快回去蹬你的破三轮吧！说罢，翠花又是一阵竭斯底里的狂笑。

　　臭婊子，我操你细姑大姐，我操你千代万代……赖弟一边青筋暴突地大叫着，一边用力一甩便将那中年男子摔倒在地上。

　　赖弟一把抓起桌面上的手机，狠命扑向翠花，翠花往后一闪，不慎绊倒在地上。赖弟举起精致的手机，对准翠花的脑袋在一起一落地砸着。

　　一股殷红的血迹，渗到了房内嫩绿的地毯上。

　　倒在一旁的中年男子，也许是经常坐在政府机关里上班，缺乏锻炼，只一摔便闪着腰，瘫坐在地上却起不来，眼睁睁地看着赖弟往自己意中人的脑袋上猛砸。这位副科长，近日已被晋升为正科。他为了赢得翠花的芳心，也与乡下的妻子离了婚。

　　二十一

　　赖弟自知事情闹大了，匆忙从银桂宾馆逃回家中，收拾行装准备出逃他乡。

　　家里的下进新房子已经封顶休工了，那班讨厌的泥水匠也撤走了。几层崭新的房子，被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包裹着，犹如一个五花大绑地包扎着的伤人。

　　上进厅堂里贴的那个大大的“”字，不知为何已脱落了半边，褪了色的红纸已将字覆盖住了。赖弟无暇顾及这些，他想找华竹，可华竹不在家里。赖弟只好匆匆写了几个字，便将留言条塞到华竹卧室的门缝里，不想发觉门缝处却插有一封信。赖弟连忙展信快阅——

　　常福来：

　　我还是郑重地叫你的名儿吧，尽管我平日间总是没大没小地叫你赖弟赖弟的。这回我可要郑重地与你谈一谈，好几次都想找机会与你掏掏我憋在心里的话儿，可就是始终鼓不起勇气。今次当你看到我的这封信时，我却已在返回上海的路上。

　　我不瞒你说，我曾是上海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师，已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丈夫是上海一家国有企业的老总，别看他坐那么高的位置，可满脑子肮脏落后的思想。我和丈夫曾是中学同学，那时候他已拜倒在我的石榴裙底下。说实话他开初对我挺好的，我就像什么宝贝儿似的时刻被捧在他的掌心。可当我生了个女儿后，大祸就悄悄降临啦。我生女儿的时候，丈夫正在武汉出差，他以为我会生个儿子，早早就订好了飞机票，准备一办完差事就立马飞回上海，看望他的宝贝儿子。可惜事与愿违，当他从电话里晓得我生了个女儿后，便借故迟迟未回上海，一直到我即将坐满月子，他才怏怏而归。那阵子幸亏有家里老人帮忙，要不那段日子真不知怎样熬呀。

　　从此，丈夫对我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有事没事总爱找岔子，骂骂咧咧是小事儿，我稍一顶撞就会遭他毒打。以至后来他在外面偷偷养了女人，经常夜不归眠，最后还逼我离婚。可我始终没有答应他，因而他对我的折磨就愈来愈烈。

　　我彻底绝望了。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丈夫照例又在外边鬼混了，女儿也早早上床睡觉了。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孤身只影，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我突然想到了死。我只想双眼一闭，摆脱我那痛苦难熬的日子。就这样，我给女儿写好了遗书，放到了熟睡中的女儿的枕边。之后，我拿起了水果刀，准备到浴室里割腕自杀。可当我走过客厅时，见到电视里正播放着介绍桂林山水的片子。美丽的风光，动人的词句，突然唤醒了我埋藏已久的心愿。我原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女，那时候就憧憬自己能够游遍天下哩。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自然是我向往的地方。可出来从事教学工作以后，微薄的薪水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直到嫁了人，傍着丈夫才出了上海，到了天津、西安等几个城市逛一逛。那一夜，我于是作出决定，要先到全国各地游一游，再了结此生。

　　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拿出家中的积蓄，留下一些给女儿之后，便打着简单行装，趁着黑夜走出家门，来到了火车站，搭上了远行的列车。我先后游了嵩山少林寺，武汉黄鹤楼，湘西张家界，还特地到了我的故乡所在地贵阳玩了一通。可到了桂林之后，我身上只剩下几块钱了，因为在火车上我被小偷宰了。但桂林的美山秀水唤起了我对生命的渴求，我决定不要轻易放弃生命，我要好好活着。我就像一个流浪女一样，在桂林到处找活儿干，可找来找去都不如意。后来，在偶然相识的一位贵州老乡的介绍下，我才来到你们这个县城找活儿。

　　福来呀，多亏你和老潘的帮助，才使我在你们这里安身下来。我很同情老潘，他老婆早早就下半身瘫痪，一家老少全靠他挣钱养育。特别是他早早就没法享受一个完整男人的权利，他说他曾想过要离婚重娶，可一看到病痛中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女，他就狠不下心儿。更可惜他因车祸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福来呀，在这里我倒要好好地感谢你才是。我租住在你的家里已经将近一年了，一直以来你对我都是那么好，不瞒你说，我好喜欢你呀。尽管我俩都在偷偷摸摸中交往着，但我已重新尝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快乐。可没想到，你的同学却突然插到我俩中间，还想利用威逼利诱手段将我赶走。福来呀，只要你真心爱我，任何鬼伎俩都无法让我离开你。

　　福来，与你相处一年来，我好几次都想抖出自己的身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我选择这样的方式向你诉说，也许你会感到有些意外，但愿你能理解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矜持。明白告诉你吧，我今次不辞而别回家，就是要与我的丈夫决裂，结束我那段痛苦的婚姻。福来，如果你真的愿意和我堂堂正正地过日子的话，那你就给我来信吧，我会很快又回到你的身边。要不，就让我们真诚的说一声再见吧……

　　赖弟手捧着华竹的信件，面向北方，轻轻的呼唤着华竹的名字。这位一向不轻易掉泪的汉子，这时候已是老泪纵横。

　　门外，突然传来了警笛刺耳的尖叫。

　　赖弟脚底一滑，瘫坐布满青苔的天井青砖上，手上的行装也不由一甩，咚的一声滚落幽深的水井里。

　　突然一阵风刮来，将上进厅堂上早已脱落半边的“福”字腾空扬起，又徐徐地飘落，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