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过黄河入晋为君，六年后过黄河入秦为囚，河东河西哪用的了三十年。

　　姬夷吾如抽去了筋骨的蛇，跟在秦国大军之后，靠两位健卒一推一拉方能向前挪步。在他身后是一群以韩简为首的大夫，发髻散开，蓬头垢面，以示不弃主公。

　　公孙枝走过来，转达了秦穆公的意思：各位大夫还是回国吧，寡人不过用实际行动应验了狐突之梦，不会太过分的。感情狐突之梦不止晋国尽人皆知，国际上也是家喻户晓了。

　　韩简扑通跪倒，三拜叩首：秦伯立不世大功体现神谕，您的命令有天地为证，我等外邦小臣只有恭敬地在下风口听着。

　　什么意思呢？第一，主辱臣死，我们不会抛弃君侯不管的。第二，我们虽然甘拜下风，但是你说了不会太过分，我们前往可是做见证去的。什么叫不卑不亢，这就是。

　　大军行到雍城郊外的灵台，出了状况。

　　伯姬——其实这时候我们该叫她穆姬了——她命人在宫中的高台上堆满了柴禾，带着她亲生的两双儿女——世子嵤、公子弘和简、璧两位公主登上高台，准备引火自焚，并且派人穿着丧服去迎接秦穆公，说：上天降灾，使秦、晋两国兵戎相见。反正我不能看我兄弟受辱，如果晋侯早上到雍城，我们就晚上死。如果晋侯晚上到雍城，我们就早上死。您看着办吧！

　　恰好周襄王也派使者赶到了军前，意思只有一个，让秦伯看在周室同姓国的面子上，饶夷吾不死。

　　秦穆公假装踱了几圈，看起来内心斗争很激烈。各位贤大夫，周王来说情，夫人也来说情，寡人也真是没办法，要不然，将夷吾先囚在灵台吧。

　　大夫们群情激愤。

　　邳豹道：这样的人给他面子就是多余，秦国勇士浴血奋战不就等着洗血耻辱这一天吗？

　　公子絷道：杀了他，这样的人留他活口又要回去作乱！

　　秦穆公只得温声来劝：晋侯当然是秦国最大的战利品，但是，若杀了他，不止是与晋国彻底结下了梁子，还得罪了周王，若因此再失去寡人的妻儿，我们要这样的战利品还有意义吗？寡人答应晋国的大夫不会违天地之命，如果寡人做得太过分，到时候自食其言，天怒人怨，有必要吗？再说，就算杀了他，大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公孙枝认同秦穆公的想法：以我国实力，显然不能很快灭亡晋国。灭不了他，又杀他国君，只能是多了一个强劲的敌人，这样对秦国反倒不好。放晋君回国，并不是便宜了他，我们可以要求晋国世子圉入秦为质，随之收取河外五城。

　　公孙枝的计划可谓周全，众大夫默然。

　　就这样，姬夷吾与他的一干大夫们被囚禁在灵台，外面是秦国把守的重兵。

　　很快，夷吾瞅了个空档，让下大夫郤乞混出灵台，潜回晋国找到了吕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机会绝对是秦国人给的。

　　主公命你为全权代表，入秦谈判。

　　还有没有其他交待？

　　没有了。

　　吕甥苦笑了笑，他虽留守国内，但这一月余，他也承受着无尽的煎熬。他了解秦穆公，算准了他不会杀姬夷吾，但是，谁能保证身在白狄的重耳不动心思。再说，怎么让俘虏回国，这实在是一个技术活。现在，姬夷吾与他手下一班吃货没人给他指点迷津，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这样吧，你从主公身边回来，你就代表主公慰问国人。我将主持外朝，召集国人，你就说主公虽然可以回来，但是觉得有辱社稷，请诸位立世子圉为国君。实话告诉你，这叫打悲情牌，让国人统一思想——离了姬夷吾不行。

　　不行不行，郤乞立马反对。外朝是要面对绛都所有的贵族，黑压压一群，能讲话就不错了，还要表达这么多层意思，郤乞是个小人物，心里没底。

　　吕甥拍了拍他，听我的，你能行。

　　相对于接见朝臣与外宾的内朝来说，外朝的规模可谓庞大，京都之内士以上身份的人，也即国人，均来参会，地点在绛都的外城门外广场。

　　各位，主公的使者回来了，咱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吕甥先声夺人，压住了鼎沸的人群。

　　我...... 郤乞先是软了一下，然后挺直了胸膛：主公说了，让大家蒙受屈辱，他对不起晋国，更对不起大家，让咱们奉世子圉为国君。忘了他吧，纵然死在异域，那也是他的福分。说完，郤乞还抹了一把眼泪，他被他自己感动了。

　　台下一片唏嘘。

　　吕甥趁热打铁：主公身陷敌营，却还牵挂着国民，大伙说，咱们该怎么报答国君？

　　都听吕卿的！台下异口同声。

　　那好吧。吕甥显然也感动了。主公说了，他的公田呢，谁占的给谁，没占到的也别有意见，公室将按功劳相应补足，只是十一之税不能少。从今以后，晋国的土地没有国野之分，都能拿来耕种。公室土地少了，由我们大家来供养。

　　郤乞小脸煞白，急忙扯吕甥衣袖。

　　这太恐怖了，国君永远是最大的地主，吕甥这一宣布不打紧，氏族侵夺公室不但是既定事实，还成了合法的事，我的天！

　　其实他是不敏感。

　　西周初创，由诸侯来分配土地所有权，也就是说各国公室是食物链的最高级。到了春秋时期，随着铁制农具的出现，生产力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士大夫不再满足于井田制的束缚，而是开垦了更多的无主荒地，这些无主荒地名义上属于国君，事实上早已打破了井田的局限，大家都在干私活，便造成了公田无人打理的情况，甚至一度侵逼公田，“废井田，开阡陌”势在必行。不止晋国如此，放眼国际，哪家公室不是面临土地日益狭隘的困局？吕甥这样说，也是为晋惠公争取国民拥护。

　　还有，主公说了，今后大晋取消国野之分，野人也可报名参军，有能耐的晋升将军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命令是说给低级“士”族的，按照宗法制，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已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现在好了，没有士的身份也能参军了，有军功还能晋升，这可真是天大的福利。

　　好，主公万岁！台下一片山呼海啸。

　　这两项改革在历史上叫做“作爰田、作州兵”，当然，这都是吕甥收买人心的无奈之举，或者叫做“倒逼”。

　　这都是你自作主张，明说了，主公面前少不了告你一状。郤乞怒不可遏。

　　吕甥很爽朗的笑了，他很清楚此番动作的意义。

　　晋国很快稳定了，大部分人从中受益，这就是好的改革。

　　又过了一个多月，看重耳没甚动静，吕甥从从容容来到雍城。

　　怎么样，你们晋国安不安定？秦穆公笑声里透着揶揄。

　　不安定。吕甥的回答出乎秦穆公的意料。君侯不知道，晋国现在分成了两派。小人（小家之人）们为失去亲人而悲伤，才不管国君的死活，发誓要报仇，不惜向齐、楚和戎、狄低头。君子（贵族）们呢，虽然心向主公，但也知道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一直想报答秦伯的恩德。如今的晋国，君子与小人针锋相对，因此不安宁。

　　秦穆公听懂了，这哪里是不安定，分明是团结一心，共抗外辱。

　　你们对那小子——啊不——你们主公什么看法？

　　小人们很担心，说我们冒犯了贵国，主公肯定回不来了。君子们说，秦伯宽仁，我们已经知罪了，一定会放了他。君侯若这样做，服从秦国的感念秦国恩德，对秦国二心的畏惧秦国虎威，秦国必将称霸于诸侯了。

　　这话说的妥帖，秦穆公从心到肺一路舒爽。

　　当天，嘴里快淡出鸟来的晋惠公面前多了七头牛、七头猪、七只羊，这叫“七牢之献”，不是让他吃的，他一顿也吃不下。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是俘虏，又是晋国法定的君侯了。

　　他肯定不知道，这中间吕甥做了多少工作：和平协议签了。世子圉到秦国为质子。河外五城定期交割。战争赔偿若干。这些，比晋惠公活着归来，算得了什么？

　　若按周历，应该是次年的正月，晋惠公又回来了。

　　有人劝庆郑逃跑，庆郑不以为然：君难而不救，君辱而不死，君怒若再无处发泄，哪里还算个臣子？就算逃跑，谁肯收留我？我哪里也不去，就等着君命了。

　　姬夷吾不是个有局势的人，他力排众议，让家仆徒回国宣布了庆郑的死刑。等庆郑死透了，方才率众回国，他才不愿意看庆郑那张衰脸。

　　晋国又遭遇了春荒，秦国不计前嫌，又一次运来了粟米。按照协议，秦国从此开始征收河外五城的税收。

　　世子圉到了秦国，后来，秦穆公嫁给他一个女儿，这个女孩在历史上叫作“怀嬴”，因为公子圉就是后来的晋怀公。

　　高处不胜寒，做国君真他妈不容易，姬夷吾是彻底省悟了。那个重瞳骈胁的家伙还在白狄呢，他若不死，寡人怎能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