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倒(2)

  福倒(2)

  四

  老潘踩人力三轮车已经三,四个年头了,如今拿出一万多元积攒,买了辆“南方”三轮摩托,实现了多年的愿望,心里自然高兴。日头刚偏西,便约上赖弟逛城东菜行,老潘慷慨地掏钱要了几个荤菜素菜,还打了几斤米酒,便一同来到赖弟家里。

  乒的一声,两只盛满米酒的大碗撞到一起,饮,老潘说。饮,赖弟说。

  老潘一向酒量过人,这回饮得更爽快。赖弟明白他的心情,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像老潘一样,来辆屁股出烟的,不像现在成天都要出死力去踩。

  天黑了,几斤米酒也饮完了,还未见华竹回来。老潘又向赖弟打听了一下华竹的情况,便要告辞了。

  酒不多吧?赖弟担心老潘饮酒太多,开车不便,这回开的可不是脚踏的。

  没事,没事,老潘说,他只觉得喉咙有点躁热,他便到天井水缸那儿,操起木飘舀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通。

  赖弟打了个饱隔儿,一股酒气往上冲。喝多了点,他自己对自己说,双脚已有些不听使唤,晃晃悠悠的走回卧房,将外衣脱下一丢,倒头便睡。

  华竹从外面回来了。今天酒家那儿顾客多,下班得迟些。她进了门,便见厅堂上的饭桌杯盏狼藉,一只筷子还掉在地上。一股浓浓的酒气,直往她鼻孔里钻。

  赖弟的卧房半掩着门,灯还没熄,她叫唤了几声,未见回话,走近往里瞧,只见赖弟已沉沉睡去,被子已跌到床下。她想走进去,帮他盖好被子,心却突然乒乒乱跳。她从没进过他的卧房;她来到这儿住以后,他也从不敢走进她的卧房,有事他只是在外面叫唤。现在她更不敢乱进他的卧房,她只好伸手将灯拉灭!轻轻关上门,便去帮他收拾饭桌,然后到厨房里烧水洗澡。

  洗完澡,华竹赶紧上床睡觉,这天特别忙碌,干得挺累……

  突然,一个看不清脸庞的男人从黑暗中窜出来,向华竹的床边走来。屋里灯没亮,她就是看不清他的脸,谁?华竹想爬起来去拉灯,但全身都软答答的,无力爬起。那男人却越来越近……华竹挣扎着想爬起来,身子却好像被钉子钉在床板上似的,动弹不得。来人呐!来人呐!她连忙呼喊。

  那男人恼火了,一步窜到她床前,抡起右手,就在她脸腮两边右一掌左一掌的掴耳光。末了,他张开双手,准备卡住她的脖子……她长叫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原来华竹自己在做恶梦。那男人不见了,她的心仍在蹦蹦直跳。

  “哇——,哇——”一个奇怪的声音从邻家传来,华竹定了定神,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哇——,哇——”怪声越来越大,直冲她的耳鼓。不,这不是梦!鬼!有鬼!倏地她想起小时候大人讲的鬼故事,华竹的心跳得更快,简直要跳出嗓子外,浑身上下恐怖得起了毛。她立刻下床,外套都来不及穿,便冲出卧房,跑到赖弟卧室前,擂门直喊,赖弟!快开门!赖弟!快开门!

  赖弟从酣睡中惊醒,一掀铺盖赶紧下床,他开了房门,借着房里的灯光,看见华竹满脸惊慌,乌发纷披,忙问,出什么事了?

  你听,有鬼叫!她说着,想冲进赖弟房里躲避,但见赖弟嘿嘿一笑,她便止住脚步。嘿嘿,赖弟笑道,这哪有鬼呀?那是邻舍家里在杀猪哩。你这城市妹仔,没见过?华竹的确没见过杀猪,虽然自己经常吃猪肉。在上海家里,宰鸡杀鸭她倒在行,但杀猪是从未干过也从未见过的事。

  “哇——,哇——”猪嚎声逐渐小了。华竹见到赖弟赤裸着壮硕的上身,下边只着一条裤衩,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内,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她心里笑自己的狼狈,亏自己是来自大都市的人,如此孤陋寡闻,这世间哪来鬼儿呀?真让人笑话!

  华竹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走回自己房里,心情镇静下来了,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眼前老是晃着赖弟那健壮的身子。

  这时,公鸡们又相互啼唱了。

  天刚亮,赖弟还在洗漱,六婆已兴冲冲地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

  早呀,福来。未等赖弟开口,六婆已笑吟吟道。赖弟习惯人家称他“赖弟”,听到“福来”二字,便觉耳起毛,他叼着牙刷,满嘴牙膏泡的答道,唔,早,之后又刷起牙来。

  六婆仍然笑吟吟的露出那片红牙肉,福来,给碗猪红你尝尝,今早我那边杀了只小猪儿。说是小猪儿,赖弟明白那是谦辞,六婆养猪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时下还冠以她什么“养猪专业户”呢。早在七十年代初,她就是生产队里的主要养猪手。生产队的猪场刚巧在她家的后边,她和几个社员日夜服侍那成百头猪仔。说也奇怪,那时一只只猪仔就是养不大,像瘦狗老鼠长得毛茸茸的。但生产队长陪着人民公社上面的人物下来参观猪场时,队长却神气十足地介绍说,这里养了好几百头,这些都是小猪花,不日便会膘肥体壮的,惹得那些人物连连点头称好!自从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生产队的猪场便闲置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六婆在三女儿的怂恿下租赁了生产队猪场的部分猪栏,由先养两三头发展到今天养起几十头。今早杀的这头,是从同批猪里特意拣出来杀给自家办酒席用的,其他的都让猪贩子活活运走了。

  六婆将那碗猪红放到赖弟厨房灶堂上后便走了出来,抬头看见天井边一根竹竿上搭晒着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哦,真的有妹仔住在这呢,六婆在心里格登了一下。她早就听人议论,有个靓妹租住在赖弟家里,她虽是邻舍,但整天在猪圈里忙碌,从未见到过那位妹仔,不相信赖弟有如此好福气,如今她眼见为实,确信无疑了。六婆心里诡秘一笑,便告辞了。

  五

  自从六婆在赖弟家里看到晾晒的女人衣裳之后,村里又流传了新的话题。桂东南的初夏,已好炎热,村口大榕树下又逐渐多了乘夜凉的人。人们摇着大葵扇,一传十,十传百,传扬着赖弟的风流韵事,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艺术天才,将故事描绘得有声有色,生动诱人。只有赖弟和华竹还蒙在鼓里,他们不知道自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赖弟的三叔公早已风闻赖弟的好事了,只是一直没到过赖弟这边来,亲眼睇一睇。三叔公一家住在另处,那也是赖弟爷爷砌起的房子。赖弟的父亲排行老二,上有兄下有弟。大伯年纪轻轻就在解放战争中光荣牲牺了,据说是在随解放军横渡长江攻打南京那阵子。解放初,划分阶级成份时,爷爷置有些田地房屋,差点被划为富农;但由于他为革命贡献了一个儿子,结果只划为下中农。赖弟还常常听到村里人传说,他爷爷在民国时期拉过车,在一九四零年的某天,眼看日本鬼子就要打过来了,人们慌忙逃窜。爷爷在街上拉着空车,不想在路上拾到一块很值钱的东西,也许是哪位财主逃兵时丢失的,后来爷爷也找不到失主,便据为己有了。不过,爷爷为了保住那块宝物,差点被一个国民党兵要了他的命。后来,听说爷爷卖了宝物,得钱置了一些田产。

  可惜赖弟爷爷另砌了一座房子给三叔公一家之后,便突然病逝了,走之前爷爷来不及留下半句遗嘱。爷爷砌的两座房子,便由三叔公和赖弟各踞一座。赖弟住的那座要比三叔公那边好一些,以前三叔公一直都没有什么意见。三叔公他们都认为赖弟住的老屋是凶宅,一连死了几个人。据村里那位管红白喜事的风水先生李半仙说,住这凶宅要绝子绝孙的。

  如今三叔公可不管它凶宅不凶宅了,他听说县里在搞城建规划,准备将村前这片稻田征来建果菜专业市场,以便发挥桂东南这片丘陵地带常年果菜丰茂的优势。到那时,村里连接城区的黄土路便会扩建成宽敞的大街,这大街刚巧从赖弟家门口经过。三叔公还听说是县里一个房地产公司与香港老板合资开发的,争取在一年内建成投入使用。这样赖弟住的这边就大有用途了。像赖弟如今这样出租给别人居住,收取租金就是一个挣钱好门路。这里挨着那样大的专业市场,那么多的趁市客商,一定会常有人来这里租住的。想到这些,三叔公无论如何也坐不稳了,他立刻派三叔婆赖弟过来聊聊。

  傍晚,赖弟收车回来,吃过晚饭便应邀赶到三叔公那边。

  福来,坐。三叔公好客气地递过一只木凳,说。赖弟好久未与三叔公打交道了,这次叫他过来,不知葫芦里装些什么药,赖弟只一屁股坐定,缄默不语。

  如今拉车生意还好做吧?三叔婆在一旁问道。还算可以,赖弟简单答道。

  大家缄默。

  唉,可惜二兄二嫂走得早。福来,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踏踏实实做人了,这回你找到挣钱门路就好啦!三叔婆说着还两眼发热。三叔公抽着喇叭简似的纸卷烤烟,见到三叔婆把话题扯远了,便不满地给她递眼色,还恶狠狠地拍打叮在自己腿上的蚊子。三叔婆似乎已有所领悟,忙说,福来,现在有个外来妹仔住在你那边,是吗?

  赖弟点了点头。三叔婆又说,那妹仔的来历你清楚吗?做事情要慎重着点,别让外边人说闲话。赖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点不满地说,怎么?说什么闲话,我犯着谁了?

  三叔公的小孙女不知为啥突然哭了。二儿子和儿媳丢下刚刚断奶的孙女,便双双跑到深圳那边打工去了。三叔公不满三叔婆东拉西扯,立刻叫她哄小孙女去,让自己来说。

  福来,三叔公深吸了一口,便扔掉烟屁股,开门见山的说,福来,现在你租房给人家住,每月收多少租金啊?

  赖弟不知三叔公用意,干干脆脆地答道,50块。

  福来,如今我俩各住一处,你爷死的时候,没有吩咐两座房子以后归谁。你住的那边老屋比我这里多一间房,你是清楚的。现在,你将房租给人家,我看这租金是不是……

  赖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没等三叔公说完便霍的站了起来,蹬蹬蹬地走了出去,惹得邻家的狗都汪汪吠。

  福来,福来……三叔公嚎着,三叔婆抱着小孙女走过来,说,算了吧,就别沾那几十块租金啦,这孩子也够苦命的了,唉……三叔公冲着赖弟的背影愤然道,丢那妈,白白养大了这龟儿,养只狗还得狗肉吃哩……

  六

  南方夏季的阳光毒花花的,华竹洁白的双臂被晒脱了皮,要是在上海,她从没遇过这样的事儿。但她已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口渴了也会像赖弟他们一样,舀一木瓢凉井水咕咚咕咚的灌一气,一股凉意从喉咙直钻肚脐。

  就是赖弟这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也害怕夏天的日头,他往常一般都在白天出车。现在他改为早上和晚间出车了,下午太阳大,只好躲在家里避暑。

  赖弟夜里出车偶尔从江湾酒家门前经过,见到老潘在酒家门前候客,便过去招呼几句。华竹在里面吧?赖弟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老潘点了点头,说刚才在酒家门口遇见她。往常,华竹晚餐过后便回赖弟家那儿休息了,如今歌舞厅生意忙些,她便留下来在酒家舞厅里加一下班。夏夜,这个南国小城也灯火辉煌的。家里闷热,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有钱的上茶座、歌舞厅潇洒一番,钱少的只好到公园、江边散散步,吹吹夜风。

  赖弟路过公园门口时,一对年轻的情侣手挽手从里面出来,向他要车,赖弟立刻停车让他们上来。

  开初赖弟还是埋头踩车,可两位乘客在车座上旁若无人地搂抱亲嘴,还嘻嘻有声,惹得赖弟不时回头瞥一眼,可越瞥越心躁,浑身上下都躁热起来。这时候,赖弟似乎才知道自己也是个男人。自己都三十六七了,不说没有娶到老婆,就是女人也从没沾过。以前,他东游西荡,整天为两餐胡混,女人的事从来就好少去想。有过一回,别人为他说了个媒,约好在街边一个牛腩粉摊上见面,媒人吃了一碗牛腩粉之后,借故走开,让赖弟和那妹仔交谈,可赖弟胆怯地低下头去,不敢抬头与那妹仔说话。别看赖弟打架时那么勇猛,可一见到妹仔就心怯怯的,尤其是见到漂亮的女人。当然啦,那一回见面的妹仔,吃了碗牛腩粉之后,连手都没得拉过一下,便吹了。其实,那妹仔挺中意赖弟一表人才的,还喜欢他那羞答答的样子,只是过后听说他家庭背着历史黑锅,加上他又是个孤儿,家里穷得叮当响,便不愿再与他见面。

  现在想起这些,赖弟对女人既有着一种莫名的反感,又有一种莫名的渴求。今天,看到车座上那对情侣的亲热举止,赖弟心里更憋得难受。

  回到家里,赖弟浑身仍是躁热躁热的。屋里灯亮着,站在天井边还听到澡房里传来水响声。赖弟知道是华竹已回来洗身。不知怎的,今天听到的水响声特别撩人。往常赖弟听过便没去多想它;现在却驻足静听,越听越觉得有一种新的刺激在招引着他,脚不由得往澡房那边挪去。近了,发现有一线灯光从用木板封死的窗户漏出,也许是年久虫蛀使木板穿了孔。水响声大起来了,赖弟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在蹦蹦乱窜。但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仿佛有一股魔力在驱使他往那穿了孔的木板凑上去。从小孔往里一看,他只感到眼前肉乎乎的一团,慢慢才看清华竹背对窗户在里面洗澡,屋里只装有仅仅15瓦的小灯泡,在昏黄的灯光下,华竹洁白的胴体微微笼上了一些儿桔黄色。她那头长发已在脑后挽成了髻儿,清水沿着光滑的脊梁沟儿往下流淌,一直流到圆鼓鼓的屁股底下。她也许用毛巾在自己的胸脯上摩挲着,突然她转过身来,啊,一双高耸的……赖弟心里猛烈的一颤,踏在天井青砖苔藓上的双脚便滑倒了。华竹在澡房里听到外面有响声,立刻警觉起来。恰巧这时,有只不知谁家发情了的猫儿在赖弟家屋顶上叫了几声。该死的野猫!华竹骂道。

  赖弟慌忙从天井爬起,宛如挨打的狗一般夹着尾巴溜回自己的卧房里,可眼前老是晃着华竹那个洁白的身子。这时候,他才感觉膝盖在隐隐作痛。他脱下已经弄脏了的裤子,发觉右膝盖已跌得青肿了。第二天,赖弟已无法出车,走路时已是一拐一拐的。华竹问他怎么回事?他像犯了罪似的连头都不敢抬,含含糊糊的说是昨晚路黑撞成的。

  华竹上班去了。赖弟一拐一拐的来到后院,上茅厕。后院里有一棵荔枝树,是祖上传下来的,已有一百多年的树龄,站在屋内天井,也看得见它那高耸的树冠。后院里有几间赖弟父亲砌的泥瓦平房,如今只有作厕所的那间在用,其它作牛栏、猪栏、鸡鸭栏用的几间已闲置着,孤苦伶仃的赖弟一直没饲养过什么猪鸡狗牛。

  赖弟完事后从茅厕出来,来到荔枝树下,看见串串在叶丛中探头探脑的青果儿已开始转红。该封树了,赖弟在心里嘀咕。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必须将荆棘安放到荔树枝桠间,将树封好,以防别家小孩或成人爬上树偷摘果子。这棵老树每年出的新叶已越来越少,挂果也逐渐少了,但凭它高大宽广的树冠,产量还相当可观。赖弟自然只能拥有一半,另一半则属三叔公家的。

  夜里华竹回来洗身,发觉澡房封死的窗户上新挂了一顶斗笠。她认得那是赖弟以前戴去拉车的,可以说她自己是先认识了这顶斗笠才认识赖弟的。斗笠是用竹篾竹叶编织而成的,在桂东南乡村普遍使用。华竹感到好奇,将笠摘下戴到自己头上,不想发现封窗户的木板穿了个小孔。看到澡房里突然多了一顶斗笠,用来遮掩木板的小孔,华竹觉得有点蹊跷。想起昨晚洗身时澡房外“咚”的一声响,今早又见赖弟跌伤了脚,华竹心生疑窦,莫非他昨晚……哦,不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几天来,赖弟害怕见到华竹,像老鼠见猫一般尽量躲远些,可华竹偏偏凑近他,还拿火辣辣的双眼盯着他,他哪里敢招架,连忙低下头去。怎么啦,都不见你戴斗笠儿了?华竹揶揄地说。赖弟唰的满脸涨红,一直红到脖子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华竹见到这个高块头的汉子,忸怩得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忍不住的咯咯大笑起来。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