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倒(1)

  福倒(1)

  一

  对联和门神都贴好了,他便将一个大大的“福”字倒贴到厅堂上。这时候,他那双已沾满木薯糊,被红纸染红了的手,微微有点发颤。好多年都没贴过这些宝贝儿了,今年的是他用自己挣来的钱买的,并且是自己亲手张贴的,他心里想往后要交好运哩!

  不错,自己已有了好的开头。他望着厅堂祭桌上丰盛的酒菜,虔诚地点燃香烛,在噼噼啪啪的炮仗声中,他感到这可以告慰于先人,告慰于神灵了。当然,他更忘不了那位堂弟的大恩大德,是堂弟给了自己挣钱的门路。如今他独自一人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年夜饭了。

  他从小便没了双亲。文革时做教师的父亲戴着一顶写着“反动学术权威”的纸帽儿,游街示众了一通之后,便被活活斗死;之后不到一年时间,母亲也忧郁成疾,最终离开了他。他全靠叔伯们拉扯着长大成人,而他一向吊儿郎当,有一回他偷挖人家的番薯吃,被人家毒打一顿,差点致残。后来又因打架伤人蹲过几天牢房。因而邻里们爱称他为“赖弟”,其实他本名叫常福来,这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来”字与“赖”字近音的缘故。他似乎有点天才,尽管他调皮捣蛋,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却总是佼佼者,可憾由于父亲“臭名”的拖累,在那个年代里他失去了被保送上大学的机会。如今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仍是杨树削皮——光棍一条。一位堂弟看在眼里,很同情他,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送给他,让他改善改善生活。他可乐坏了,将一根扁担横绑在车后凳以防跌倒,便歪歪扭扭地练起骑车来,不出三天居然也学会了。一来劲他骑上车到城里逛了一圈,差一点撞到一位大肚孕妇身上,挨了一顿臭骂。这不打紧,这天他有了新的想法。他看见城里大街小巷都有脚踏三轮车在营运,又想起老人说他爷爷在民国时期拉过车,于是赖弟下定了决心:要继承祖业!他先把自家的责任田让给别人去耕种,换来一小笔钱,再到杂货铺里弄了个三轮车座,配到那辆旧自行车上,嘿嘿,自己也成了三轮车夫了!车搞掂了,再托人帮办通营运手续,已身无分文了,就连买件塑料雨衣都没法子,只好戴上大斗笠。

  桂东南的春季多雨,而且下得缠绵,但一般不大,赖弟的大斗笠还是吃得消。那淅淅沥沥的春雨,如烟似雾,落到斗笠上就像落到草地上一样细无声息。

  斗笠师傅,斗笠师傅……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传过来。

  这时,戴着斗笠的赖弟正在火车站广场一边候客,一边和刚认识不久的同行老潘聊天。他不大熟练地抽着老潘给的香烟。老潘踩的也是脚踏三轮,已经踩了三四个年头了,现在他准备换辆机动的。

  斗笠师傅,斗笠师傅,不认得我啦?赖弟循声望去,原来是那位曾赖了他三块钱车费的上海妹在叫他.他故意扭过头装着没听见,继续听老潘说话。

  斗笠大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呀?那妹仔拎着行李包已来到赖弟跟前,瘦猴灵精的老潘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凑过去咬着赖弟的耳朵说,你们是老相识?你这龟儿真是老牛吃嫩草,艳福不浅哩!

  其实,赖弟认识上海妹还没多久。年前,赖弟刚出车第一天,便遇上这个妹仔。那天正逢雨天,赖弟从汽车站拉客回城,客刚下车,天空已是黑沉沉的,眼看一场冬季少有的暴雨就要降临。他使劲地踩起车来,想找个地方躲躲雨,后面却有人叫车,赖弟只好停下车来。赖弟没有拿眼看,只隐约觉得一位年轻的女乘客急匆匆地上了他的三轮。他问知她要到城南仁德里去之后,便埋头踩起车来。

  而这一回,女乘客没有给赖弟留下什么印象,他真正认识她还在她第二次搭他的车那阵子。那天,穿着入时的妹仔一上车,便问,斗笠师傅,你还认得我吗?赖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她,摇摇头。可我认得你,前几天你冒雨拉我到仁德里去,你就戴这顶大斗笠,妹仔笑吟吟道。

  哦,记起来了。现你上哪儿去?听你口音像是外地来的。对,我是从上海来这里找活儿干的,现在就是要见工去。

  赖弟将车踩到上海妹要去见工的酒家门前。妹仔一下车,忙将三块钱塞到赖弟手里便走开。不行,才三块?你回来,要六块!赖弟望着直往酒家里钻的上海妹嚷嚷。行啦.斗笠大哥,等我找到工作再挣钱还您好吗?她远远甩过一句话来。

  丢那妈,没钱你装什么阔相,赖弟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骂道。今天想起这事,赖弟依旧愤愤然。直到这位上海妹说斗笠大哥,我走了,以后不用搭您的车儿了,赖弟才中止与老潘的谈话。

  什么?你要走了,回上海?不知怎的,赖弟心里顿生一丝恋意。

  不,到南宁去。我在这儿一连找了好几天工作,都没找着。听老乡说,南宁那儿是广西首府,或许容易找些。

  现在就走?老潘沉吟了一下插嘴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呀?我帮你问问。

  好哩,啥都行,只要有份活儿做,有碗饭吃,上海妹感激地望着老潘道。

  我有个侄儿是江湾酒家的老板,也许他那儿要人,明天我过去问问……没等老潘说完,妹仔已吱晤着,明天?可我……可我今晚上哪儿住呢?

  你原来住的……赖弟插嘴说。

  我原来住的……就在仁德里那儿,可那儿不是我租用的,是一个老乡租的。我刚来,没啥钱租房,又没找到活儿做,只好瞒着房东与老乡同住,后被房东发现,说增多一个人,多用水电,要增房租,我不好意思再拖累老乡,只好走开……

  这样吧,我今晚收车便到侄儿那边说说,准保明早有个答复。那你今晚先随便找个地方住上一晚,哦,对了,赖弟你家里不是有几间空房么?赖弟曾带老潘到自己家里喝过酒。赖弟犹豫了一下说,好,就暂到我家里吧,咳咳咳……

  妹仔那两只大眼睛已亮汪汪的,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二位大哥啦!

  二

  赖弟家住城郊村子里,一条长长的黄土路把村子与城区街道连接在一起。赖弟的几间砖瓦房是祖上传下来的,那是桂东南乡村很典型的老式建筑。房屋有上下两进.上进是厅堂和两边的卧房共三间,下进是大门大过道和两边的厢房也分三间,上下进中间有个大天井隔开,天井两边是长而窄的小房,这些小房往往用作厨房,澡房,柴房,这样上、下进房便连成封闭式的建筑。在天井靠近厨房那边挖有一个水井,这水井连同房子都是赖弟的爷爷搞的,赖弟的父亲只是多砌了后院里那几间泥瓦房,用作猪栏鸡栏牛栏茅厕。

  上海妹跟在赖弟的后边,当赖弟拉开那个用碗口粗的梓木做成的拉闸门时,一眼望去便见上进房厅里贴着的大“”字。

  赖弟忙给妹仔递凳子送茶,还拿出过年吃剩的土特产爆米花、白散等,甚是热情。妹仔不禁扑哧笑了起来。这位大哥,我老称呼您“斗笠师傅”,“斗笠大哥”的,还忘问您的高姓大名哩。

  我姓常,哎,就叫我“赖弟”行了,大家都这么唤的。

  赖弟?都这把年纪了,我还称你什么“兄”呀“弟”的……妹仔又是咯咯大笑,笑得赖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哎,赖弟,你就叫我华竹吧。

  华竹晚上就住在下进房左边的厢房里。这里是专供招待客人住宿的,赖弟的叔伯们有亲戚来,自己家里住不下,往往让亲戚到这儿来住。

  第二天一早起来,赖弟便挑起两只木桶,从屋里挑水到大门外洗车。

  赖弟,呵……福来,车洗得好靓啦!邻舍六婆走过来,笑吟吟的,一片红红的齿肉露了出来。

  福来,今天出车么?六婆依然笑吟吟的。

  出,赖弟头也不抬的道。不一会儿,六婆从她家里拎出一只咯咯叫着的行鸡,来到赖弟身边,说是要到汽车站搭车,去看望正在坐月子的三女儿,还说当初她就是不答应三女儿嫁到那么远的鬼地方。

  到了汽车站,六婆掏出两三块零钱要递给赖弟,赖弟刚要推辞,她已将拿钱手缩了回去,说,好,好,好,大家是邻舍,有事该相互照顾的。她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头点得像鸡啄米。她还说,赖弟儿时挺喜欢吃她家煎的木薯馍,说赖弟一边咀嚼,一边用袖口去拭流到嘴边的两串长鼻涕。

  中午收车回家,华竹对赖弟说老潘早上来过啦,他说他侄儿那边已答应要我,工钱还过得去,可惜就是没有地方住。老潘叫我就在你这儿租上一间房,反正你这儿只你一个人住,空房有的是,况且这儿离江湾酒家没多远。看见赖弟在静静听着,华竹又继续说,赖弟,每月我给你五十块钱房租,行不行?

  赖弟一听每月有五十块租金收入,立刻满口应承.心里还懊悔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呢,要不,早就发财啦!

  三

  华竹是平生第一次住在乡下。赖弟家虽说是县城城郊,但这里与地地道道的乡村没什么两样,六万大山连绵起伏的山恋在远处若隐若现,村庄绿树青竹掩映,入夜之后出奇的静寂。不像在上海家里,时不时听到一些车辆驶过的声音。

  现在她住在南国的一个乡村农民的家里,自然有些不适应,一连几夜她都没睡好。一上床,她便东思西想起来,辗转难眠。可当她夜深睡去之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听到报晓的公鸡啼叫。此落伏起的声声鸡鸣,从左邻右舍那里传来,仿佛鸡们在互为唱答,将还在梦中的华竹唤醒,起初她觉得挺有趣儿的,她在上海毕竟从没领略过这样的乡野晨曲。但这也打扰了她的睡眠,致使他上班时精神欠佳,两眼苦涩苦涩的。

  华竹在江湾酒家那里的工作并不算重,老潘的侄儿见她人靓嘴俐,便安排她做点菜小姐,这份活儿既干净又轻松。

  华竹一般都在酒家吃饭,体息时才回赖弟家里。赖弟知道华竹不懂得到井里打水,往往出车前他都事先将放在天井边的那个大水缸打满水,华竹使用水时便用木瓢从水缸里舀。赖弟面对华竹这位来自大都市的妹仔,觉得自己很老土,低人一等似的;唯有这井水令赖弟很自豪,他说这井是祖上砌这座屋子时便挖的,一直都未干死过,就是大旱之年,许多邻里的井都枯了,它仍然水汪汪的。

  华竹很佩服赖弟打水时的熟练技术。打水工具很简单,就是用一根长竹钩和一只大木桶。在一根长竹竿较大的一端凿入一枚木楔,便成了一个长竹钩。只见赖弟用竹钩钩住木桶柄,将桶送入井内,在将到水面时握住竹钩的双手一抖,便将木桶掀横吃入水里,然后上下顿一顿,将桶吃满水,再用力往上提。这看似简单,但赖弟教了几回华竹她都未学会.不管她怎样细心,总是不能将桶抖满水,不是将桶抖脱竹钩,就是不能将桶抖横吃水。华竹在上海从小吃的便是自来水,用不着她去劳神费力,自然没有这样打水的经验。看到华竹的尴尬样,赖弟在一旁怯怯的笑,连说别学了,别学了,你这是拉牛上阁——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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