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

　　把它微弱的光芒，

　　洒在涅瓦河冻成明镜似的河面上，

　　跳跃流连于滴血大教堂

　　那些娇丽错落的洋葱顶上，

　　残留的冬雪，

　　即兴地挥洒粉红与金黄。

　　一辆黑色的马车，

　　从冬宫的廊柱后拐了出来，

　　铜铃呛啷，车顶上古老的纹章，

　　已经锈迹斑斑。

　　可是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

　　那是奥涅金家族的纹章，

　　您，坐着马车来了！

　　我的心啊！随着铃声激烈震荡，

　　简直喘不过气来。

　　起居室壁炉之火正旺，

　　我推开窗，

　　窗外的空气清新冷咧，

　　深深吸口气，

　　好冷却我炽热的头脑。

　　往事一幕幕浮现，

　　扑面而来。

　　昔日的乡村，

　　宁静如清风吹过森林，

　　多么遥远，多么清晰，

　　恰逢我豆蔻之年，

　　您闯入了我的小小天地，

　　带着落拓不羁的浪漫气息，

　　您是那么与众不同，

　　您的眼睛深邃锐利，

　　您才华横溢，却暴殄天物，

　　您与连斯基唱和诗歌，

　　笑容下掩藏着忧郁。

　　那时，恐怕您的眼里，

　　只有连斯基，愿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

　　和美丽的奥尔加，

　　我只是一个乡下姑娘，

　　没有出众的美貌，

　　也没见过世面，

　　无法与您机智地对话。

　　可是，就在那一刻，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您！

　　我弹琴唱歌，看平日里最爱的书，

　　做女红，画刺绣花稿，

　　与奥尔加散步，

　　她正被连斯基热烈追求，

　　无暇顾及我的心思。

　　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有趣，

　　对您的爱慕渐渐越来越沉，

　　堆积在胸中难以排解。

　　再也压抑不住我炽热的爱情，

　　我鼓起勇气连夜写信，

　　向您倾吐衷肠。

　　哦！多么煎熬！

　　屡次提笔，屡次掷笔，

　　光开头就写了无数遍。

　　不顾羞耻与体面，

　　骄傲和自尊也被抛在一边，

　　红着脸，握笔的手也颤抖不已，

　　一忽儿幻想您也会感同身受，

　　怜悯同情我这卑微而敏感的心；

　　一忽儿仿佛看见您冷酷的眼神，

　　嘴角牵拉着勉强微笑，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的心啊！它不肯安静，

　　我也随之神经质地又哭又笑。

　　上帝怜悯我吧！

　　给我勇气完成这爱的告白！

　　以后是焦灼不安的等待，

　　象在等上帝的审判，

　　我等着您的回音。

　　在这无限长久的瞬间，

　　您就粉碎了我的奢望，

　　以您特有的冷漠与高贵。

　　您感谢我纯洁的爱情，

　　可惜您难以消受，

　　您不会轻易坠入爱河，

　　何况对于贵族，

　　婚姻更是责任，

　　与爱情好比硬币的两面，

　　永远背道而驰。

　　而您又不愿被家庭束缚，

　　套上沉重的枷锁。

　　我还天真地以为，

　　只是因为您高贵的身份，

　　与我乡绅家族的落差，

　　使您迟疑不决，

　　我抱着最后的幻想，

　　苦苦哀求您的爱情，

　　您决绝地甩开我乞求的目光，

　　嘲讽我的自作多情，

　　要还我那欠审慎的情书，

　　我终于忍不了眼泪，

　　它自己滑落，滑落！

　　您祝愿我找到更好的归宿，

　　您是高尚的，

　　发誓不会四处宣扬，

　　损害我的名誉。

　　这些话语如刀般划入我的心尖，

　　比狠狠的咒骂，扬起的鞭子，

　　更伤人百倍，千倍！

　　我拒绝收回，

　　就算是自欺欺人的单相思，

　　也该受到尊重！

　　我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愧，无地自容……

　　我的爱情，还未开始

　　便已结束。

　　空旷的森林似乎也显得拥挤，

　　到处都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既痛恨自己的无知，

　　又难接受您的无情。

　　难道我如此愚钝，

　　从不曾自您身上感受到一丝温情？

　　我好像最傻的傻瓜，

　　最无辜的白痴，

　　任由旁人取笑，

　　可是，即便全世界都嘲笑我的痴情，

　　您也可以若无其事，视若无睹？

　　我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它之前还热情澎湃，

　　鼓励我要跟随感觉勇敢向前。

　　如今，它也虚弱不堪，

　　吃力地跳动，

　　常常需要我提醒它还活着。

　　白日于我是折磨，

　　我不能让所有人察觉，

　　我强颜欢笑，

　　装着与平常一样开朗。

　　好不容易捱到夜晚，

　　却是更大的煎熬。

　　无数个无眠的夜晚，

　　我白白地睁着双眼，

　　感受月光的森然清冷，

　　即使再累再困，

　　我都无法合眼。

　　寂寂的长夜，

　　没有生气。

　　只要稍微想起那些时刻，

　　心就痛得抽搐，

　　眼泪就不断流淌。

　　我不敢哭出声，

　　奥尔加和母亲就睡在隔壁。

　　上帝啊！请您怜悯我！

　　如果我能在此刻结束生命，

　　以避免这锥心之痛，

　　可以把您的记忆彻底忘却，

　　我愿意犯下这大罪，

　　抛却生命！

　　可是当我的脚尖接触到冰冷的河水，

　　我又胆怯了，

　　母亲和奥尔加的面容浮现于漆黑的水面，

　　我怎能如此自私呢？

　　为了我所谓的爱情，

　　竟轻易要抛弃自己，

　　抛弃她们！

　　可是我的心已经死了！

　　它再也无法承受再次的打击，

　　我对爱情和婚姻同样绝望，

　　也许修道院才是我余生的归所......

　　谁知随后急转直下，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灾难。

　　流言蜚语，飞短流长，

　　乡间的事情无论大小，

　　都象风一样飞快传播。

　　您忽然向奥尔加献殷勤，

　　激怒了她的未婚夫连斯基，

　　好朋友也终于翻脸，

　　不可收拾地以决斗收场。

　　无论我们怎样的哀求，

　　都动摇不了您和他可笑的决心，

　　难道那就是贵族的荣誉？

　　最后连斯基去了天堂，

　　您也销声匿迹。

　　留下没了未婚夫的奥尔加，

　　和同样悲恸欲绝的我。

　　连斯基的死，

　　象一面镜子，

　　冷冷地印照出现实。

　　奥尔加比我更快地走出悲伤，

　　迅速地把自己嫁给一个军官。

　　为了安慰母亲，

　　遭此变故，

　　她也一蹶不振，

　　我跟随姑母去了莫斯科，

　　由她安排，

　　我也任由命运的摆弄，

　　同时也为了与过去告别，

　　与我曾深深眷恋的一切告别，

　　我嫁给了格列明亲王。

　　感谢上帝，

　　他是个真正高贵的人。

　　他待我如慈父，对我倍加爱护疼惜，

　　他赞赏我的德行与美貌，

　　那是他眼中的美貌。

　　我也在他的怀里得到喘息和休憩。

　　虽然没有那裹挟一切，

　　暴风骤雨般猛烈的爱情，

　　却更加润物无声，

　　深入骨髓。

　　是他，渐渐抚平我的创痛，

　　给我宁静祥和，衣食无忧的生活，

　　给我更高的身份和地位，

　　更重要的是，

　　给了我平静的内心，

　　它不再躁动不安，时时惴惴。

　　让我重新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世界，

　　让我白日安稳地看书，

　　做做针线刺绣，

　　夜晚安睡在他身旁，

　　可以一夜沉眠，

　　连您，也不再入梦……

　　正在我以为，

　　生活就这样象涅瓦河一样，

　　平静地走下去时，

　　您又出现了！

　　您结束了几年的自我放逐，

　　回到了您曾经鄙视，

　　并极力想摆脱的上流社会。

　　您参加了亲王的舞会，

　　人群里，我一眼就认出了您！

　　您仍然鹤立鸡群，卓尔不群，

　　与周围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

　　只是眼里的忧郁更深了。

　　您大概并没立即认出我，

　　那也是平常事。

　　我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

　　而是册封的王妃。

　　现在，我们平等了。

　　我锦衣华服，珠翠满身，

　　有时甚至连我自己，

　　都难以相信镜子里的人是我。

　　但您的眼睛突然燃起了火，

　　虽然只是一瞬间，

　　我也知悉了，您认出了我！

　　我刻意躲避，假装漠然，

　　对您的问候淡然处之。

　　对您陌生而炙热的目光，

　　无动于衷。

　　可是，我知道我的心，

　　它不会撒谎，

　　它告诉了我它的动摇。

　　您态度的转变，

　　既令我讶然，似乎又受宠若惊。

　　霎那间，那爱恋之火，

　　仿佛又要喷勃而出，

　　蠢蠢欲动！

　　尽管往日的教训历历在目，

　　理智不断提醒告诫，

　　您不过是见我地位高升，

　　重新燃起您的好胜心和征服欲而已。

　　但我也管不住我的心啊！

　　特别是看过您的信后，

　　更是心潮涌动，不能自拔。

　　您曾经用如此真诚的语气对我说过，

　　您爱我吗？

　　您曾经痛苦地承受丧失爱情的绝望吗？

　　如我一般！

　　您曾经后悔当初没接受那未经污染的爱？

　　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还是您想要挽回一切，拼凑碎片，

　　返照幸福的影子？

　　您说您爱上如今的我，

　　庆幸错失往日的我。

　　可是，您错了！

　　正是从前您带给我的伤痛，

　　才成就现今的我！

　　若要我选择，

　　无论多少回，

　　我都选从前的自己，

　　我渴望着从前的单纯，

　　渴望如一块完璧，

　　洁白无瑕，从未破碎！

　　若上帝能洗去那痛苦的烙印，

　　我情愿在那乡间，

　　做一辈子的乡下姑娘！

　　学问可以累积，

　　姻缘可以重新缔结，

　　甚至容貌也可以化妆如女神，

　　唯有逝去的单纯时光，

　　是无法追回的！

　　再也不会有那种专心致志，

　　一心一意；

　　再也不会有那痴痴等待，

　　辗转反侧。

　　是的，

　　我不否认，

　　我也还爱着您！

　　也许以后，也会一直持续。

　　可是，我已经学会，

　　把它深埋入心底，

　　珍藏起这曾经美好的物件，

　　这一旦失去，便再也无法复原的物件，

　　直到上帝召唤我的那一天。

　　爱令我彼时那样大胆追求，

　　便令我此时这样胆小懦弱。

　　感谢您依然对我如此的深情厚意，

　　尽管它姗姗来迟。

　　如果这能令您稍感安慰，

　　能稍微回报您此时对我的爱慕，

　　能宽慰您这些年空虚游荡的心灵，

　　那么请您也把它安稳地收藏！

　　您是高尚的人，一直都是，

　　我的夫君，格列明亲王，

　　也是您的挚友，

　　他对我恩重如山，

　　是我的重生之人，

　　我万万不可辜负他！

　　我将忠于我的选择！

　　我把过去的我献给了您！

　　现在的我，

　　要陪伴在他身边......

　　别了！我的乡村，我的青春！

　　我将埋葬于这片极光下的繁华。

　　别了！我的爱，我的最爱！

　　愿您也能找到内心的宁静！

　　别了！叶甫根尼·奥涅金！

　　题头油画：正在写表白信的达吉扬娜

　　画家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