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晓靠在窗边,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车厢,想起初来这里的情形。
那还是学校放暑假,他一个人背着书包前来旅行,汽车行驶到一家药店前,突然停了下来。一位姑娘从启晓的斜对面霍然站起身,带着清越的如流水般的声音朝司机喊道:
“师傅,停一下,在这儿停一下。”
启晓拉开布帘,从车窗望见少女亭亭地站在路口,大概十七八岁。直到汽车从她面前驶过之后,才横穿过马路进了一家药店。
河谷的两岸,俨然已是一派初冬的景象了。枫叶零零星星的挂在树梢,给人一种凄美的感受,有些却已经脱落的干干净净。天气已然很冷了。哈出的气流像吐出的白雾,在本就是灰尘满满的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窗外的世界立马得模糊而难以名状了。
等到水汽散去时,汽车已在一座废弃的码头上停下来。所有的乘客起身离开座位,从后面的车门下到码头,一语不发的站在了那儿。
两岸退却的江水,明显地留下淹没过的痕迹。草木已经枯萎。一艘木船从对岸摇摇晃晃地划过来,船头站着一位老船夫,戴着一顶厚厚的棕黑色的棒球帽,耷拉着帽沿,将两只耳朵包裹得紧紧的,脚上蹬着一双长靴。另外两名乘客看起来和启晓一样,也是外地人,穿着一身厚的几乎吓人的冬装。启晓没有和他们交谈。但从他们的行装来看,应该是过路的商客。而原本看起来模糊的像土丘样的轮廓,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一幢幢低矮的房屋,在冬日的映照下,更显得荒凉了。
看起来并不算太辽阔的江面,却似乎划了很久才到达的对岸。老船夫将船系在一根木桩上,手里提着两条黄颡鱼,走在前面,启晓紧跟在身后,一言不发。但即使他说什么,老船夫也不会回答他,因为他根本就无法说话——他是个哑巴。
沿着一条石阶爬过不到五百米,便可以看到一家客栈。冬日的晨曦静静地洒落下来。门只是轻掩着。院子里挂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晾晒着渔网。老船夫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轻掩着的门。早晨的阳关跨过门槛,斜斜的照了进来。
屋子里有些昏暗。也可能是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但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木桌上,按着计算器,似乎在计算什么。女人身材不高,从她坐着的高度就能很轻易地判断出来,但也不属于娇小的那类。听到“吱呀”的一声开门声,女人立即转过身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起身走了过来。
“住店?”女人试着问了一句。抱以微笑。
“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有的,有的,请跟我上来吧。”女人带着启晓朝楼上走去。“您是坐的晚上的火车?”
“啊。”启晓站在木梯上,环顾了一眼整个旅馆。空荡荡的。
一楼是餐厅,顺次摆放着几张淡黄色的木桌,虽显得有些拥挤,但很干净。沿着楼梯而上,转角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摆放着一只洗衣机。除此,别无他物。女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大串钥匙,对着光分辨了一下,从中挑选出一把插进了锁孔,门没开。又换了一只。
房间里简陋的几乎是一览无遗,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不过还算干净,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妇人颇感满意地微笑着退出去之后,启晓兴致勃勃地走到窗前,推开那扇铝合金的窗子,眺望了一眼。
波光粼粼的江水和远处的悬崖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与初来时一样,老船夫在院子里面收拾渔网。一张张破旧的像废弃的蜘蛛网一样慵散地挂在那儿的渔网,任风吹摇着。
那天,他就是这样站在窗前,偶然听到青城和客栈老板娘的谈话,从而得知青城的爷爷得了眼病。不过,刚刚从客栈老板娘那里听到老人的眼睛坏掉的消息,他还是大吃了一惊。
事情是这样的。启晓在上楼时向妇人询问起青城,妇人很热心地就回答了。为了不引起妇人的猜疑,他只说是几年前来过这里,正是青城给他做的向导,于是很自然地问起了她。
“这样啊,”妇人听过他的阐释后说,“她现在出脱的更漂亮了呢,您见过之后,就会知道老婆子我所说的一点儿也不为过了。其他的变化嘛……她爷爷的眼睛坏了,这事您不知道吧?”
“啊。是两只都坏了吗?”
“那倒没有。”
妇人走后,启晓无所事事地站在窗前。记忆如同潮水涌了上来。
少女站在船头,缆绳已经解开。她伸过右手,说了句:把手给我。启晓拉住少女的手跳上了船。在重心的偏移下,船儿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立即用手扶住了少女的肩。尔后,两人在船舱里坐下来。少女就坐在他对面。赤裸着双脚,近的几乎连她的呼吸也能感受到。她实在是太美了。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说显得单薄了些,但是配上下面那张薄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细致的美。也许只有在这画一样的山水之中才能孕育出如此美丽而富有灵气的女孩儿吧,又或是她本身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启晓心想。
唯有少女的手的温热还仍存留在他的掌心,没有任何感情的如同拉着木枝一样的一次肌肤之亲,要说留下的也只有这余丝尚存的温热了吧。水轻轻地被舀起,又迅疾落下去,激起一阵阵涟漪。划桨声代替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忽然,一群野鸭从水面上腾空而起,扑腾着翅膀飞向了更远的水域。天空蓝的几乎无可挑剔。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歌声,兴许是船夫们的闲余之作吧。
船划动了一段距离,慢了下来。少女的鼻尖浸满了汗珠,像刚下过的一阵细雨。他想替她拭去,但没敢。少女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稍微有些小,却将不太成熟的胸脯衬托的尤为明显。她才十七岁。
青城望着启晓天真地笑了笑,指着一群飞过的蝴蝶,欢快地说:“快看啊,蝴蝶”。启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半信地看了一眼,果然有三只蝴蝶从水面上掠过。它们煽动着翅膀,仿佛在照着水中的倩影,忘记了要飞往何处。
这是栖息在高山中的一种绢蝶,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阿波罗。很明显,它们有一对乳白色而透明的翅膀,前翅有几点黑斑,后翅却有两颗大而鲜明的红斑,中心是白色,红斑又围以黑边。美丽极了。世上最美的蝴蝶被称作是“光明女神”,他只在标本馆里见过。
启晓回想起在放学的路上,曾为救一只蝴蝶,爬上一棵樱桃树摔破膝盖的事。救过的那只蝴蝶,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只。兴许是不小心才陷入蜘蛛的陷阱的吧。她孱弱的挣扎着,一只黑色的蜘蛛正在向她逼近。是他用一根树枝割断了蛛丝,失去依托的蜘蛛忽地掉落在地上,仓皇逃走了。
蝴蝶煽动着翅膀,掠过江面,应该是向有花的地方飞去了吧,青年心想。它们会在那里交配,产卵直至死亡……说起来,竟是何其短暂的一生啊。但或许正是这短暂而自由的一生,才不会像人一样有那么多的烦恼的吧。这是启晓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自由和死亡联系到一起,如此自然而然的想到死,他觉得是很可怕的。但如果是为了自由而舍弃生命,他又是毫犹疑地会答应的。
老船夫一声不吭地摇动着双桨,船儿平稳而轻快地前进着,很快就将蝴蝶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女子的脸上却还洋溢着刚刚看到蝴蝶时兴奋的表情,像个孩子。启晓直望着少女纯净的脸庞,什么也没说。等女子回头发现时,连脖根也红了。她用手摸了摸火热的脸颊,像喝醉酒,显得愈发可爱了。
一天傍晚,他们坐在江边的礁石上。水浪轻轻地拍打着河岸。女子跟他讲起自己的身世。于是他知道,女子是一个孤儿。她的母亲在她出生没多久便去世了。是自杀。所以从小她就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总的来说,爷爷对她不坏,虽然有时候严厉一些,但从未动手打过她。听着听着,夕阳从山顶坠落到山的另一边。她讲累了,便将头轻轻依靠在他的肩上,久久的他都一动也不敢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启晓还牢记在心底。其实也没怎么故意去记,只是很自然地就回想了起来。
客栈建立在山腰的一块小平地上,其后有一条小路,沿着这条小径可以轻松爬到山顶,看到一座废弃的寺庙的遗址。但说是寺庙,其实只有几根残柱和烧毁的院墙。寺庙的名称,始建日期都已经不详。唯有一鼎香炉,证明这里曾经是一座寺庙。
山顶的四周留下了大片露过营的痕迹,还有尚未完全烧化的木炭以及灰尘。启晓在一块干净且相当大的石头上坐下来,眺望着整个村子。绵延不尽的群山,一座追着一座。静止的如一块蓝布的江水缓缓地打山脚下淌过,听不到一丁点儿的响声。低矮的房屋,冒着缕缕炊烟,要断未断。
时间轮回了一圈,转而又回到了冬天。这个人人都不会讨厌下雪的冬天。只一会儿的功夫,启晓便一遛烟似的跑下了山。
一位姑娘站在板栗树下,望着簌簌的掉落下来的栗子,咯咯地笑个不停。树上站着一位男子,看不清容貌,在一个劲儿地摇动着树枝。沙沙的响。
“小心啊。”站在地上的女孩儿仰着脖子喊道。然后蹲在地上,极其小心似地将一个个带着刺皮的栗子剥开,取出栗仁。从背后望去白嫩的脖颈宛如新剥的荔枝的环节。
女孩儿忽然尖叫一声。树上的男子忙问怎么了。女孩儿说被掉下来的栗子砸中了。咯咯地笑着。然后捂着头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了启晓。
被女孩儿一看到,启晓便站在原地不动了,身体像被灌了重铅。女孩儿飞快地朝他跑了过来。带着记忆的片段。他们从江边的礁石上纵身跳到松软的沙滩上面,用脚在上面写字。女孩儿写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启晓写的是“Je t''aime ”,法语“我爱你”。是在法国时一个女孩儿教他的。他们沿着江岸,信步而走。河风吹乱了青城的头发。她走在启晓的前面,裙底鼓鼓的,一边倒退着,一边和他说话。
于他而言,这段时间是极为漫长的,直到女孩儿一语不发地站在他面前。真真实实站在他面前。他咧嘴笑了一下。
“真的是你。”女孩儿又惊又喜地说,“我看见这边站着一个人,还以为产生了幻觉。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上。”启晓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冷得缩了一下身子,“没想到已经这么冷了,快下雪了吧。”然后凝视着女子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澄澈空灵。她的确更漂亮了。
“嗯。来看雪?”女孩儿迎接着启晓的目光,脸上浮现一层红晕。
他摇摇头。
“我刚刚好像看见某人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不知道是谁。”
“有吗?那真是不幸。”女子俏皮地说。
启晓朝女子跑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树上男子跳落到地面,似乎在找鞋。不一定是找鞋,但眼睛朝着地面,一定是在找什么。启晓转身朝山下走去。女子迟疑了一下,跟了上来。曲曲折折的小路,落满了松树叶,一层盖着一层,用脚把上面的那层抹去之后,嵌在泥土中的部分已经完全混在了一起。这一带尽是松树杉林之类,还有一些灌木,都已经枯萎。林间寂然无声。
先前在树上的那个男子这时追了上来,手里捧着栗子,飞快地从山坡上跑下来。青城站在路边等他。启晓依旧朝前走。
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人从后面的楼梯爬上来。不是客栈的老板娘。她走路属于慢条斯理,很有节奏的那种,可能是害怕打搅到客人,所以才故意放轻脚步,又或是她本就瘦小,即便重重地踩在楼梯上,也不会发出多大的响声。
门悠地打开一条缝隙,一个脑袋探进来看了一眼,然后人像一道扁平的影子迅疾地溜进房间。
“有没有水?”女子气踹吁吁地匍匐在桌前,翻起一盏水杯。“干嘛走那么快?都追不上你了。”
“那个人呢?”
“走了。”女子咕噜咕噜地喝水。
“真的来看雪?”
“嗯哼。”
“‘嗯哼’是什么意思?”
“就是无所谓,怎么认为都行。”
女子又接着喝水。咕噜咕噜的声音。水随着吞咽的动作,下到胃里面。
“啊,好凉。”她心满意足地放下水杯,然后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四年了吧?”
“什么?”
“我说你有四年没来了吧。”女子眺望着远处,“好像什么都没变。山还是那山,屋也还是那些屋,又矮又黑。这里很难有什么变化。”
“不好吗?”
“没有变动的生活,就像池塘里的水,久了就会腐烂发臭。”她忽然转过身,倚偎在窗台上。“我变了没有?”
“嗯,更漂亮了。”
“还有呢?”
“说不上来。”
“可你变了不少。长胡子了。头发也更短了,我记得你以前是留的长发。不过现在看起来,要帅一些。”她踢着腿。
“人总是会变的。或好或坏,有些能自己决定,有些却只能交给时间。”
“也是。”
下午的四点多。夕阳恹恹地偏落在一角,天空一片灰蓝。云层像波浪一样铺叠在一起,飞机的尾气却被风吹的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启晓走进浴室,在温热的淋浴之下,光裸着身子。水从头顶喷洒而下,顺着脸颊,后脊背,汇集到脚底,然后在出口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他想起女子,想起巴黎,想起船,想起雪,想起很多很多。
还不错啊,一直不敢动笔写一些东西,看了你的作品真的觉得很不错,加油,护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