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钟情百种钟情 宦萼一番宦恶

  第十二回

  钟情百种钟情 宦萼一番宦恶

  话说钱贵那日自遇宦萼众人之后,心中甚是自悔。暗思道:琼枝玉树,安可置于粪土之中?况人生百岁,孰无一死,岂可畏刀避剑,今后虽鼎烹斧锉,万不可再辱。又想起钟情儒雅彬彬,风流潇洒,作了一首诗寄他道:

  愁心悲夜月,病体怯秋风。

  为忆多情种,思来入梦中。

  写下了要寄去,又无人可托。闷坐恹恹,竟几乎有个真病之势。次日,闷卧在床,忽代目来说道:“梅相公来看姑娘呢。”钱贵正想人寄信,听见他来,忙扶了代目迎出来一拜,让了梅根坐下。梅根说道:“久未得来相访,钱娘为何清减了这些?”钱贵道:“自从暮春别后,恹缠一病至今,故此瘦损。”梅根道:“钟兄一向可曾来么?”钱贵道:“钟相公原说要在家中用功,故此不曾到这里来。”梅根道:“近日因寒家有些要紧的事,未曾得会,如今正要去望他。”钱贵道:“相公若去,有一事相烦。妾数月来望眼将穿,钟相公场期已过,斯时已无事矣,请到寒家来一晤,以解思念之苦。还有一小柬,欲求寄去。”梅根道:“我当有甚大事,这便道传书,有何难?”因笑着道:“我今若见了钟兄,只用对他说两句旧诗,道钱娘: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他听见了这话,或者今日就来。钱娘但请放心,我此刻就行。”钱贵叫代目将昨日封了的那一首诗取出,送与梅根,梅根遂起身辞去。

  钱贵见他带了信去,知钟情必来,欢喜非常。在房中炷了一炉好香,叫代目把床上换了一副新衾枕,预备了些酒肴等候。看看至晚,正在思念之际,耳中忽听得说,“钟相公来了。”钱贵喜动颜色,因无人在旁,自己忙摸出房门来。那钟情早已走近前扶住,道:“贤卿一向好么?”钱贵听得果是钟情,如同天降。二人携了手进房坐下,代目忙点上一枝大烛,随捧过茶来吃了。郝氏听得说那穷酸又来了,不由得气起。张了张,见他虽穿得不为富丽,比前番体面了许多。恐这一次或者有嫖资,也假做欢笑,进来陪了一会儿方去。钟情见郝氏去了,携着钱贵的手,道:“自别贤卿之后,几至废寝忘餐,感卿深情,形于梦寐。因读书无暇,故不曾得来相探。出场之后,本待就来。因连日困倦,在家稍憩。午间会着梅兄,说贤卿芳容憔悴。又见佳章,知望我甚切,今特来看你。”钱贵道:“自君别后,妾想念之苦,欲言难尽,容当细诉。但君鏖战文场,可得意否?”钟情道:“我昨在场中十分努力,虽自觉颇有可观,但恐才疏命薄,不知可能博朱衣暗点否?”钱贵道:“郎君俊才,定获高魁。妾前已得嘉梦,高发无疑。多情若此,上苍宁不垂念?”钟情抚她之背,笑道:“贤卿有何梦征?大约是企望我心切,故形之于梦耳。”钱贵道;“不然,妾自与君定盟之后,烦名手绘了一幅慈航大士小像供养。每日晨昏虔诚焚香顶礼:

  稽首慈航大士前,莫生西上莫生天。

  愿垂一滴杨枝露,洒做人间并蒂莲。

  委将它当了经典一般念诵。那一夜,似梦非梦,闻得半空中人语喧闹。忽听得大声呼君之名道:‘第四十八名钟情,见色不迷,拔置高魁。’妾梦中欢喜醒来,忙到大士香案前叩拜。案上每夜点灯的,忽然一个灯花炸得奇响,爆到我的脸上。代目又说灯光忽吐两焰,明亮异于常日。此岂非郎君高发的先兆?郎君必定还有甚么阴功?”

  钟情听了这梦,想着月余前郗氏、李氏的事,此言不为无据,又惧又喜。惧的是神灵咫尺,昧心即是害己,欺人即是欺天。前日若有一毫苟且,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喜的是倘若应了她的梦,不但自己耀祖荣宗,且可以娶他报恩酬德。心虽如此想,却不肯说出郗氏、李氏的话来。便道:“我一介寒儒,何处来的阴功?至于说见色不迷,我生平从不敢淫人妻女。”

  说话间,代目捧上酒肴来,摆列停当。钱贵要了一个酒杯,满贮香醪,高高持在手内,奉与钟情,钟情笑着忙起身接下,道:“我二人旧知心,何劳贤卿错爱如此?”钱贵笑道:“预贺新贵人,敢不致敬?”钟情亦斟上一杯,道:“我若是新贵人,卿就是新贵人之妻了,亦当奉贺一杯。”递在她手中,钱贵接了,二人一同饮过。

  代目又从新斟上来,二人诉一番相思苦楚,讲一会恩爱深情,说说笑笑,饮得甚是有兴。钱贵道:“妾向日自别君后,以此身有托,曾作绝句一首,以志欣喜。但俚语不堪,谅情郎决不笑我。”钟情道:“贤卿佳作,自然精工。你我知心,为何忽然作此谦语?”钱贵道:“妾非谦辞,于郎君之前屡屡不惜献丑,恐污君之目耳。”因叫代目将向日的那诗取出,递与钟情。钟情接过看了,道:“卿之佳作,虽班姬不能过此。但内中企望我甚切,不知我可有福否?”钱贵道:“‘中’之一字,郎君不必过虑。但只是一件,郎君一金榜题名,妾就望洞房花烛了。”钟情道:“这是我自己身上的大事,何须卿嘱?”

  二人又饮了数杯。钱贵又备述别后概不会客,虽遭母亲凌逼,誓死不从,宦萼来访,母亲苦劝的话,并她不得已的意思,说了一遍。又道:“妾诚负君,望君垂谅。”钟情道:“卿之心迹,我岂不知?我感愧交集。陪侍宦萼,虽屈身侍彼,还是知机的妙事。若不然,这呆公子一时发起呆性来,就有不测之事了。”又吃了几杯,代目把杯盘收拾了去,钱贵对钟情道:“君今已无事了,可多住数日,待放榜之期再回家听喜,何如?”钟情应允,遂住下了。

  再说那个牛氏,在察院门口光着屁股抬到她父母家中。她生母计氏见女儿这样个装束,含着泪,一把搀住,到自己房中,见她下身光着,咬牙切齿,咒骂那些家奴,忙取出一条新裤与她穿了。梳洗了出来,到上房见了牛质。牛氏放声大哭,反埋怨父亲,说把她嫁了恁样个女婿,呆得人事不知,只会穿衣吃饭,家中事务一丝不能照管。公婆不在家,我少不得当家料理,这些奴才不服拘管,心中怀恨。我昨日因闷得慌,叫了个老和尚来宣卷。夜晚了,就叫他到祖先楼上去睡。他众人男女串通,今早有五更天气,他们到楼上把和尚拿了下来。我还当是强盗来打劫,吓得瘫在床上。只见他们如狼似虎凶神般,生生的在被窝里把我拉出来,做起这一番事污蔑我。爹你想一想,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僧,一风都吹得跌倒,还做得甚么坏事?若是年少些的,我也不肯留了。就算着女婿不知道甚么,我若做一点没廉耻的坏事,养妈妈是他奶妈,她依得么?公婆不在跟前,爹再不替我做主,我也没脸面到他家去了。

  苟氏此时虽四十八九,儿子牛耕也老大的了,还时常同胡旦比比肚子,做那摩脐过气之法也,体谅女儿多些,接口道:“我的儿,你不要急。不要说你没有这样的事,他们冤赖你。就你做主子的,干了这样的事,奴才也是管不得的。这些奴才们这样放肆,你爹要不替你做主,外人不笑话你,把你爹就不当人了。”

  那牛质先听见女儿出了丑,心中甚是忿恨,在家骂了一场,说她娘的脚跟不正,才养得女儿不长进。苟氏此时在旁说道:“老爷方才骂我,因在气头上,我不敢说。老爷看看这样花枝般知文达礼的女儿是不长进的?今日被奴才们陷害,若不替她正名,不但可怜女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就是老爷做人,也难见亲友。”

  牛贸质听了女儿这些巧语,又被苟氏一激,怒道:“这些奴才,不但辱了我家,连他主子的脸面也没了。我儿,你不用哭,也不必恼,我替你报仇,处死这些奴才,方才出得气。我还写信与亲家去。”牛质就到族兄牛尚书家,把前后的话说了。尚书也十分动怒,差长班请了寿察院来,当面细言其故,并托他从重处治。

  做官的人听得家奴诬害家主,可有不恼恨的?况是老师的话,自然是真的了。次日到堂上提出众人,他昨日听老师所嘱,心中也还未十分释然。今见了这和尚老到这个样子,他是装惯了老的,走着还像要跌倒一般,岂能做风流勾当?况那十六七岁少妇,可肯爱这样个老朽?明明是假捏奸情了。又见这几个家奴,精壮壮的小伙子,硬头硬脑,越发无疑是同谋害主。遂拍案大怒道:“你这些奴才,奸谋狡诈,陷辱主母,万死莫赎。家家都像你们这样的恶奴,也不敢用下人了。”吴知抗声道:“小的们跟随小主亲自捉奸,如何是陷害主母?”

  众人都才要分辩,察院愈怒,喝叫掌嘴。旁边答应一声,皮靴底就是几下,嘴中鲜血直冒。吩咐夹起来,众役喝了一声,便都夹起。众人但一张口,就打嘴巴。这几个家人只得咬牙死捱,又叫敲了每人四十大板。和尚入人内室,本该薄责,免刑撵了出去。察院回到私宅,差人去复了老师。牛尚书大喜道谢,便即刻着家人去报知牛质。他一家夫妻母子心中大乐,才把怒气出了。这些在大官府家做大爷大叔的人,仗着主子的势骗银钱受用是他本等,何尝受过这夹打重刑?况前在老主任上蒙恩受的那大板尚未痊愈,这叫做雪上加霜,两人已毙杖下。那三个抬了回去,捱了几日,也就完账。

  却说马士英得了亲家书,着实不好意思。连夜差人回来复信,与亲家陪了许多不是,叫接媳妇回家。又叫来人把这几个家奴拿去重处,把几个仆妇尽皆卖去。牛质见亲家如此周到,把女儿送了回去。牛氏将几个丫鬟仆妇从头至足拆洗一番,细细敲打,以泄前恨。然后叫媒人来领出,吩咐都要卖与娼家,身价不惜与她平分。这媒人的心是秤钩一样,还安个倒须的,可有一个略有天良?这不过是做主子气头上的话,她只图分得银子多,竟遵命奉行,把这些妇女全全送入烟花之内。

  香姑只想把她们下了地狱,心中稍舒宿恨,不想这些妇人到了这个场中,还怕你主母势威不成?一腔忿气,遇一个说一个,把主母妙处称诵一遍,丑话只有增无减,香姑虽把人送下地狱,自己这个声名也就下了地狱了。

  那香姑虽出了气,却也再不敢招揽那和尚了,又买了几个老实丫头使用。过了有两三个月,忽然吞酸呕吐,害起病来。腹中是有了和尚的法嗣,害的是人病。她从不曾经过这种症候,也只当是身子不快。乳母养氏岂不知?但和尚是她招惹了来的,日间与牛氏解闷,谁知她拿了夜间解闷。事由己起,说不出口。虽如此说,心中恐老主责备,未免忧虑。见事体已完,心才放下。

  今见牛氏有病,养氏也拿不准是不是害喜。只同老和尚略偷了偷,哪里肚中就有了小和尚?叫人去请了常走动的一个医生,姓董名布德。就借他的名字起了个混名,叫做懂不得,来看香姑。到了内室,那牛氏自帐子里伸出手来。这懂不得将三个指头也不知放在哪里,按了一按,便道:“知道了。请问这是位奶奶还是位姑娘?要是位奶奶,像是有喜。要是位姑娘,就决乎不是。”养氏道:“是位奶奶。”他道:“老奶奶,这位奶奶可是喜不是?”养氏道:“先生看脉,如何反问我了?”他道:“老奶奶,不是这话。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知她肚里有喜没有?脉上虽像是有喜的,然而拿不稳。你们看着肚子大不大就知道了。”养氏道:“看不出来。”他道:“这就像不是了。大约不知可是感冒风寒,又不知是停滞饮食,再不然或者就是经水不调。”养氏道:“她有些发恶心呕吐,懒吃东西,经水有两三个月不行了。”懂不得道:“何如?我就是活神仙,一切脉就知道是停滞饮食。这恶心呕吐就是胸中有宿食了。这经水不行,或者是有喜,还不可知?这值甚么,不过十日,包管就略好些。”养氏道:“先生该用甚药,开个方子。”他道:“这停滞饮食,吃汤药克伐了脾骨伤人。况又恐怕是喜,煎药伤了胎气了。当不成府上这样门第一位正经奶奶贵恙,可是儿戏混下得药的?我家有异人传授祖留的仙方做就的万应至宝灵丹,百病俱治。慢慢磨去疾患,把这积滞一清理了,自然就好。但这个药工本大得很,我是半积阴功半养身,照本只要五钱纹银一丸。先取十丸来吃了,看好了便罢,要是还未必就全好,再服十丸,自然见些功效。好了却是要谢的,先小人而后君子,我先说下。”说完,起身去了。

  封去银子,取了十丸来。他这个何尝是药?他因一毫医理不懂得,倒还有良心,不敢混下药怕吃坏了人。他拿粳米炒煳磨面混沙糖为丸,有核桃大,看人家起发,三钱五钱一钱五分不等。遇了小户人家,十个钱他也卖。病重的人家见吃不效,少不得另去请人。病轻的捱好了,他却要居功受谢。他时运好甚,请他的都是不该死的病,被他这锅巴丹也治好了许多人。

  这牛氏吃了他十数丸,原是害娃娃,过了那几日果然百病消除。养氏见香姑患病,吃那丸药不甚见效,少年幼妇,想是腰中那小和尚了。马台呆到这个分地,再教不会,以后小和尚出来,如何说法?急出一个主意来。对他丈夫单佑道:“这呆子这样呆,怎么处?他这呆头呆脑,我们也不必怕他,当面前做了教他。或者学会了,也不可知。不然耽误着人家女儿,怎么是了局?”他夫妻二人脱光了,叫马台在旁边坐着看,一面教他。又对他道:“娶了那女人与你,就是叫你这样的。”他也知道点头答应。与他看。单佑还不放心,扯开他裤子看看,又再三嘱咐他,到晚来,养氏把他带了上来,此时牛氏已经睡下。那养氏把丫头都叫出去,关上门,附着牛氏的耳低声道:“我教会他了,你两个成亲罢。”那牛氏还假装害羞不肯,养氏道:“这是你一生的大事,还要你教着他些,你倒还是这样的?”动手替牛氏把衣裤脱光了。牛氏正在饥渴之时,只含羞微笑,闭着眼,任他所为。

  不想一战成功,并且大叫大喊,牛氏当是他要屙屎,忙道:“你要屙屎,下地去屙。”他道:“不细哟,阿快活洗哟。”牛氏听他说要屙快活屎,恐他发呆屙在床上,忙大声叫道:“妈妈,不好了,快些来。”

  那养氏还不曾睡,正等着听听风声,忽听得牛氏叫,慌忙跑了过来。见马台还睡在她肚子上,不肯下来,问其所以,牛氏把屙屎的话向她说了。那养氏笑得打跌,道:“你悟错了,他是个咬舌,说话不明白。他想是弄泄了,大约是快活得很。从没有经过。他说是我死罗,我死罗,你叫他去屙屎,他急了,所以说不是罗,我快活死罗。哪里是要在床上屙快活屎?罢了,够了,这是你的造化,他竟通人性了。”

  那牛氏才懂得是这个缘故,也不由得大笑。那养氏笑着同马台戏道:“下来,我带你去睡罢。看她掐你的鸡鸡。”马台道:“我要她带我睡,不要你带罗。”说着,又见他动动抽抽起来。养氏方放心去睡了。马台竟足足弄了一夜。

  到了天明,他还不肯下来。牛氏推他,他便搂得紧紧的,死命压住。牛氏被他压得气都出不得来,急了,又叫养氏:“他不肯起去,死命的压着我,气都要压背了,怎么处?”养氏道:“这容易,待我哄他。”原来这呆子酷好吃糖食,养氏是哄惯了他的,走到床前,说道:“起来,我给糖吃。”马台听得他说给糖吃,忙探起身子来,被养氏趁势一把拉下肚子,道:“我替你穿了衣服,拿糖你吃。”替他穿完了,果然拿了些糖食与他吃才罢。牛氏方才得身起来。从此以后,他一刻也不肯离牛氏。连牛氏到床后去上净桶,他也跟了去,蹲在旁边。间或日间一时高兴,也不管丫头仆妇在面前,就拉着牛氏要弄。牛氏一来强不过他,二来也不是甚么苦事,叫人出去带上门,也就凭他。

  一日,饭后无事,牛氏叫丫头拿过一个枕头来,侧身歪在春凳上。马台见她嘴张着,看上兴来,批开裤子,那物硬邦邦的,上前抱住香姑的头,便往嘴里塞。丫头们看见,都笑着跑到门外张他。香姑忍不住好笑,忙把嘴抿住,他还在脸上混捣。香姑一把攥住他,说道:“这不是的。”把裤子扯下,拉他的手摸着那儿,道:“这才是呢。”他看了看,放准了,弄一出。后来惯了,这婢妇们但见主公去拉主母的裤子,就带了门出去。每一傍晚,他就拉着牛氏上床,定要在肚子上过夜。

  过了七个来月,牛氏生了一个儿子。她娘家送厚礼,衣服被褥,摇篮熏笼,各色粥米,不必说。他家中一面差人到公婆任上去报喜,一面叫媒人雇两个奶娘,叫画匠画蛋,妇女们染红绿果子,三朝送亲友,一家闹闹吵吵。只可怜这呆子,守着牛氏旁边,坐着呆看。不但不知这儿子是哪里来的,且并不知儿子是个甚么东西。人给他果子蛋吃,他便接着。不给他,他也并不要。香姑所生的这娃娃,惟他自己同养氏心下明白,也不是儿马的驹,也不是乳牛的犊,是那秃驴传下的一个小驴种。

  香姑分娩的第三日,苟氏、计氏来看外孙洗三。香姑恐马台呆头呆脑,一时混拉着要弄起来,岂不是笑话。叫养氏拿糖哄了他出去。自香姑生产的那一夜,他就拉着要弄,如何行得?香姑向养氏说,费了许多力,才哄了外边去睡。一天亮就要进来,日里要弄。便拿些糖哄他,过了有二十来日,死也哄他不住。夜间不肯出去,定要同香姑睡。养氏也没奈何,只得随他。上床之后定要同香姑弄,香姑身上也洁净了,也便由他高兴。

  且说那家人到凤阳报喜,马士英、蹇氏欢喜非常,以为得了长孙,在衙门中还庆贺了几日。带了许多金银绸缎与媳妇,属下人员送的麒麟、项圈、手镯、铃铛之类有许多,重赏这报喜家人而回。后来虽有人知道这娃娃来路不明,只好背地笑骂,谁敢当面说他?这孩子到了七岁,延师替他起个学名。这先生也知他底里,便道:“昔日唐时四才人中,有一个卢照邻更为杰出,此子异日当加乎其上,因此就叫马加卢。”马士英甚喜,孰不知他暗藏深意,马旁加个卢字,谓系秃驴之种也。当年晋朝以牛易马,今日他家又以驴易马,何马家之不幸也若此?

  这不在话下。且说宦萼当年与游混公师生数载,游混公不但不曾打他一下,骂他一句,连大气也不敢呵他一口。前次游混公死了,宦萼到他家去吊纸,见一个骚眉骚眼的少年,颇撩人爱。出来问起,家人有知道的,说他叫做杨为英。

  宦萼大有垂涎之意,想叫他到家中来吃酒顽笑。又恐母大虫一时知道了,惹下天字号第一的奇祸,如何解释?也就搁过一边。前因见了钱贵,动了虚火。虽来家同侯氏大战过几场,又得了一个美婢,却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他虽有了一妻一婢,常把钱贵两个字放在心头。因她有病,要寻个别人且取乐一番,妓女中又无一个可取。忽想到这杨为英身上,道:这个大耳朵猫,生得颇有动人之处。何不我出了东道,竟到游世兄家去。那小官又同他相熟,可以一呼即至。我这一团高兴,量他也不好推却。叫人去请了游夏流来,宦萼将前意说了。他怎好说我家老婆利害,不敢奉命。一来出不得口;二来巴不得要奉承这样有财势的大老。遂满口应允。

  宦萼喜甚,叫家人称了四银子来递与他,约定了次日到他家去。这游夏流别了出来,寻着杨为英,对他说知这宦公子羡慕他的话。他做小官人,见有这样贵公子要来赏鉴他,自然惟命是从,可还有个不愿的?欣欣然有自得之色。游夏流到家,对多银谎说道:“有一位宦公子,当日是我父亲的学生,前次来吊过纸。我娶你时,他也有分金贺过。别了许多时,他明日同一个姓杨的,也是个财主的儿子,要到我家来坐坐。体贴我,怕我没钱,与了我四两银子来预备些酒菜。不知你依不依,我没敢允他,特来请你的示下。”又把银子拿与她看。卜氏听了,买东西有一个肥嘴抹抹,想看看这公子同财主是个甚么模样,说道:“人这样好意,拿银子送上门来,还有不做的么?”。

  次日清早,买了许多东西回来。知道宦家跟随的人多,抬了两大坛好酒。先选好送了些与卜氏吃了。外边将午,杨为英先来,宦萼随后也到。三人坐下,不多时,游夏流掇上肴来。他家房屋窄狭,不好叫厨子备酒席,只买些现成熟物,自己整理。无非是烧鹅板鸭,薰蹄熟鸡之类,并各样果子,堆了一桌。

  那卜氏有了几分酒意,有些虚火上来,不住到窗下来张看。见宦公子肥头大脸,一身华服,七八个管家侍立服事。那一个虽穿得稍次,却少年清俊可喜。她竟把两个都看上了,一个爱他壮健,一个爱他清秀。想了一想,二者不可得兼,只取他伟岸的就罢了。想定了主意,须如此而行。忙到房中,浓浓地把那麻脸上,厚厚地腻了一层粉。黑脸上衬着铅粉,显出个萃青的面孔。把一张大嘴拿胭脂擦得血红,金丝黄发刷得光亮亮的,到后院内摘了几朵大蜀葵花戴在头上,俨然一个鬼怪,走到镜台前照了照,把头扭了两扭,她自喜自爱,道:“我今日这番打扮,虽真人见了也要破戒,罗汉见了也要还俗了,何况这凡夫俗子?”

  又换了一件大红衫穿上,下边系了一条豆绿绣串枝莲的绉绸裙,碗大高底一双大红花鞋,不住的窗下来往。他家的房子间,前半临街做个客位,后半做个退步坐位,开个北窗。因紧对卧室,是不开的。此时他们就在退坐内吃酒。家人们在前边坐歇烫酒,一个天井后面又是一间,隔做两截。半截做卧室,后半做厨房,也有个北窗。后面又是个小院。他们要小解,不好往街上去,就往后院子里来。

  那卜氏一看,原来是龙阳君的作为,由不得怒上心来。跑到窗外,拍着窗台子,大骂道:“好大胆,要死的忘八,你哄我请甚么公子财主的,原来弄几个兔羔子小厮在这里顽。我家清门净户,是开巢窝的么?趁早夹着兔子与我走。走迟了,我拿马刷来,把你们兔羔子打个晦气,叫你这臭忘八没处死。”那游夏流吓得瘫在地下满地扭。宦等可是容得人骂的?奈是女流家不好动粗,站起把桌子一掀,碗盏器皿打得粉碎,大怒而去,上马回家。那杨为英见势头凶恶,吓得屁响连声,如兔子见了黄鹰一般,跷着尾巴,如飞跑去了。正才出门,被卜氏拿了一瓢水赶到门口,泼了一身,骂道:“送瘟鬼。”关了门,恶狠狠走进来,见那游夏流还在地下爬,挣不起来。卜氏上前,一把拧着耳朵,牵羊似拖到屋里,叫了跪下。此时卜氏也有八九分酒意,左思右想,这一口气不得出,一腔火不得泄。叫他脱光了,自己也脱得上下没一丝,撅了两节芦柴来,将他那小命根子夹起,两头用膝裤带扎紧了,疼得那游夏流叫苦连天,眼泪直流,跪着哀求。卜氏骂道:“你这忘八,生了这样不中用一个东西,家里的事一点做不得,还同人弄兔子来顽。反哄我甚么公子财主的,乐得你够了,且受受罪着。”

  且说昨晚宦萼正顽得高兴,被卜氏一骂,大怒归家。到上房来,侯氏还未睡。见他一脸怒色,问道:“你今日到谁家去来?为甚么气得这个样子?”他没得答应,谎说道:“游世兄今日来请我吃酒,他那不知事的老婆在里面大骂起来。我一时怒起,把桌子掀了。一直来家,所以气还未消。”侯氏道:“这事据我想来,必定是这个男人素常在她跟前懒惰,又坏的很,得罪了这女人。他要是殷勤小心,那老婆就不替他留些脸面么?”宦萼知侯氏是打草惊蛇的话,无言上答。二人脱衣上床睡觉,宦萼睡着,想道:那杨家小子倒是有趣,骚模骚样,好生动火。要不是这泼妇一闹,此时岂不正在赏鉴?不由得遍身发火,就爬上身来,竟然历久弥坚,侯氏欢喜得了不得,半晌方才苏醒,笑问道:“你这天杀的,有这样好本事,每常怎么不使出来?你今日为何有这样高兴?你告诉我。”宦萼没得说,笑道:“我方才偶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年我方才娶你的时候,还是你家的娇客,你爹就把我说教了一场,我气到如今。方才一时触动,故此拿你出气。”那侯氏信以为真,道:“哦,原来是为这个。”

  睡了有一盏茶时,侯氏推宦萼道:“我还记得一件呢。我妈那一回不也得罪过你么?你怎么就不气一气?”宦萼听了,知她还要的意思,自己也还有些余兴,复笑着爬起来,道:“是呀,我几乎忘了。没得说,也拿你出气。”又一回。两度之后,宦萼也有些乏了,就想睡。将要睡着,那侯氏兴还未足,又推他道:“我又想起一件来,那年在京里,我大哥哥也得罪过你。我到如今时常想起来,还替你气哩。你倒不气?”宦萼兴已足了,有些怕动,推辞道:“我记不得了。”侯氏道:“哎呀,几年的事就记不得,是为甚么甚么的呢。”宦萼也不答应。她见宦萼不动手,便道:“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受了人的气就罢了不成?男儿无性,寸铁无钢,做汉子的人一点气性也没有,可还成个人?”宦萼勉强挣着,又一阵下来,实在动不得了。刚要睡,这侯氏又推他道:“我大嫂子还得罪过你呢,难道就罢了?”宦萼心中暗笑,口中说道:“哎哟,我的气星儿也没有了。况你嫂子一妇道家的,我也不同她一般见识,你饶我睡睡罢。”侯氏知他不肯动了,也才安心去睡。

  再说那游夏流到了一个外科铺中买了些止痛消肿的末药,擦了。回来在他一个表兄甘寿门前过,自从娶了那罗刹进门,终日在家当奴才,时刻也不敢离,久不曾来看哥嫂了,今日经过,何不进去看看?走到天井内,见甘寿蹶着一嘴白胡子,眼泪汪汪,头上顶着一块大捶衣青石,两手扶住壁,立直跪着。游夏流走进前来,低问道:“想又是哥得罪嫂子了?”甘寿叹了口气,“我吃了雷也不敢得罪她。无事寻事了,好端端拿我这样凌辱。”游夏流道:“我见嫂子,替哥求个情去。”甘寿急道:“你不要替我添祸,等她性子瘫些,自然饶我。”那熊氏在房内听见说话,叫他老女儿道:“你看那老奴才同谁说话呢?敢是哝哝唧唧咒我么?”那女儿出来一看,道:“是游大叔叔来了,同爹说话呢。”那熊氏喜道:“我正想要请他来呢,来得好,快请进来。”游夏流听得,忙走入房中。作了揖坐下,“嫂子这些日子好么?前次在我家简慢嫂子了。”熊氏道:“你没得说,一个至亲骨肉家,你费那些事,我已酒醉饭饱,还要吃甚么?那一日,我呷了没有二三十斤酒么?你婶子的酒量倒也和我差不多。”游夏流道:“我哥怎么又冲撞了嫂子,叫嫂子生气动怒?”熊氏道:“你哥那老奴才,我提起来就牙痒,恨不得嚼他的肉。我前日会见你家婶子,说烧茶煮饭铺床扫地全是你,连马桶都是你倒,好不小心勤谨,就这样,他还要打打骂骂的。我就说了他几句。”游夏流一肚子的苦正没处告诉,便接口道:“我昨日受了一场大冤屈,不好告诉嫂子的。你是有年纪的老嫂子,同母亲一样,就说也不妨。昨日晚上又不曾为甚么,拿芦柴做个小夹棍,几乎把我下身夹做两段,皮都肿塌了。我才偷空出来寻医生,上了些药。因在门口过,进来看看哥嫂。嫂子,你说世上可有这样的刑罚?”那熊氏道:“哎呀,就有天大的不是,别处打几下罢了。这个亏他下这样狠心,怎么舍得?看着不心疼么?你说我今日为甚么生气?我是个老嫂子,也不怕你。我粪门旁边原有个痔疮,这几日忽然发起来,又疼又痒的,受不得。前日请了个医生来看,他说我酒色过度才发了的。这么胡说乱道的信口胡诌,你看看你哥那个贼样,还色些甚么?要果然是这上头发的病,我就受些疼也没得怨,何尝有来?要说酒或者倒还有些,论起来也不多,一日到晚,零零碎碎呷几斤干烧酒,怎算得过度?我故此就不肯吃他的药。早起痒到命里头去,没法了,叫那老奴才来替我舔舔,大约必定好些。谁知他的胆子大着呢,嫌我的赃,不肯替我舔。我恼了,才叫他跪着的。”游夏流不由得要笑勉强忍住,假说道:“我当别的事,要是这样说,嫂子错怪了哥哥了。我哥可敢嫌嫂子赃?这痔疮是脏毒,全是一团火。人的舌头上也是有火的,舔的那一会儿虽然受用,过后更疼得利害。这是哥疼爱嫂子,怎么倒恼他?”熊氏道:“我不信。人都说有那奉承大老官的,替他舔痈舐痔,那怎么过呢?”游夏流道:“我怎么敢欺哄嫂子?事情怎么比得?那是外人,只图奉承他那一会受用,过后管他疼不疼。嫂子跟前,哥如何舍得?”熊氏想了一想,“据你说,还可饶恕那老奴才,起来罢。”

  游夏流忙出去,替他掇下了石头,扶他起来。甘寿把腰捶了几下,揉了揉膝盖,一瘸一点的走了进来。熊氏瞪着眼,“要不是游大叔替你分辩,定叫你跪到明日早起。这一回饶过你,下次再要大胆。”牙一咬道:“仔细着你的狗命。”又道:“你嘴上的毛都白了,还不如大叔一个小伙子,你不羞么?你别人赶不上也还罢了,自己一个亲表弟也赶不上。你不如撒泡尿溺死了罢,你活着现世。你看他待婶子何等小心,是怎个孝敬法子,你也请教他教导教导你。还不去预备些酒饭来投师。”甘寿亏游夏流救了他,感激得了不得。虽心里要请他,不敢作主。听得熊氏吩咐,忙去街上,到大荤馆中,掇了四碗上好美肴并些果品之类,又一小坛上好金华酒。将菜碟摆下,斟了酒,送上熊氏,让游夏流坐。游夏流道:“哥站着,我怎么好坐得?”熊氏道:“他应该站着伺候,你只管坐着。”游夏流道:“哥在嫂子跟前站着罢了。我是兄弟,如何使得?哪里有这个礼?”熊氏向甘寿道:“看大叔面上,赏你坐了罢。”他掇了一个杌子,打横自坐,让游夏流同熊氏对坐了。熊氏让游夏流吃了几钟,游夏流道:“我的酒量有限,倘一时醉了,回去怕你婶子怪。嫂子请自已多用几杯罢。”熊氏看着甘寿,道:“你竖起驴耳朵来听听。婶子的家法这样严,大叔是这样畏敬的法子。”

  说着话,她一连喝了许多酒下去,把心事赶出来了。向甘寿道:“你先听见大叔说了没有?他这样个精壮小伙子,昨日婶子恼了,还把他的下身夹得稀烂。要论起你这有名无实没用的老奴才来,该拿铁剪夹碎喂狗才好。我见你年老了,这样宽恩待你,你还不知感激小心呢!”又吃了一会,游夏流起身告辞。熊氏道:“又不是外人家,多坐会去罢,忙甚么?”游夏流道:“外面晌午了,恐你婶子要吃午饭,我回家去服事。”熊氏道:“老奴才,你看看大叔在外边还记挂着婶子呢。你在家还懒动,样样靠着老姐。她明日嫁了,你也不动罢,除非就死了。”向游夏流道:“你要为别的事,我不放你去。你为婶子的饭,这是要紧该去的。闲着常来走走,教导教导这老奴才。”游夏流道:“我知道。”走了出来。甘寿送到大门口,游夏流道:“哥,你有年纪的人了,凡事顺着嫂子些罢,不要讨苦吃了。”甘寿愁着眉道:“别的罢了,那个痔疮怎么个舔法?如何倒怪得我?”游夏流叹了一口气:“不好对哥说的,我甚么不舔,还打打骂骂,头两次恶心些,惯了也就不觉。哥,古人说得好: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说不得那舔不得的话了。”说罢,别了回去。

  甘寿见他去了,怕熊氏寻事打骂,到街上去躲得一会是一会。信着脚步走到大街,见一铺内摆着几根角先生卖。他心有所触,想道:把这东西买一个去送奶奶,或者宽恕我些,也不可知。身边还有先买酒菜剩的几钱银子,遂买了一个,藏在袖中,欣欣回来。一进房,熊氏骂道:“你送游大叔出去,就躲死不进来了,我当你永远不回来了呢,你不是还要来见我?这老奴才,样样惹我生气。”甘寿等她骂完了,向袖中取出那角先生,双手捧着,“我到街上去,偶然看见这件东西,买了来孝敬奶奶。”熊氏一手接过,看了看,喜笑道:“这东西做得倒有趣呢。”正在说着,不防她那女儿老姐一把抢过去,“妈妈,把恁个鱼泡儿给我顽罢。”甘寿忙夺过来,“我的小姑太太,这是我的救命主。你要跌破了,就活杀我了。”熊氏要问甘寿用法,见女儿在跟前碍眼,忙拿了钱给她,道:“你到门口等着去,看过路有卖的,买一个顽罢。”那老姐拿着钱出去了。

  熊氏笑问道:“这东西好是好,怎个用法?”甘寿道:“奶奶自己用也得,拴在我身上用也得。奶奶请到床上去,我做给奶奶看。”熊氏便忙忙上床。甘寿怕女儿来,挂了门,也上去。一番调教,喜得熊氏从此甘寿不同。

  再说游夏流别了甘寿,路上暗笑道:怕老婆竟骗得出肥嘴来吃,可见不可不怕。这街上住的有一个富豪子弟,复姓单于,单名一个学字,年才二十以外,生得柔媚,宛如女子。做人倒也不甚凶恶,但生性贪淫,且酷好戏谑。他戏谑起来,所作所为都是人想不到的谑法。

  南京上元灯市中,极其热闹。自初八日起,到十八止。卖灯者固多,而看灯者更多。两边楼上,或是王孙公子,或是大家宅眷,都租了看灯。窗上悬了珠帘,檐外挂上各种异灯,饮酒作乐。

  有那一种中等人家内眷,又爱看灯并热闹,要租灯楼,又无此力量,只得雇了轿抬着看灯。那市上灯光如昼,真是人山人海。内中就有那无赖子弟,伸手到轿柜中,把妇人的鞋脱了下来。那妇人要叫喊,又怕羞。那时就是叫,他缩手闪开。无干带万的人,知道是谁?灯市中妇人失鞋者,十有五六人。人知有此,而年年有人去,是这一种风俗。

  单于学最恨这一种脱鞋的恶少,他想了一个妙谑。到了灯节,他自己扮做女装,做一只假脚,微露轿帘之外,却用钉子钉住,绣裙掩覆。他盘膝坐在轿上,手中拿着二尺余长的粗锥子,磨得极尖极利。他眼睁睁看着那鞋,叫轿夫抬着在市上来回走。但有人伸手来捏脚,便是那一锥。那人被戳,又不敢做声,只好忍疼避去。如此数日,那轿柜的板上,血竟污满,结得大厚。你道他这戏谑有趣不有趣?利害不利害?

  更有妙者,每逢端阳,秦淮河灯船龙舟不计其数,那两岸河房内,人俱租尽,不消说得。而在河里坐船游顽者也便如蚁。那来游的妇女小户人家,如何来得起?自然都是大家闺秀。船上虽然四面垂着帘子。日光射照,通通大亮,虽有如无。也有一种轻薄子弟,以船傍船来赏鉴,把他船在这船的左右前后,追随着游荡。单于学也做妇人装束,坐在船上,吩咐船家专在热闹处游,引得这些少年把船都不离他。到了上午,他叫把船泊住在文庙前月牙池内,众少年的船也都远远的围绕着。他忽然叫卷起帘子,把裤脚裸至膝上,伸出两只大脚,在河内濯足。那些少年见了,无不含愧好笑,忙忙都开船避去。

  却说卜氏一日竟然对着毛驴欲,不解却血崩告毙。午后,游夏流来家,要打发卜氏吃午饭,到门口敲了几下,不见来开,疑是睡着了,恐误了煮饭,又要获罪,心中着急,轻轻将门撬开。房中一看,不见有人,到了后院,见多银光着下身,仰睡在春凳上。两条腿拖着,那条大狗爬在身上抱着乱耸,见人来还不肯放,忙把狗打开,卜氏下身鲜血淋漓,已经死了,忽见那驴子散着在地下啃草,方知道是被它弄杀,忙跑去丈母家中报信,水氏同游夏流到了他家,进去见了女儿尸身,哭了一场,又雇人下乡报信与卜通。

  卜通在土山一个姓易的财主家处馆,私通着一个学生的母亲焦氏,是个寡妇,打得火热,恋着她,有半年多不曾回来,其实他夫人也厚上他人,男人以为在外边偷老婆是件极便宜极快活的事,孰不知自己的老婆在家中也会偷汉子,更受用更快乐呢。世人想到这个上头,像这样风流的事不做也好。通听见女儿死了,不得不来。到了女婿家,也哭了几声。这游夏流将卜氏出殡埋葬,不必细说。

  事体完了,游夏流见那狗满床混跳,终日嗥叫,似有追念卜氏之意。不胜恨怒,一顿棒打死了,煮而食之以泄恨。那头驴子,多银死后数日,不曾病,却无故死了。游夏流闻得,心中暗喜。游夏流自思道:我因不孝父母,自甘下流,娶了妻子,受了多少凌辱。他这个死法,虽是淫多恶甚的报应,但我这丑名难掩。我这个样了,今生也未必能生子了。再娶一个,又是如此,岂不是自讨苦吃?他老子所遗的数百金,自娶卜氏费了些,又这两年毫无进益。卜氏每日要肉要酒,不敢不供,已几几将尽。他发了个狠将房子什物全卖,拽着些银子,做了道士,往陕西终南山出家修行去了。

  游混公做了一生的坏人,混了一辈子徒弟,落得儿子出家绝嗣,媳妇被驴弄杀,真可叹息。卜通做了一世不通的先生,生女如此,亦足寒心。私淫学生之寡母,其妻亦淫抬轿之假婿,报应丝毫不爽。幸得儿子卜之仕,只呆傻不知事而已,还不曾有大丑大恶处,又不幸中之幸也,然而血祀已斩矣。人生世上,天理良心四字可忽乎哉!按下不提。

  再说宦萼自会过钱贵,时常想慕。同贾文物、童自大相会聚饮时,无一次不讲他怎样风流,如何标致。一日,中秋下旬,宦萼约他三人在家中赏桂花吃酒,那桂花有十数大盆,皆有钟口粗,绝精磁盆栽着。有红白黄三种,嫩红妖白娇黄,开得甚是芬芳馥郁,正清秋佳景,雨霁风凉,庭前四处飘兰麝,潇洒处,旖旎非常。饮酒之间,宦萼又说起道:“久不见钱贵,大约像是好了。我们此时花已看足,何不乘着酒兴,到他家一乐?”童自大道:“哥这想头真好,我这两日也正想他呢,快些去。先对二位哥说过,我这一回是定要摸摸他的,二位哥不要吃醋。”

  宦萼叫家人将前次写的扇子拿着,大家一轰到钱家。家人们上前敲门,郝氏把门开。邬合道:“三位老爷又来访令爱了。”郝氏道:“小女病尚未好,得罪众位老爷,不能陪侍。”宦萼对众人道:“不要理她,我们只管进去。”郝氏拦门站住,道:“实在有病,老爷就进去,也不能奉陪。”宦萼怒道:“胡说。”推开门,同众人往里走,郝氏不敢十分阻拦。宦萼走到钱贵房门口,见她同一个俊俏书生并坐,互相谈笑,不觉大怒,道:“这厮好好在家,如何哄我说有病?放着我们这样的大佬不留,倒陪着酸丁顽耍?我烦了名公写了诗扇来赠她,她反不识抬举,这等可恶!”恶向胆生,吩咐众家人,“替我打。”这些恶仆跟主人作恶惯了的,将门窗槅扇,桌椅摆设,无不打到。把个郝氏吓得躲得无影无踪,代目也不知躲在哪里,宦萼叫家人捉钱贵出来。众人正待上前,邬合拦住劝道:“大老爷请息怒,大约这是虔婆的不是,与钱贵无干。万不可因这些小事气了老爷玉体。”正劝着,那钟情,着了急,顾不得捋虎须了,上前说道:“烟花之地,贫富皆可来往。即回有病,亦无甚大过犯。先生何必如此太甚?”宦萼听了,越发大怒起来,道:“你这小畜生是何等样人,敢称我先生,也敢在我老爷面前来讲话?”童自大嚷道:“反了反了,就是我,谁敢不叫我一声老爷,况我大哥?你叫他做先生,你也睁开眼睛看看他是谁?打呀打呀。”揎拳掳袖地混叫。钟情道:“我黉门1中人,称人先生足矣。况布衣之士可对王公,如何就说不得话?且官府也不过是秀才做的,何得如此小觑人?”贾文物摇摆着道:“他二者,江南之大大佬也。你不要把自己之青衿太妄自尊大了。你就中举焉,不但我是你的前辈,谅你一贫穷人之举人,何能及我巨富之进士者乎?”宦萼道:“你就算是秀才,我且打了,看你哪里去告。到东厂告状,我也不怕你。谁不知道如今当朝的魏上公是我同二弟的祖爷?”童自大道:“哥,哪里有力气同他讲。这样打得不快活,拴起来带他家去,吊在马棚底下打个稀烂,才出得我这口气。”

  1 古人对学校的称谓。

  宦萼被他一挑唆,竟听了他,就叫三四个家人将钟情拿住,把钱贵拴起。邬合又苦劝道:“晚生乞个恩,他这少年人不知事,认不得众位老爷。钱贵又是个瞽目人,可怜见的,求大老爷开恩罢。”正劝不住,只见宦实京中差来的一个家人,远行装束,跑得气喘吁吁的。走到宦萼面前,叩了个头,禀道:“京中有紧急信到。”随将一书递上。原来是宦实的家书,甚是严密。宦萼忙拆开一看,内中说道:“天启已崩,崇祯今上御极,魏上公事已大坏,发往凤阳看陵。在途中阜城县地方已经自缢,磔尸问罪。今访拿他党羽,从重议处。我向日拜他门下,未曾助恶,幸得隐密,故尚还未露。尔在家要十分收敛,恐为人摘发,身家性命难保。万要小心,谆嘱谆嘱。不尽之言,来人口述。”宦萼看到此处,一团恶兴化为冰雪,不觉面色如土。贾文物接过一看,他也是有心病的,吓得屁滚尿流。大家挤挤眼,一轰出门而去。那些家人见主人如此,也不知是甚缘故,也把钟情、钱贵撇下,赶了去了。

  这宦实父子后来如何?钟情与钱贵几时才成配偶?仔细接看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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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快传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