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醉

　　她收拾好双肩包，背上，锁好舞蹈室的门，走出舞团大楼。虽然不过是下午五点，可是天色已然全暗，路上的积雪没过脚背。她穿着米白色的大外套，肩上围着一条厚厚的暗红格子围巾，一阵阴冷的风吹来，她忍不住深深缩进外套里，竖起领子，双手摩擦直呵气。

　　他跟在她身后二十米的距离，尽管她身形娇小，可是她一身白净的打扮在乌黑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她一直往前走着，未曾回头，穿过爱丁堡的大街小巷，笔直地朝目的地走去。她感觉到大衣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她跑到一个屋檐下，避开飞飞扬扬的飘雪，把手机打开，里面出现了一条语音信息，孔雀点了播放，里面传来了姨妈关爱的声音，“雀，亲爱的，二十岁生日快乐！”，再接着是姨妈和表弟唱起了生日歌，表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中文版。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稚嫩的童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响起，孔雀抬头看着天空飘得越来越大的雪花，二十岁了啊。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二十岁了啊。

　　她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便把手机收起来，走出屋檐，继续穿过爱丁堡狭窄的小巷。夜色缭绕的爱丁堡，湿重的雾气像是地底下冤屈的幽灵，伸长手臂爬到地面上来，若不是常年已经习惯了这“鬼城”的幽深气息，普通的游人绝对不敢单独行走在夜中的爱丁堡。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持二十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她来到了一家破旧的小酒馆前，小酒馆厚重的木门已经掉漆，上面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招牌，写着 【BABY restaurant & bar】。她用羸弱的手臂撞开小酒馆的木门，里面却是另外一番天地。

　　斑驳的墙壁上装着红红绿绿的射灯，了无章法的乱转着。虽不过晚上六七点，但是里面已经挤满了三五九粗的苏格兰男人们。一名具有詩歌氣質而無宗教熱忱的蘇格蘭人，仿佛天生就喜歡造訪小酒館。這幅生活圖景也許有些讓人沮喪，但在這樣的鬼天氣里，還能干些什麼呢？他们彪悍，简单，豪爽，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威士忌和苏格兰麦酒。然而，最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的是酒馆正中间搭了一个小舞台，上面竖起了几根粗壮的钢管，上下翻腾着妖娆多姿的脱衣舞女郎。

　　这是一家隐藏在小酒馆里的脱衣舞俱乐部。这些女郎大多身形高挑，金发雪肤，她们熟悉撩拨男人的套路，举手投足间都是迷人的风情。正因为如此，出现在舞台上的孔雀显得如此瘦弱平板，如此格格不入。

　　平时高高挽起的秀发此刻如瀑布般散开，混着汗珠散发出别样的魅力。她动作略显笨拙，可是仍然费劲地，用力地舞动着，黑色的三点式比基尼挂在她身上，她凸显的锁骨和肋骨撞击着钢管，好像每一下都闪烁着疼痛的火花。她的眼神并不像别的脱衣舞女郎般甜蜜诱人，而是带着一股冷冷的执拗和倔强，每跳动一下，都有一种别样的孤傲，却又让人怜惜，因为她是如此的娇小，如此的瘦弱，还只是个孩子。

　　像这样隐藏式脱衣舞俱乐部会来的都是熟客，他悄悄藏匿在酒馆里阴暗的一角，不为所动地看着眼前她跳舞的画面。酒馆里的男人们对孔雀和对其他脱衣舞女郎有着不同的态度，他们不会对她做出猥琐的动作和无耻的挑逗。苏格兰是寂寞的，车行在路上，方圆百十公里，除了大山还是大山，除了林地还是林地，一路上不见人家，苏格兰的确寂寞。因此，也许是因为她稚气未脱的面庞和过于澄净的双眸，让他们不禁想起一些生命中，已然被忘掉的美好过往。

　　但今晚的孔雀跳的格外用力，一首冰与火交织的歌在她身体上弹唱着。在舞曲去到一个激烈的顶点时，她竟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今晚酒馆里的男人，都被那不同寻常的笑容惊艳到了。

　　从舞台上下来，孔雀换上自己的衣服，把散乱的头发扎起来，罕见地点起了一杯酒心热巧克力，小口小口地抿着。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就只允许自己每年中的这天吃巧克力，因为妈妈在走之前，就是在为她烤着巧克力生日蛋糕。

　　抿着抿着，她眼睛里浮上泪珠。酒心热巧克力是Baby bar里的独创饮品，她分不清到底是高烈度的威士忌酒让她不受控制，抑或是那香甜浓密的巧克力让她情难自禁。吧台酒保友善地问了句，拍了拍孔雀的肩，你还好吗，雀？孔雀眨了眨眼睛，忍住泛红的鼻子里的湿意，笑笑，用手语告诉酒保，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酒保了然，大笑着说，生日快乐！周围的人听到酒保的祝福，都围过来对着孔雀祝福，生日快乐!!

　　他依然在暗处，默默地观察这一切，小声的重复了一句，生日…快乐？

　　孔雀喝了很多杯酒心热巧克力，这是一年中唯一的一天她可以稍微无拘无束地放纵自己。等她走出小酒馆，不胜酒力的她早已是醉醺醺，双眼迷蒙。

　　这时，爱丁堡的天空暂停了飘雪，云散开，难得露出了一轮澄澈的弯月。远处城堡终日笼罩在浓雾中，卡尔顿山下万片灯火只剩下零零星星几盏。

　　孔雀双膝一软，醉倒在厚重的积雪里。空无一人的雪地里，她醉倒在地上，双眼定定地看着一轮弯月，第一次发现爱丁堡竟如此平静可爱。妈妈,妈妈,妈妈……她内心一遍一遍地呼喊着，满足地闭上了眼……

　　“喂！小姐！你醒醒，你没事吧?！小姐，喂喂！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