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舞

　　一开始是一双穿着粉红芭蕾鞋的小脚在旋转，它努力地，费劲地保持着平衡，转没几下，便要歇息一会，随后马上又踮起脚尖，继续下一轮的旋转。渐渐地，渐渐地，粉红色芭蕾鞋变大了，颜色变成白色的，款式也变得复杂多样起来，缎带越绑越高，动作随之变得流畅娴熟起来，没有暂停，没有歇息，似乎这双腿的主人可以永不停止地跳下去。

　　十一年过去了。

　　“一，二，一，二，转身，一，二，一，二，跳！”在旋转着的双脚灵活地变换着动作，孔雀仰高着脖子，收起下巴，跟着老师的拍子，重复着0单调枯燥的练习动作。抬起手腕，收起手臂，右脚踢出，左腿收回。她的动作流畅统一，在四肢挥舞间，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

　　一头浓密黑亮的秀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上被固定成一个雅致的发髻。在舞蹈室里，她比所有一起练舞的苏格兰舞者都要娇小，以至于你虽不能一眼认出她，可是一旦看到她你便过目不忘。高耸的发髻下，一双蓝色的双眸清雅如明月，她未曾抿起嘴角微笑，可微微笑意却似乎一直挂在她小巧的梨涡上。当她挺直双臂蹲下身往里收的时候，她恬淡静然；当她向上仰直脖颈，双肩随着身体不停旋转的时候，她灿烂绽放。她的面孔与身形有种东方的神秘和羞涩，起舞间，带来丝丝诗意。

　　“好，今天就练习到这。”艾蕾娜用手杖敲地板，拍拍掌，宣告今天的练习结束。除了孔雀，所有的女孩都像被抽走一口气似得全身松下来，边走边拍打着四肢，有说有笑的拿起地板上的包包。

　　唯独孔雀还站在栏杆前，压着腿，弯着腰，似乎不受外界影响。艾蕾娜拿着手杖站在暗处，没说话。

　　女孩艾米莉走上前，特意走到孔雀面前，面对着她，亲昵地说“雀，怎么样，今晚我们要不要去那家最近很火的中餐厅试试看？”艾米莉拿出一本美食杂志，上面是一个亚裔女孩捧着一碟中式蒸鱼的封面。孔雀看到杂志上面罕见地出现了中文字样，【胡黎】。孔雀善意地笑了笑，抿了抿嘴角。艾米莉自圆其场，讪讪地说，“好吧，那我们下次有机会一起去。”

　　爱丁堡的天气阴冷潮湿，夜长昼短，苏格兰人要想度过这见鬼的天气，唯有在温暖的小酒馆里，让一杯一杯高烈度的威士忌酣畅下肚。可是，芭蕾是一门对身心都要求极其自制的艺术，糖，薯片，巧克力，酒等淀粉脂肪含量高的东西对于芭蕾舞者都是大忌。因此，在寒冷的爱丁堡做一名芭蕾舞者，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非常残酷的修炼。舞蹈室的女孩们在经过仍在练习的孔雀时，眼神里都有一种难言的敬佩。这在竞争异常残酷的芭蕾舞界，是多么罕有的一件事。

　　女孩们走后，本显逼仄的舞蹈室一下子空旷起来，艾蕾娜还是没说话，她跟镜里的孔雀眼神示意了下，把舞蹈室钥匙放在孔雀的双肩包旁。孔雀没有停下动作，压着腿，对艾蕾娜微笑，示意她知道了。

　　艾蕾娜撑着手杖，虽然已上年纪，但步伐仍然矫健，她拉开门，走出去，回过头再看了一眼孔雀。

　　门旁边一直等着的是舞团艺术总监皮埃尔，他递上了一份宣传海报，上面是舞团最新要表演的节目，领舞者的那一栏空着。

　　艾蕾娜接过海报，眉头皱起。皮埃尔顺着门的方向往里望去，又带上了门，自言自语一句，“可惜了，是个哑巴。”

　　舞蹈室白炽灯打在孔雀单薄的背上，竟有一种惨白的光芒。空旷的舞蹈室里，她放下孤零零悬在半空的腿，望到了窗外。

　　点灯人将城市点亮，从厨房到阁楼，每家每户的窗牖都亮了起来，辉映在暮色之中。山坡上的城区在苍茫的暮色中虽略显黯淡，却有四面八方无数的光点映照在马路和高大的建筑物外墙上。桥上的路灯静静地伫立着，而桥下的铁路上，移动的车灯在穿梭往返。灯光照亮了监狱，照亮了高处耸峻的楼群与城堡塔楼，也照亮了低处的果岭和女王公园。它们层层推进，一直延伸至漆黑的乡间，它们列队步入利斯，照进远端的利斯码头。因此，灯光在漆黑的大地上绘制出一幅城市及其近郊的平面图，就像一个孩子用针戳出一幅布满小孔的画，再将它放在蜡烛前观赏。

　　这一刻，似乎孤身独处，才是最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