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莎坐在花窗边，

　　望着院落地板花砖上，

　　随着月光移动的影子，

　　不禁陷入沉思。

　　这已是第几个囚徒般的夜晚了？

　　在这如蜂巢般层层叠叠的深宫，

　　她犹如握着线团的阿丽阿德涅，

　　手中却没有利剑，

　　身后隐藏着牛首人身怪物的影子，

　　等待施救或被救的王子。

　　这个不幸又幸运的人，

　　他是蛛网上捕猎的蜘蛛，

　　或是将要挣扎求生的飞虫？

　　亦或自己才是刀俎下的鱼肉？

　　山鲁佐德是怎样战战兢兢地，

　　为暴君讲了一千零一夜个故事？

　　想到苏丹在日落之后，

　　月亮初升时，

　　又要踏入她的闺房，

　　行可恶的房事，

　　她就不禁十分烦躁。

　　事到如今，

　　她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穆斯塔法性情多疑，

　　反复无常，

　　虽然被她的美貌和歌喉迷住，

　　却并未放松警惕。

　　他从不在她房内进食，

　　一柄装饰各色宝石的腰刀从不离身，

　　阿依莎暗自猜度就是这把刀，

　　当年砍死了哈菲兹的养父老帕夏。

　　每次他临幸她时，

　　门口总站着禁卫军。

　　他总是匆匆而来，

　　事毕又匆匆离去，

　　从不在她处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不过她打听到，

　　他同样不在别的宠姬处过夜。

　　她目前别无他法，

　　只能使尽浑身解数，

　　巩固苏丹的恩宠。

　　一边祈祷哈菲兹的东方香料

　　不会令她怀有身孕。

　　一来一旦有孕，

　　苏丹便再也不会驾临;

　　再者，

　　她也实在不愿怀上苏丹的孩子。

　　阿依莎整日只琢磨刺杀计划如何实施，

　　却从未考虑自己能否出宫。

　　进宫已一月有余，

　　必须有所行动了！

　　宫外的哈菲兹一定也很着急，

　　他的处境艰难，非常险恶。

　　她决定冒险。

　　阿依莎取出密藏的"转芯瓶"，

　　顺时针转动三下，

　　逆时针转动一下，

　　再顺时针边微微上提，

　　边转动半下，

　　随着咔嗒一声，

　　瓶口处滑开半个细小的缝隙，

　　她捂住口鼻，屏息静气，

　　小心地倒出一星半点天使的号角，

　　与其余的东方香料混合，

　　涂抹于裸露的胸口肌肤上。

　　只用面纱遮盖。

　　瞬间，奇异的异域之香，

　　包裹住她的娇躯，

　　她也飘飘欲仙，

　　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

　　无数美丽的精灵天使环绕，

　　连窗外的月光也变得好像落日，

　　明媚温暖。

　　而在这天堂般的美景中，

　　有个人向她走来，

　　依稀是她的心上人---

　　恰是此时，苏丹跨门而入！

　　阿依莎双眼明亮如天上的月亮，

　　面含春色，娇羞可人，

　　她从榻上一跃而起，

　　象轻柔的蝴蝶般，

　　扑入他的怀抱。

　　苏丹吃了一惊，

　　阿依莎虽然柔顺迷人，

　　却从未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

　　他有些疑惑，却也十分受用。

　　软玉温香在怀，

　　那神秘的香味也刹那征服了他。

　　于是，苏丹欲火更炽，

　　他的眼里当然也是天堂般的景致，

　　不过除了花朵，

　　各色美人代替了精灵环侍。

　　他抱起阿依莎，

　　神色昏聩，

　　跌跌撞撞，

　　去向卧榻……

　　是夜，破天荒地，

　　穆斯塔法没有回他安全的笼室，

　　而安睡于阿依莎的身边。

　　禁卫军虽然奇怪，

　　但也不敢多嘴。

　　一连数夜均是如此。

　　仿佛只有在此处，

　　穆斯塔法才能略微放松他紧绷的神经，

　　睡个安稳觉。

　　后宫是个不可思议之地，

　　它不光囚禁了名为宠妃，

　　实为奴隶的不幸女人，

　　还囚禁了时光，消磨意志。

　　渐渐地，阿依莎也感觉到了这种力量。

　　她向着西方，故乡的方向，

　　祈求她的上帝，

　　快点结束这种折磨，

　　哪怕让祖先"穿刺公"附身！

　　似乎应验了她的祈祷，

　　这天夜晚天色不佳，

　　月亮总躲在云层不出来，

　　苏丹比往常来得要早，

　　脸色跟天气一样阴沉。

　　阿依莎刚打开香料瓶，

　　来不及调配涂抹，

　　只能紧紧捏在手心里，

　　伺机而动。

　　穆斯塔法一言不发，

　　只用秃鹫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阿依莎心里不禁发毛。

　　她强颜欢笑，款步上前:

　　"我最伟大的苏丹，

　　我崇敬和憧憬的主人，

　　您似乎有些疲惫，

　　是忙于帝国事务吧？

　　就让阿依莎来为您献上一曲解解乏吧？"

　　她秋波流转，语音温柔，

　　虽然心若鼓捶，紧张不已。

　　穆斯塔法这才落座，

　　但鹰隼般的目光仍未放过她，

　　"今天有两个男人问候了你，

　　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阿依莎心里一惊，

　　抱着乌德琴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很快镇定下来，

　　“我的苏丹，您说什么呢！

　　我只有您这个男人，

　　我发誓，从我的身体到心灵，

　　我都只属于您，

　　忠实于您！”

　　他还是满腹狐疑，

　　“是吗？最好如此！不过，

　　既然如此，哲巴尔和哈菲兹，

　　我就要让他们吃吃苦头了！”

　　他狞笑着，

　　突然抽出腰刀，

　　在她面前晃动，

　　月亮正巧出来，

　　那是一轮满月，

　　隐隐透出血红，

　　刀锋上跳转着月光，

　　阴冷，不祥。

　　听到哈菲兹的名字，

　　阿依莎猛地握紧拳头，

　　指甲刮擦过琴弦，

　　“噌”地断了根弦。

　　他怒目圆睁，眼睛充血，

　　月光自他额顶倾泻而下，

　　格外阴森。

　　他“腾”地站起，向她逼近，

　　刀尖顶住她的下巴，

　　“你这个贱货！妖妇！骗子！

　　你用巫术迷惑我！

　　勾引别的男人夜夜交媾！

　　别以为我不知道！

　　可恶的女人！我要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所有人！

　　叛国者！”

　　他仰天咆哮着，似乎周围全是仇敌。

　　阿依莎的手已在背后去掉香料瓶盖，

　　弗拉德的血冲上她的脑门，

　　她向后一仰，下腰，腾空后翻，

　　落地瞬间，手朝前一挥，

　　手腕一送一抖，

　　倾尽全力将所有剩余的天使的号角，

　　连同麝香一同洒向苏丹面门。

　　穆斯塔法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住，

　　手里的腰刀也呛啷坠地，

　　趁他怔忡震惊之际，

　　阿依莎以面纱遮裹口鼻，

　　躲进床榻一角。

　　穆斯塔法被香料呛得咳嗽，

　　吸入了更多天使的号角。

　　他面色赤红，手脚痉挛，

　　幻象排山倒海地向他压来，

　　不再是天堂的美景，

　　环绕的美人；而是死去的冤魂。

　　他们从月亮的背面摇晃着走来，

　　身后拖着残破血污的白布，

　　紫黑色的血块粘结住乱发，尸衣，

　　形容枯槁，喋喋怪笑；

　　为首的就是老帕夏，

　　后面跟着他曾经的兄弟们，

　　和这十数年中，

　　他疯病发作时错杀的奴仆、下臣，

　　很多人，他甚至不认识。

　　他们都来了，来向他讨还血债！

　　他们形象鲜明，惨不忍睹，

　　刺耳的笑声象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闭上眼睛，他们还在；

　　他捂住耳朵，声音没有消失。

　　隐隐约约，后宫里所有的女人，

　　仿佛都躲在暗处，

　　边与情人们调笑交合，

　　边嘲笑他的无能。

　　他惊恐万状，口中不由大叫，

　　声音扭曲，变调。

　　卫兵闻声闯入护驾，

　　穆斯塔法用仅存的理智，

　　怪声嘶喊：“刺客！女人！这里所有的

　　女人，都背叛了我！杀！全部扔进海峡，

　　溺毙！”

　　卫兵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但苏丹的命令不可违抗。

　　他们背着大半身体已麻木瘫痪的苏丹，

　　撤出内廷；同时抓捕了阿依莎。

　　更多的禁卫军涌入后宫，

　　踹开一个个宫室门，

　　拖出惊恐的妃妾，

　　全部绑紧手脚，

　　将哀嚎哭泣的女人们，

　　用铁链拴在一起，

　　驱赶着来到海峡边。

　　女人们悲戚哀悼自己凄惨的命运，

　　血红的月光激起她们内心的恐惧，

　　从她们的瞳孔里汹涌而出。

　　阿依莎从容地走在最后，

　　毫无畏惧，也没有遗憾，

　　血红的满月之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卷曲的长长金发，

　　在夜风中飞舞，

　　放射出妖异的美。

　　悲伤的长队被动地在夜色里行进，

　　每个人都不禁放慢脚步，

　　慢些，再慢些，

　　祈望末路尽头会出现奇迹。

　　但士兵们毫不怜香惜玉，

　　他们只管机械地执行任务，

　　不耐烦地催促驱赶抽鞭子，

　　麻木不仁的心里，

　　只惦记床头喝剩的半壶酒。

　　反正只是一群女奴，

　　要多少有多少，

　　过不了几日，

　　又会送来一批新人，

　　填补这空荡荡的后宫。

　　空旷的海峡一片深沉，

　　没有一星渔火。

　　只有死神通过这轮不祥的血染的满月，

　　窥视着即将上演的人间悲剧。

　　阿依莎转过头，

　　最后一次贪婪地望着后宫外自由的夜空，

　　很快就会彻底地摆脱为奴的身份，

　　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

　　这空气竟隐隐有丝腥甜，

　　完全不同于后宫逼仄的霉味。

　　她的眼前闪过故乡特兰西瓦尼亚的雾气，

　　包裹着弗拉德三世恐怖荒凉的城堡；

　　闪过多瑙河畔毛茸茸的羊群，

　　滚过绿油油的草地；

　　最后，是明净的水晶般的爱琴海，

　　温暖、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坐着的正是，

　　她最爱的人-----

　　惊变的消息传得很快，

　　哲巴尔汇合大贵族和军队，

　　拥护着穆拉德，

　　向王宫赶去，进行前

　　还不忘派出杀手往哈菲兹的住处；

　　哈菲兹几乎同时得到消息，

　　向博斯普鲁斯海峡奔去，

　　身后尾随着一群黑衣人。

　　他太了解哲巴尔的为人，

　　对此毫不吃惊。

　　这大半月来，

　　他几乎总是合衣而睡，

　　也总是睡不安稳，

　　即使勉强睡着，

　　梦里也几乎都是阿依莎那无助的眼神。

　　他恨自己，居然把她当作复仇的工具。

　　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可是这却是生离死别的一刻！

　　他奔到了海边，

　　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一轮血月，

　　无情地在海面挥洒光辉。

　　他虽然教过阿依莎游泳，

　　但那种情形下，

　　如果采取惯例的刑罚……

　　他不敢多想，

　　身后的追兵已到，

　　手里的弯刀闪着血光，

　　步步逼近。

　　哈菲兹义无反顾地跳入海里，

　　拼命地游，又潜入水中。

　　月光随着波浪摇晃，破碎;

　　海水清透，波光潋滟，

　　他发现自己被一群美丽的女人包围着，

　　她们姿态优雅，身躯柔软，

　　上肢紧贴着身体，静静地漂浮。

　　她们大睁双眼，神情扭曲呆滞。

　　他发疯般地在艳丽的尸群中穿行，

　　突然，一缕金发掠过他的眼前，

　　没错！那一头金发，在月光里闪动！

　　阿依莎！

　　还有些许气泡自她嘴角鼻孔溢出。

　　哈菲兹迅速冲向她，

　　边托住她的头，他吻住她的唇，

　　为她续一口气；

　　边拔出腰间的匕首，

　　斩断她手脚上的铁链，

　　抱住她使劲划水向上浮。

　　终于探出海面，

　　他大喘了口气，

　　边继续向她口中送气，

　　边拖着她向对岸游去。

　　海面上不知何时来了艘小渔船，

　　船上坐着的却不是渔民，

　　而是个黑袍修士。

　　哈菲兹托着阿依莎，

　　几乎精疲力尽，

　　他呛了几口海水，

　　神志渐渐昏聩，

　　眼前既光明又黑暗。

　　这时，满月血色逐渐褪去，

　　清朗的光芒，

　　似乎为这对苦命的鸳鸯指引归途。

　　此时，圣索非亚清真寺的宣礼塔，

　　敲响了绵长沉重的钟声，

　　那是苏丹驾崩的丧钟。

　　紧接着的是新王登基的礼钟。

　　又一个满月之夜，

　　银色的月光下，是温柔的爱琴海，

　　它们共同编织出银蓝色的梦，

　　呼应着米诺斯以来的文明之光。

　　在这片诸神与英雄曾经驰骋的海湾，

　　如今降临的是爱神厄洛斯，

　　他挽弓搭上金箭，瞄准了

　　海边一所小白屋。

　　一对年轻的夫妇紧紧依偎在一起，

　　身上还洒落着芬芳的玫瑰花瓣。

　　他们眺望着这月下瑰丽的风景，

　　回味着白天的婚礼，

　　和此前的一路惊险艰辛。

　　“终于都过去了！我的爱人，

　　我生命中的太阳，月亮，星辰，

　　我的阿依莎！感谢真主，

　　把你还给了我！”

　　“不是真主，是上帝让我回来与你结合！”

　　阿依莎不依不饶，

　　“好了好了，不管是真主还是上帝，

　　只要他带你回到我身边，

　　我都由衷感谢！”

　　哈菲兹宽容地微笑，

　　只要她还活着，能与她相守，

　　无论什么严酷的考验，

　　他都甘之如饴。

　　他们幸福地相拥，轻吻。

　　月色如洗，

　　轻柔地包围着，抚摸着他们。

　　连一向严肃的黑衣修士，

　　也背过身，满意地笑了。

　　题头油画:后宫露台 画家:让.莱昂.热罗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