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水，

　　从没如此深邃，

　　在月光下尤甚，

　　闪烁着一层层钢蓝。

　　寂静幽深的街道，

　　弯弯曲曲。

　　一阵阵清脆的驼铃声，

　　激荡在街头巷角。

　　一支小小的驼队，

　　穿行于阡陌暗影。

　　走在中间的，

　　是一峰高大的白驼，

　　驼背上坐着一个婀娜身姿，

　　一袭轻柔的白纱，

　　从头裹到脚，

　　长长的衣角随着夜风，

　　不断翻飞。

　　只有一双蔚蓝色的大眼，

　　自面纱上方，

　　好奇地张望着，

　　这美丽而神秘的，

　　交汇在东西方的帝国之都。

　　自从她的祖先，

　　勇敢的瓦拉几亚大公，

　　"穿刺公"弗拉德三世，

　　屡次击退入侵的土耳其军队，

　　并将俘虏活活穿刺于木栅栏尖上，

　　已经过去了三个多世纪。

　　现在，她终于来到了世敌的心脏。

　　只是，一个柔弱女子，

　　如何能够撼动这强大的帝国？

　　上一个征服伟大的苏丹

　　苏莱曼大帝的女子，

　　乌克兰的罗克赛拉娜，

　　也已升天两百年之久。

　　历史的车轮反复碾压这片土地，

　　留下道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或许是沧桑的烟尘令她伤感，

　　或许是天边的月儿弯弯似娥眉，

　　这异国的女子一时兴起，

　　舒展歌喉，轻唱一曲:

　　"天上的月亮升起又落下，

　　银河从夏走到了冬，

　　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了，

　　花儿绽放又凋谢，

　　鸟儿们展开翅膀，

　　开始又一轮迁徙;

　　而你，我的爱，

　　这世上唯一不会使我悲伤的人，

　　为何又失约了？

　　我的眼泪淌了又淌，

　　换不来你的归程！"

　　歌声婉转灵动，

　　象飞鸟啁啾，余音袅袅。

　　引得沿街阁楼上的窗子，

　　也悄悄地微启，

　　一些脑袋从黑暗里探出，

　　跟着歌声转动。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夜的混沌，

　　仅有的月光倾泻于他的身上，

　　辉映出他深刻俊朗的五官，

　　深陷的眼窝里黑曜石般的眼珠，

　　刻印着她的身姿。

　　她的歌声噎住了喉咙，

　　蔚蓝色的大眼起了层薄雾，

　　渐渐凝结成一颗晶莹的露珠，

　　滑落。

　　他立于原地，就这么凝视着她，

　　不动，也不说话。

　　瞬间，没了驼队，没了街道房屋，

　　没了阴影里的其他芸芸众生，

　　甚至此刻的伊斯坦布尔，

　　也远离了这一对互相对视的男女，

　　只有天上的娥眉月，

　　静静地关注着。

　　“哈菲兹！真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正在此时，

　　哲巴尔从对角的小巷里转出，

　　“你不在宫里服侍我们伟大的苏丹吗？”

　　他语带调侃，脸面潮红，

　　冲着哈菲兹大大打了个呵欠，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哈菲兹微微侧身，

　　眼里的厌恶和不屑只泄露了一秒钟，

　　转眼就堆满谄媚的假笑。

　　哲巴尔尽管醉得厉害，

　　还是敏锐地注意到另一边的佳人。

　　他转头贪婪地舔视她，

　　双眼和嘴巴同时大张，

　　口涎顺着他浓密的髭须挂下。

　　“美人，你是从月亮上来的吗？”

　　边说边踉踉跄跄向她扑去。

　　哈菲兹急忙跨前一步拦住他，

　　“我英明孔武的哲巴尔大人，

　　她不过是个粗鄙的女奴，

　　比她美的多得很，

　　我来带您去吧！”

　　说着，连哄带骗要拉他走，

　　谁知哲巴尔并不就范，

　　竟从他的腋下钻过，

　　溜向姑娘的坐骑。

　　哈菲兹紧紧跟随，

　　一只手搭上哲巴尔肩头，

　　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

　　阿依莎在驼背上看得分明，

　　立刻翻身，轻巧地跳下，

　　同时向哈菲兹使了个眼色，

　　轻轻摇了下头，

　　哈菲兹会意地闪开，

　　一丝浅笑浮上他的嘴角。

　　哲巴尔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见阿依莎飞落在他面前，

　　向他甜蜜地微笑，

　　还以为真是仙女降临，

　　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触摸，

　　“仙女”却轻盈地绕到他身后，

　　抛出一双挑衅的媚眼，

　　纤纤玉手反点触他的臂膀，

　　哲巴尔笨拙地转身，

　　酒精和欲望令他晕头转向。

　　阿依莎勾起纤细的手指，

　　似在邀请他踏入温柔之乡。

　　就这样，阿依莎且歌且舞后退，

　　哲巴尔亦步亦趋尾随。

　　哈菲兹阻止驼队随从跟随，

　　自己则不近不远盯着。

　　不一会儿，

　　阿依莎已引领哲巴尔没入了阴影。

　　歌声骤歇，一阵轻风起，

　　送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香，

　　钻入了哈菲兹的鼻子，

　　他快步跑去，

　　正好赶上

　　哲巴尔笨重的身体顺着墙根滑下，

　　哈菲兹一边扛住他，

　　一边拍打他的脸颊，

　　"醒醒，哲巴尔大人！"

　　半晌，他才勉强眼瞟了一下，

　　"我看见天堂啦！真的！"

　　便又栽下头睡了过去。

　　哈菲兹只好背起他，

　　尽管自己也因为嗅了点香味，

　　而有些力不从心，

　　他还是凭借充沛的体力，

　　将他背出巷子，

　　交给随从，

　　吩咐他们小心护送回帕夏府，

　　屏退了所有手下。

　　他回到巷子，

　　正遇上阿依莎走出，

　　月光下的她美目流转，

　　顾盼生姿。

　　她对着他嫣然一笑，

　　掀起面纱的一角，

　　从鼻孔里抽出细小的丝棉团，

　　随手一扔，

　　眼里满是调皮得意，

　　仿佛刚为主人叼取鞋子的小狗，

　　急切地等待表扬和奖励。

　　哈菲兹几步上前，

　　眼中却闪着怒火，

　　反手"啪！"一个巴掌，

　　扇在阿依莎的脸蛋上，

　　用力之大，使她身子往后连退几步。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阿依莎瞪大了眼睛，

　　强忍住迅速滋生的泪水，

　　虽然多少有些明白，

　　却又不甘心。

　　哈菲兹并不看她，

　　转身牵来了白驼，

　　伸手示意她坐上去。

　　阿依莎气呼呼地用力踩着他的手掌，

　　一跃而上。

　　哈菲兹只问了一句:

　　"东西藏好了吗？”

　　阿依莎没有回答，

　　只点点头。

　　就这样，哈菲兹牵着白驼在前，

　　阿依莎坐着驼背在后，

　　他满怀心事，闷声不响；

　　她满腹委屈，闷闷不乐。

　　他们在蛾眉月的照耀下，

　　回到了哈菲兹在托普卡帕宫外的宅邸。

　　直到进去内室，

　　关上房门，

　　确定周围无人，

　　哈菲兹才再度开口，

　　“把天使的号角给我！”

　　阿依莎紧紧捏住一只小水晶瓶，

　　双手背后，

　　扬起下巴，

　　倔强地摇摇头。

　　“你疯了吗？快把它给我！”

　　她向后退，“不！它是我的！

　　我种出来的！”

　　他简直气疯了，

　　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胆敢违抗。

　　他向她逼近，

　　目光咄咄逼人，

　　象要冒出火来。

　　突然身体趋前，

　　一手撩下她的面纱，抛在地上，

　　另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阿依莎猝不及防，

　　脸色涨得通红，

　　痛苦地挣扎，

　　却喊不出声音，

　　热泪不禁滚滚而下。

　　他这才松手，

　　任她拼命咳嗽，

　　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我说过让你记住，

　　你是属于我的！

　　别再让我看见你那丢人的样子！

　　还有，我说过天使的号角，

　　绝对不能轻易使用！”

　　“可是，我很小心，只用了一点点！

　　而且他醉得那么厉害！”

　　阿依莎辩解道。

　　“你以为哲巴尔是笨蛋吗？”

　　他恼火地捶了下桌子，

　　“他是阿齐兹帕夏长子，

　　常年征战沙场，

　　支持苏丹的长子穆拉德，

　　把妹妹阿里耶嫁给他为妃，

　　他和他父亲一样老谋深算。

　　我的事情，

　　他多半已有所察觉。

　　他把我送到苏丹身边，

　　大概不仅仅因为我机灵

　　又多才多艺，可以讨好苏丹吧！”

　　他沉默了，良久

　　抬头见阿依莎把香瓶交于他手中，

　　她谦卑地蹲下身，

　　热切地望着他，

　　“我只想你能了解，

　　在奴隶市场，你买下我时，

　　我的命运就已交托于你。

　　任何你背负的事情和使命，

　　我都愿意分担。”

　　刹那间，

　　他被深深触动了。

　　长久以来，

　　他这个被遗弃在战场上的波斯孤儿，

　　除了老帕夏拉菲尔，

　　这样温和地对他说过话外，

　　听到的几乎都是不屑一顾的命令，

　　甚至在贵族里流传着，

　　关于他为跻身上流阶层，

　　不惜自甘堕落为苏丹的弄臣。

　　而这一切不过是，

　　为了报答老帕夏的养育教导，

　　他待他如子，他视他为父。

　　为了报杀父之仇，

　　他隐姓埋名，忍辱偷生，

　　这些无人能理解，

　　也不能为他人所知。

　　肉体上受罚，挨打，再痛苦，

　　他都咬紧牙关，不曾呻吟。

　　精神上也备受煎熬，苦苦支撑，

　　多少个夜晚，他独自对着月亮不得寐。

　　还没人能看出他笑容背后的不堪。

　　唯有此刻，

　　在这个他一眼就爱上的女子面前，

　　她的温情和坚定的眼神，

　　温润无声地包容了他有些疲惫的心。

　　他揽过她的身体，

　　紧紧抱住。

　　一瞬间，

　　只有这一瞬间，

　　他感觉似乎这样也很好，

　　也许不用报仇更好，

　　就这么与心爱的女人浪迹天涯！

　　他让自己放空脑袋，

　　仿佛两人正安坐于爱琴海边，

　　空旷的沙滩上，

　　头顶是和她眼睛一样蓝的天空，

　　海浪层层叠叠，温柔地吟唱，

　　连风都裹着芬芳，

　　火辣热情的太阳直射，

　　甚至看不到一丝阴影。

　　他激情难耐，

　　低头深情地吻她柔软丰润的唇，

　　象一只蜜蜂，

　　拼命吮吸她甘美的花露，

　　好像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餐。

　　许久，他睁眼瞥见腰间那柄匕首，

　　老帕夏很久以前赠予他的礼物，

　　猛然惊醒。

　　他抓住她的肩膀，

　　眼里满是惶恐，“明天，你----"

　　她抿着嘴灿然一笑，

　　一颗珍珠似的泪倏然滴落，

　　她翘起一根兰花指沾上他的唇，

　　"明天一早，我梳洗打扮停当，

　　请大人亲自送我入后宫。"

　　题头油画：月夜 画家：克拉姆斯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