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忐忑。

　　后悔、忧虑、不安，轮回着闪过心头，虽然他走的时候，带着微笑。虽然知道，他已经平安到达。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不安呢？

　　

　　一开始，是抱着无限希望的。

　　在那如花如海一样的孩子中间，总是能一眼看到他。尽管，他并不足够令人骄傲，反而常常让人担心。

　　渐渐地，有些灰心。想，有些孩子就是不能适应学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得其乐的一个世界，只要健健康康就行了。

　　可是，到了高二升高三的时候，他又奇迹般地考进了重点班。对别的孩子，这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他，我知道，是多么不容易。

　　永远记得，那个清凉的夏日早晨。我们刚刚赶到学校门口，就看到了远远走过来的那个身影，疲惫、颓丧、迟疑。到了跟前，那苍白的脸，凌乱的发，无神的眼，让我们怎样的震撼，痛彻心肺。

　　就是从那样一个沉迷网吧的孩子，一步一步，踉踉跄跄，走到今天。

　　

　　

　　性格与命运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当别的孩子在书山学海中“高点明灯下苦心”的时候，我的孩子，还在四处寻找人生的方向。

　　他不是愚蠢，只是太善良、太单纯了。以己度人，便难以理解种种的不公、阴暗，所以，会比别人遭遇更多的挫折、打击和迷茫。

　　再怎样心疼，也无法替代他的成长。而且，急不得。

　　可是，时间是残酷的，它呼啸而过，裹挟一切，不会因为你的善良、单纯而稍作停留。

　　疲惫的时候，会想，做他的母亲，为什么会这么累呢？有时，也忍不住对他说出来。他却在笑：“因为你的儿子要成大器啊。”

　　

　　

　　对他学生生涯的期待，已经在心里放弃了，只是没有说出来。他自己，却仍信心满怀，仿佛看不到自己与别人之间的重重山水。

　　不愿打击他的热情，心底也残留着一份对奇迹的向往。所以，他说要报考特长生，要集中时间学播音主持，都同意了。

　　也只是同意而已。对于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父母能施加的影响实在有限。

　　所以，他邀请家长参加他的汇报演出时，我们的反应并不热烈。他明显地有些失望：这可是给你们争光的机会哦，不要错过我的精彩。

　　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还是去了。

　　他朗诵的很好。而且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在家练习的时候，声音很激昂，但没有融入感情，显得空乏无力。而这一次，却饱含深情，拿捏得很有分寸和质感。

　　原来，他并不是看起来那样不在乎。

　　

　　

　　与他一起学习的，还有十多个孩子。老师说，他是最勤奋主动的一个，而且，懂得感恩。

　　回来说给他听。他笑了，说，什么懂得感恩啊，我只是在平安夜送给老师两个苹果。

　　可是与其他人比起来，我的孩子还是很不错，我说。

　　妈，这些话，我小时候你就说过了，而且十八年来一直在说。更恐怖的是，在我考倒数第几的时候你还在说。他大笑，你可真是天下最容易满足的妈妈。

　　

　　

　　要去外地考试了，我要送他，他执意不肯，很不耐烦地说，“我都十八岁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呀？”或者，“你只要把钱给我就行了。”

　　很烦，甚至懒得跟他生气。

　　临出门的时候，他一遍遍地说,妈，我走啦。

　　走吧，走吧，说一遍就够了。

　　我现在多叫你几声，你都记着，免得以后我去了夏威夷度假，你又打电话叫我回来。

　　我为什么叫你回来?

　　想我了呀。

　　

　　

　　最终他还是一个人去了。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不常出门的孩子，住在哪里，怎么吃饭，会不会睡过头，耽误了考试？

　　这些问题，郁积在心里，无可排解。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实在不能安心，凌晨爬起，驱车前往。

　　他正排队进考场，见到我，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满场的考生，谁不是前呼后拥，一大帮的陪考。

　　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但为了不影响他的情绪，只好忍了。

　　

　　他住的地方，就在考点门前的一个小旅社里，20元一天。

　　“我们这里人才济济。”他说，跟他一起学特长的同学都由家长陪着住在宾馆，只有他，跟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住在一起。

　　一直忍着，忍着，回到家，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他爸爸很紧张地问。

　　没什么，只是心疼。

　　四个人一个房间，听起来不错。但窄小的房间里面又黑又暗，没有暖气，打水、上厕所都要跑到楼下去。吃饭的地方也脏乱不堪。

　　“不要紧。男孩子嘛，吃些苦有好处。”

　　是啊，道理我懂，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去看他的那一天，家乡发生了地震。4.8级，无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接到电话时，我正在出租车上，莫名其妙地对司机说，幸好不是这里。司机疑惑地望了我一眼。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心里是高兴的。

　　我想说的只是，幸好，我的儿子正在这里考试，幸好，发生地震的不是这里。

　　

　　

　　他说，没事别打电话，长途，费钱。

　　可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他打来电话。只是为了说，“妈，你不知道，那些考生实力多强。你赶紧给我找文化课强化老师，要最好的，一回来我就要补课。”

　　离高考还有三四个月的时候，我的孩子，才知道着急。

　　

　　

　　“您的手机正在被发件人使用，请注意跟踪。”从他的手机发出的这条短信，令我坐立不安。是什么意思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电话一直打不通，只好不停地发短信：速回电话。

　　两个钟头后，他的电话来了，不急不火：“妈，你有什么事？”

　　问那条短信怎么回事。他说，手机绑定了防盗功能，短信是同学借用他的手机时自动发出的。

　　“那怎么这么晚才回电话？我还以为你被绑架了呢。”

　　他大笑：“妈，你的儿子为了锦绣前程在考场作战呢。再说，你才给了我多一点钱啊，会有人绑架我？”

　　“你能不能不跟我谈钱？好像我不是你妈，而是你的取款机。”

　　“你不会赔本的。等你老了，我再做你的取款机。”

　　

　　

　　是诺言吗？即使是，也缥缈遥远的摸不着边际，可还是笑了。

　　曾经的种种伤害、动摇，为了这缥缈遥远的摸不着边际的诺言，得到谅解，也获得了继续期待的力量。

　　耐心等待。

　　只为了不错过他的精彩。

　　只为了茫茫人海中，那一份母子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