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又见炊烟

　　街边的烤红薯

　　

　　街边的烤红薯

　　香透城市的夜

　　

　　我贫瘠的家乡

　　永远都有富足的炊烟

　　我低矮的瓦房

　　永远都有温暖的床

　　石墙边上的仙人掌

　　长满鸡雏般的绿冠

　　

　　与兄弟同在的时光

　　又一次在红薯中凝固

　　高远的，亲近的

　　在生命的背后跋涉多年

　　没有什么比红薯更普遍

　　没有什么比红薯更忧伤

　　

　　我命比薯贱的父兄

　　经历多少青黄不接的艰难

　　

　　街边的烤红薯

　　甜透城市的不眠

　　如斯旧屋

　　青苔 枳花 矮墙

　　诗的情怀与贫穷紧密相连

　　如斯荒废的小屋仍会令你

　　虚伪地感动

　　梦寐以求的金碧辉煌

　　摩天大厦中能找到什么

　　也许你终于掘到了足够的金子

　　可是依然无法给你温暖和富足

　　多少年埋葬的

　　又在费力地挖掘

　　想找到一个梦里的旧物

　　或许是从古风里流传下来的

　　几句措辞精当的关于家的祝语

　　后悔它早已丢进岁月泛起的涟漪

　　2012．6．18

　　底片

　　赶快帮忙找到一些土坯吧

　　我们很快就能把土窑

　　垒好

　　快把枯干的蔗叶搬来

　　我们只要一刹功夫

　　就能使寂寥的田园变得

　　沸腾

　　赶快帮忙找来树干和茅草吧

　　我们很快就能把棚子搭起

　　快让年纪小的孩子挤进来

　　就算风雨骤然降临

　　伙伴们依然陪着牛儿

　　欢笑

　　赶快帮忙用泥土将溪两端堆截吧

　　我们很快就能把水戽干

　　快掐住那滑不溜丢的泥鳅

　　虽然脸上沾满了污泥

　　心里却早已牵挂着

　　今晚丰盛的一餐

　　我知道要把童年一一串拾

　　底片早已模糊

　　但是不妨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吧

　　就像母亲在高高的吊篮上悬挂着的

　　那些什锦

　　口馋的孩子总有办法偷下来

　　掖着藏着

　　品尝终生

　　2014．5．14

　　水边的芦苇

　　

　　河水清亮

　　暮色苍茫了来路

　　满头的白发

　　伫立于夕阳之下

　　守望一片水声

　　风自你而生

　　轻轻拂过琥珀般的水面

　　不为老去的承诺

　　不为曾有的温情

　　漫步老人

　　东岸依洄

　　在瑟瑟的风中

　　消瘦成一个手势

　　为了归家的路

　　拼却最后的生命

　　擦亮离人的眼睛

　　2014．1．22

　　纷飞的芦花

　　古典最凄美的意象是蒹葭

　　初冬水畔的主角

　　萧瑟之中柔软舞动的

　　芦花

　　风凄厉一声

　　就遍地的苍茫

　　一世的沧桑

　　都在长发里飘

　　一束诗的花穗

　　有简约而丰富的内涵

　　能够乘风而去的

　　必有灵魂拔节的高标

　　梦有多远

　　路就有多长

　　风一吹

　　铺天盖地的芦花便齐整整地

　　飞向同一个地方

　　2012．12．28

　　又见炊烟

　　黎明之前

　　夜是一个优美的伤口

　　炊烟升起想念的一缕

　　晨风呼呼吹过山巅

　　伸出手去，掐住颤抖的一朵

　　我听到了那暗下去的心情

　　像星星一样压低的眼睛

　　夜晚说不出的秘密

　　早晨凉爽的风会在田园的律动中

　　交出无可抑制的呼吸

　　我一直喜欢那蔓延开去的灰白

　　喜爱着静静相守的虫鸣

　　那些露珠 那些挥发的时光

　　那些雾气 那些纷洒的忧伤

　　我赞美过它们

　　我目睹过它们一一进入我的语言

　　是谁以晨起的姿势守候一生

　　幸福如炊烟那样渐飘渐近

　　渐近渐远

　　2014．8．2

　　秋山

　　并非期待中的相逢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

　　领口开得很低的秋山

　　总会招惹太多轻薄的游人

　　渗着汗味的风

　　我知道又要从他们混浊的诗句开始

　　历数你不断被降临的厄运

　　并非期待中的相逢

　　惊扰带露的含羞草、鸡矢藤

　　或者揉碎了一地的黄碎花瓣

　　在清晨高调上路

　　在午后喧闹离开

　　永远有这样的车轮声

　　在你鼾榻边上吱吱作响

　　作为一场未曾预约的大雨

　　热腔问候

　　浇下汉语最热切的词根

　　淋淋漓漓，洗净尘世的承载

　　一个人的回忆

　　一如深谷的回响披满尘土和忧郁

　　作为一缕雨后异色的阳光

　　在黄昏的斜面愈吹愈红

　　时光上生长过的和停留过的

　　都会消融

　　落日之前

　　秋山是一种虚无的自由

　　雾气升起思念的最后一缕

　　被暮色隔开

　　一半裸露着前胸

　　另一半像是早已被自己收藏

　　而逐渐忘却了的自己

　　被收藏的

　　虽然从未遥远

　　却也从未逼近

　　2014．10．02

　　山的足迹

　　夏雨过处

　　绿叶闻风而动

　　想念时光久远的以往

　　沿着满山棘藤

　　石橄榄更加模糊难辨

　　我想念了

　　饥和饿不曾被时光筛走

　　累和乏不曾被时光筛走

　　我想念了，所以

　　虽然我已经世故

　　但却从不敢险恶

　　我想念了，所以

　　虽然我非常戏谑

　　但却从不敢轻薄

　　我想念了，于是

　　永远淡淡的苦味

　　永远淡淡的土味

　　任再多的痴想成林

　　任再多的奢望成云

　　所有的苦痛会消失在怀想里

　　所有的童心永远追寻满山的足迹

　　2014．5．1

　　过冬

　　太阳尽量

　　向低处炫耀

　　生命与生俱来的重

　　任意一株

　　将其收割

　　镰刀回不到农耕，我也不能

　　无数颗种子的梦

　　无数把等待收割的刀

　　活在命运的对门

　　多少人

　　风里枯

　　雨里避

　　有时，在湿漉漉的灶下

　　捋断几根胡须

　　在炉子里滋养

　　火在幽暗的回忆里静静地

　　亮着

　　温酒准备过冬

　　2014．10．31

　　晒谷

　　流霞、稻茬和草帽

　　秋忙中，晒谷人

　　的影子

　　穿梭于

　　车流梭织人声繁嚣的大道

　　每天，直到一阵暮影

　　满腹心事地将公路

　　覆盖

　　日影，起自城镇

　　夹伴着灰荡荡的风

　　吹来钢筋以及水泥的

　　现代文明气息

　　晒谷场在村前的开发处压缩

　　消失

　　晒谷人

　　一脸愠色

　　和不安

　　路人谈论，晌午时

　　酒店门口的六连撞事故

　　因晒谷占道而起

　　2014．11．07

　　骨子里的荷

　　残荷，唐诗中枯槁的意象

　　从茎部潜入

　　常有警句结在根须

　　一滴水干裂嘴唇

　　一株荷寸断柔肠

　　残年之际

　　风不会老

　　你用眼睛次第铺展，出淤泥

　　而不污的品性

　　在你骨子里继续开花

　　开在一生都无法看见的

　　地方

　　时光，经不起拷问

　　香销于深塘

　　漫天覆盖的泪水

　　眼中的繁华

　　抵达不了低垂的内涵

　　似是红尘的回眸

　　冰一样的包围

　　诉说着夏日的秘密

　　2014．11．13

　　守夜的老人

　　

　　

　　时而吆喝

　　时而低怆

　　在我曾经住宿的戏棚

　　森然的夜，疤脸的

　　老人

　　

　　从一个戏囊的沉浮

　　感知生活的无序

　　村庄的艰难

　　

　　许多的夜晚

　　我以一个孩子的无畏

　　和疤脸对劈劣质米酒

　　而后稀里糊涂地入睡

　　老人在远远的对岸

　　松解心中的缆绳

　　

　　恍惚之际

　　或许会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

　　后来，疤脸告诉我

　　在星星最亮的时候

　　他习惯将捡来的空酒瓶子

　　一一摔碎

　　看碎花闪闪

　　恍惚间，生命

　　才有了刹那的亮色

　　2011．3．9

　　2014．11．15修改

　　燃烧的梗

　　一把稻梗的火

　　呛出我的两行浊泪

　　横亘在眼前的灰烟

　　参不透的是陌生的枯枝

　　燃烧过的梗一年年地绿了又

　　一年年地枯

　　你知道每走一步生活的重担

　　就增加了一分

　　一扁担上

　　坐满谷粒

　　一镰刀上

　　弥望年轮

　　村的意象秋了

　　又冬

　　灰町边上枯萎的白花

　　爬上了家的烟囱

　　2014．11．23

　　戏归

　　夜晚像一块黑色玻璃，易碎

　　盛下整条稀薄的寨门

　　揪心的灯

　　依然在仰望的地方闪亮

　　从邻村戏棚里归来的童音

　　在池边回荡

　　半折子的戏文，晃晃悠悠

　　村庄早早挑选好梦

　　装点明日

　　忙碌的早晨

　　2014．12．01

　　粗桶

　　

　　

　　老家荒弃的牛寮

　　闲置的两个粗桶坚实

　　如初

　　桶墙外面箍着，锈迹

　　斑斑的麻状铁圈

　　自上而下

　　母亲说，这是爷爷亲手

　　箍成的桶

　　一担能盛一百二十六斤的粪水

　　比别人的结实

　　比别人的更大

　　

　　我熟悉这粗桶，就像

　　我熟悉声色俱厉的爷爷

　　血运旺盛的热烫的肩膀

　　粪水发酵的颤动的气味

　　在宽硕胼胝的赤脚下

　　微微喘息着

　　在步频如风的晃动中

　　摇溢或泛起

　　

　　我熟悉这粗桶，就像

　　我熟悉晓耢夜耙的爷爷

　　一生不知挑了多少担粗

　　浇灌了多少茬拱起的新苗

　　

　　泥泞的、龟裂的土地

　　忧伤的、宽厚的家园

　　比别人的更大的粗桶

　　步步踩痛寒彻的田畴

　　

　　2014．12．10

　　哩着的幸福

　　屋后的树

　　被暖暖的风染成一抹

　　水一样的碧

　　父亲厉色地唤下

　　躲在树上鼓捣着什么的

　　小儿

　　谁都知道孩子的把戏

　　哩着的幸福

　　无非就是一粒

　　卖货郎刚刚剪下的酥糖

　　或是一颗

　　裹着厚厚糖浆的鸟梨

　　得逞之后

　　会心满意足地微笑

　　巴咂着嘴

　　吮吸着手指

　　在阳光夹伴着青草味道的

　　小道上

　　缀上一圈五色瑾

　　轻快地跃上了牛背

　　任它驮进春意最闹的深处

　　2013.4.13

　　2014．12．16修改

　　冬天的牛儿

　　我的村庄没有冬天

　　牛儿依然往浪花里赶

　　这是一堆密集的石块

　　河的另一边立即便向这一边

　　倾斜

　　河岸很沉

　　牛儿没有寒冷，或

　　软弱的借口

　　却仍然会像一群世故的哲人

　　庸懒地反嚼平生的劳碌

　　沉静地洗却一季的

　　风尘

　　2010．12．24

　　老家的踩稻机

　　

　　秋日的阳光

　　不露声色地

　　斜挂在老家的踩稻机上

　　记忆像火

　　命运在谷尖麦浪之中

　　夹伴着秋风

　　穿行

　　穿行的谷粒

　　沾落在我多舛的旅程

　　迎风伫立

　　那些在骤雨中冲刷过的消息

　　多少年来

　　家乡的农谚是我永远的歌吟

　　我们是不是应该富足

　　眼际金黄

　　稻香四溢

　　踩稻机上的齿锋

　　让老家的印记

　　粒粒饱满

　　终年清晰

　　2011.11.30

　　草垛边上的诗

　　如初，贫穷是刈倒的草垛

　　谁曾捧起有过的雨水和忧伤

　　岁月边上，草垛下面覆盖着多少

　　善良的蟋蟀

　　风过，蟋蟀诵经

　　雨过，泥土湿润

　　旷野的细流暖着怀里的石头

　　两片蟋蟀在一段传奇里相遇

　　流光轻剪，暗影低落

　　心事扯断的

　　一株

　　病在自己的稻香里

　　一病多年

　　那么多的草

　　落下来，覆盖内心悠远的声音

　　那么多的藤

　　像一堆堆的坟茔

　　时光缓缓停在错愕之处

　　一只蝴蝶对称打开了的翅膀

　　请允许人们站在草藤的远端

　　留一管长箫

　　如我，站在中年逆光的巷口

　　一任诗歌穿堂而过

　　2014．7．24

　　蝶茧

　　

　　

　　在消逝的岁月里，并不消失的

　　旧物

　　依然

　　像一只从空巷深处，伸过来的手

　　黯然叩响

　　被世事尘埃包围的往事

　　灯下一颗心是去年

　　一只候鸟衔来的

　　它们共同漂泊了一段骄傲

　　这时

　　将烬未烬的热望

　　又重新浸入杯中

　　

　　明天之后，你在何处我在何处

　　那块冰凉冰凉的石头

　　上面已更换了多少季节

　　

　　曾有一半的蝶翅

　　在冬眠中醒来

　　寻找着

　　另一半遗失的蝶翅

　　谁让故事延续之后

　　又带着极致的舞韵

　　饮尽一室的温柔

　　

　　面对一闪而过的流年

　　我本是一只被不屑一顾的蝶茧

　　远离一些表面形式的简单

　　并维持最初的方式

　　在历史的墙上蠕动得那么迟缓

　　笨拙

　　且不动声色

　　

　　偶尔扯开沉重的眼皮

　　与檐下的一滴春雨

　　长时间对视

　　风穿堂而过

　　似是寻找着生命里最珍贵的

　　一瞬

　　2000．3．2

　　照片上的村庄

　　长久地注视着你

　　长久地注视我照片上的村庄

　　妈妈，我要回家

　　今年村庄的雨下的好久好久

　　田园已在我隐匿的瞳孔中凄迷

　　呜咽的雨

　　伴随着我的步履

　　声声淅沥

　　妈妈，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哭泣里

　　那里便是你给我留下的生命的住址

　　遍地绿草

　　遍地金穗

　　而我却只留给你一双焦灼而期盼的眼睛

　　还有空空的行囊

　　我逐渐了解

　　那些坚持和恒久的等待

　　就是你一生给我的

　　全部的爱

　　

　　2011．10．16

　　桑椹酒

　　（一）

　　母亲把精挑细选的桑椹

　　浸入新酿米酒

　　没过多少时日

　　我便迫不及待地将酒

　　倒入碗中

　　我会待你来静听风声

　　该歌颂的早已歌颂

　　书卷如阳光一样舒展

　　风声柔和

　　枯萎的黄昏摇曳天空

　　父辈放下了犁铧

　　喝下那碗桑椹酒，而后

　　胡须微微颤动

　　似乎有一股暖流袭遍全身

　　（二）

　　我感动于最初

　　与落叶同逝沉重的

　　眷恋，单薄的肩膀

　　在布谷的叫声中，学会耕种

　　学会歌唱

　　学会快活地流汗

　　一个声音在对我说

　　我在这里，我是明天

　　斟满的桑椹酒，醉红的时光

　　多么宁静幸福

　　辨认

　　还没来得及

　　辨认出那条荒芜的小路

　　从哪里退回

　　如何回到原处

　　还没来得及

　　辨认出曾有的层林溪涧

　　从前的时光已不在这里停留

　　只是，还有偶尔的虫啾

　　还有偶尔瞥见衣角沾上的桐子油

　　让你停下匆匆的脚步

　　吹出几声响亮的口哨

　　给半旧的竹笠掸走灰尘

　　采上一把野山菊

　　或者听听至远滚来的闷雷

　　草尖儿最先挑满滢滢水珠

　　替你温习

　　山的孤寂

　　2013．10．16

　　傍晚的风筝

　　在这样一个毫无预期的傍晚

　　展现在楼角一端的

　　是一片金色绚烂的落日天幕

　　彩霞满天的空中

　　飘荡着五颜六色的风筝

　　我是风筝平静的仰望者

　　目睹了他们一遍遍的升腾，与

　　坠落

　　我听到紧紧攥住风筝的手

　　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有时想要试着放手

　　却已不能够

　　我知道

　　每一只风筝的尽头

　　肯定都有站着一个勇敢的斗士

　　每一双紧紧攥住飞天梦想的手

　　都似乎要与天风

　　进行决斗

　　2011．11．13

　　春晨

　　没有阳光的清晨

　　遥远的群山依然神秘

　　耳际似乎仍有昨夜梦中的野马嘶鸣

　　仁慈的旷野上总有萌生的韵律

　　在音乐飞不到的角落

　　有仰首的视线

　　有噙泪的目光

　　怀着无限希冀地生活

　　将宽广送给大地

　　将辽阔送给海洋

　　将崇高送给山峰

　　将祝福送给父母

　　将关爱送给孩子

　　将依恋送给爱人

　　谁在料峭的春天里新生

　　谁在风中祈祷瞬间的迷离

　　燕子在天空中飞翔

　　是轻盈 不是沉重

　　花朵在长夜中醒来 '

　　是温暖 不曾冰冷

　　是的 如此感觉

　　我们是那么地熟悉

　　而且从来都不曾有过疑惑

　　2014．3．6

　　祝福

　　

　　

　　在这些日子

　　一段段矮墙反复被我梦见

　　

　　时光，凝固在一片残砖断瓦之中

　　岁月悠远的回声

　　渐弱于掀动的草帘

　　无法关闭的窗户

　　季节在深处聆听流水的倾诉

　　

　　泥灰层层斑驳

　　仿佛每一章都是雨天

　　是谁捧起最初的风雨和忧伤

　　老榕树，一把古老的巨伞

　　润湿了凄迷的目光

　　

　　当年遍地的情歌

　　唱红漫山的多稔

　　唱醉幽涧的野菊

　　杜鹃花一年年地疯长

　　一代人一代人地逃离

　　

　　童年的炊烟早已熄灭

　　灰土覆盖了安然的灵魂

　　老屋，你是否在为远离者祝福

　　

　　2010．11．11

　　三世的灵魂

　　原野里那些细碎而空旷的风

　　有根，有爱，有尘土

　　有三生三世的灵魂

　　诗愿

　　一世为五谷

　　一世为牲畜

　　一世为完完整整的农夫

　　无怨之境

　　像是洞察了人间的贫苦

　　风旋，物变。万类一样轮回

　　不腐。永世相随

　　彼此各成宿命的

　　一部分

　　2013．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