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雍群像

  何以居安?唯迁而已。

  阡陌尽处,黍离青青。

  天雍皇朝,临津渡,帝王之都。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望眼处,除了繁华,还是繁华,繁华如血。

  城门楼底下,一个衣衫单薄的小乞丐,怔怔的望着护城河岸上的柳莺儿发了一阵呆儿,似是叹息一般低下了头,又望着那些锦衣华服的人,乞食这一点活命口粮。

  这时一个年青人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小乞丐赶忙举起了手里残破的瓦片,怯怯地露出一个笑意,道:“爷,赏些活命的钱吧。。。爷。。。”他说完不由得骂自己昏了头,眼前这个年青人,穿的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一身的风尘,显见的也是流民逃难,竟向这样的人乞食,也真的是饿昏了头!

  那个人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他,慢吞吞的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好久,才摸出一个大钱,在小乞丐眼前晃了晃,道:“小鬼头,想要么?”

  小乞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旁边包子铺的香气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没头没脑的就应了下来。

  那人饶有兴味的把手里那枚大钱高高的抛起,随即,又反手紧紧握在手心,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道:“好好扣几个头,叫我三声爷爷。。。爷爷嘛,自然没有不照顾孙儿的道理,你应是不应?”

  小乞丐的眼光一直被那枚大钱吸引着,只觉得一阵子恍惚,待听清那人说得什么,又不由得气恼,面前那个年青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要他做这样的事情,饶是饥饿难耐,可是毕竟没有落难之前,他在家里也是读过诗书的人,道理还是晓得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事情,如何能答应的下来?

  小乞丐想着,眉宇间渐渐有了坚毅的神色,正要开口,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朋友,那个和他一起乞讨的小孩子,现在生了重病,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不能让那个孩子就那么离开。。。他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可是,如果是朋友的,那就不行,怎么也不行。。。

  想着,小乞丐微微低下头,有些嗫嚅的意味,道:“爷。。。爷爷。。。爷爷,爷爷。。。”说着,风一样的在青石板上迅速叩着头。

  年青人看得有趣,一抛一抓的玩着手里的那枚大钱,意犹未尽道:“你说什么?”

  小乞丐心里一阵气恼,却也争辩不得,只得放开嗓子叫道:“爷爷!爷爷,爷爷!”路上的行人听到动静,不由得驻足而望。

  年青人抚掌大笑,似是十分得趣,也不顾路人的非议,扣起食指敲了敲小乞丐的脑袋,点点头道:“乖孩子,赏你了。。。”说着,把手里的大钱往外一抛,转身离开。

  小乞丐赶忙起身去接,才发现方才那人根本只是假动作,从头到尾,不过是在逗弄他罢了,登时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几步上前从后面钳住那人的腰,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委屈道:“爷。。。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爷。。。”

  年青人脸上有了些不耐的神色,反身把那个瘦弱的小乞丐一脚踢开,骂道:“我说什么了?哪家的小杂种,没人要的贱胚子,竟乱造谣,还缠着你大爷做什么?”

  小乞丐听着那人的话,一时间又羞又恼,欲要冲上前去拼命,怎奈痛得全身痉挛,连起身也难。

  年青人望着小乞丐露出一个笑颜,道:“要报仇么?可是,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更远久的将来,你都不可能报复我的。。。因为,我没有未来,你也没有。。。”他说着,伸出手指有意无意的向西一指,道:“三个月后,那里,黄槲树下,浅水源边,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小乞丐闻言,不由得回首向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哪里有什么黄槲浅水,但见城门外,古陌连荒阡,碧草如烟。

  年青人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却不料一个人突然从后面窜了出来,手法奇快的将他欺身扭住,年青人挣扎不得,正要开骂,却听得身后那人道:“欺负小孩子,算是什么大丈夫?也太不要脸了些!”

  年青人自知不是对手,神情不见狼狈,口中却是连连告饶。

  后面那人听的年青人告饶的厉害,一时也有些没主意,只道:“怎么,就这么点骨气?”

  年青人挣扎中,突然摸到那人要见的金印,道:“这位官爷,你欺负我这小老百姓可是没了道理,再不放手,我可去万民司告你了啊。”

  那人不由得一怔,只得呐呐的松开了手,下意识的骂道:“刁民!”万民司是几百年前,天雍王朝的常王爷黎安所立的官署,专门审理民告官的案子,深受百姓爱戴,因为一直运行至今。若是真去了那里,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他理亏。

  年青人活动着被扭伤的手腕,神色又是得意,又是忿恨,一息,微微抬起下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听着他的语气,心里暗暗奇怪,不由自主道:“顾城。。。”

  年青人点点头,左手托着右臂肘,轻轻摸着下巴,道:“官居几品?”

  顾城反是给这个人态度弄得笑了出来,道:“怎么,你想报仇么?那你记清楚了,我顾城,临津渡皇城禁军统领,从四品。”

  年青人却连看他的意思都没有,冷声道:“我姓居,单名一个迁字,记住了吗?”

  顾城一愣,还没有待他反应过来,居迁突然转过身,冷声道:“希望你记住这个名字,还有,你记住,一朝待我官居四品,第一件事,就是让你人头落地!”

  顾城出身世家,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知怎么,此刻竟让这么一个无名小卒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那个人的眼睛看似波澜不惊,可是,却耸动着那样的寒意,像是千秋不化的霜雪,像是冰封万代的湖底,没有一丝温度。

  一息,顾城回过神来,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意,拱拱手道:“虽然鄙人记性不算好,但是,阁下的名姓还是记得住的。”

  居迁看着顾城,微微歪着头,道:“能记到下辈子么?毕竟,杀身的仇,只能下辈子再报了。。。可是,怎么可能记到下辈子呢。。。就算你能记到下辈子,可是,你的下辈子也不会再有我了。”

  顾城看着居迁漆黑的眼睛,心里一寒,仿若自己的性命已经紧紧捏在了那个人的手中,真是奇怪,他在心里默默的咒骂着。

  居迁却是勾起唇角,随意的把手里那枚大钱抛了向顾城,带着一点孩子气道:“赏你了!”

  一枚大钱,一条命,这算是什么计算规则,真是没道理呢。居迁想着,摇头晃脑的哼起了一支清平调,把双手捅在衣袖里,向着临津渡的烟柳深处走去。

  顾城下意识的接住那枚大钱,看着那人的背影有些出神,这时一个素衣青罗的女子走了过来,轻轻的依偎着他,仔细的给他系好披风,温声道:“八月临津,到底有些凉的,你呀。。。”

  顾城温柔的笑着,回握着面前的女孩子,道:“知道了,秋荻,家里有事么?”

  秋荻笑了笑,轻轻推开他,俯身看着面前的小乞丐,轻声道:“阿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乞丐听着她温柔的话语,鼻头有些发酸,这些天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说着这样亲切的话语,声音也有些微微的发颤,道:“我姓棠,棠祺。。。”

  秋荻环抱着他,用一帕方巾轻轻地擦拭着棠祺的伤口处,带着怜惜的意味道:“阿弟,你小小年纪,不该吃这样的苦。。。你跟我回家好不好,让我当你姐姐,好好的照顾你,看你,瘦的这样。。。”

  棠祺整个人怔在了那里,仿佛没有听懂面前人的话一样,一息,立马伏身叩头,不停的道谢。秋荻看到此情此景,越发的辛酸,抱起面前的小乞丐,眼泪已经落了下来,道:“阿弟。。。别这样,你是好孩子。。。”

  棠祺感受着女孩子的温暖,喉头一梗,竟是说不出话来,一息,才道:“姐。。。不,不能跟你走。。。”

  秋荻一愣,看着面前的小孩子,眼里尽是疑问。

  棠祺有些生硬的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道:“姐。。。不可以。。。就在这里,”他指着他跪着的地方,继续道:“这里,我的一个朋友昨天就死在这里,还有。。。还有好多。。。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小孩子,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是看着这繁华的临津渡,饿死在街头的。。。姐,为什么这么繁华的地方,却饿死了这么多人?姐,为什么?”

  秋荻说不出话来,繁华是真的,如山的尸骨,也是真的,近年,土地兼并无法无天,百姓无地可耕,流民四起,每天都有大量的难民涌进皇都临津,安排一批,还有更多的人涌进来。。。实在,没有法子了。

  秋荻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望着小乞丐所指的地方,一时间哭的厉害,顾城见状,把女孩子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以作安慰,秋荻顺势倚在他的肩头,一行行的清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棠祺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姐会对我好。。。你们都是好人。。。可是,我怎么敢过得好?他们都死了,我却看尽繁华,这怎么可以,我做不到。。。姐,你别难过,我棠祺男子汉大丈夫,还能要一辈子饭么?我读过诗书,以后,我还要报效家国呢!”

  顾城听着他的话,眉宇之间尽是赞许的意思,流落至此还不忘报效家国,如此胸襟,未来必成大器!想着道:“小弟弟,好志气!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要一辈子饭的,假以时日,你要比哥哥还厉害呢!”

  棠祺听着,青涩的眉宇间是单纯的感激,又是叩头。

  顾城和秋荻两个人见状连忙去拉,三人又叙了几句话,听到城外的情况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顾城不由得蹙眉叹息,秋荻把自己身上的碎银两都掏出来赠予棠祺,这才和顾城依依离开,走得远了,还不忘回头嘱咐道:“阿弟,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们啊。”

  不过,至死,秋荻也没等到那个孩子来找他们,一个月后,她绝望的倒在家里琴几下,在生命流逝的最后时刻,她看到顾城的血一点点蔓延到外面的玉阶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没能再往他的一动哪怕一星半点,最后,也没拉住那人的手。。。

  十天后,平叛的军队从皇都临津出发,棠祺心怀报国之志,参军入伍,一个多月后的一天,身负重伤的他被他的战马负着离开沙场,马儿累死在浅水源边,他睁大着眼,看着天上飞舞的雪花,恍惚间,看到了一棵黄槲树被寒风撕扯着摇摇欲坠,发出了类似于死亡样的悲号。。。

  他恍恍惚惚的想起来一些字句,却怎么也记不清楚,不过,在生死面前,都不重要了,他艰难的偏过头,想轻轻的摸摸马头,就如平常以前,可是,做不到了。

  空洞的望着天空,他想到了秋荻的笑容,那样的温暖美好。。。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