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速写

  故事背景:发生在上海地铁七号线上的一幕。用非虚构小说的笔法记述一个女人在地铁的密闭车厢中突然呕吐,其余的人以及呕吐女本身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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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铁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漂浮在水中。

  1.

  女人坐在黄蓝相间的长椅子上,亚克力般的材质在颠簸中使她左右摆动,空间宛如一只巨大的方形罐头,潮来潮往的鱼群簇拥其中,队列聚而又散。她低着头,熟练地滑动手机。

  一阵剧烈又短促的腹痛从肚脐下方射来,直逼喉咙。在猛烈的双重冲撞中,这股痛感具有了味觉——恶心又眩晕的味道,仿佛晕船般想吐。手机中止在视频的界面,不知名人物的脸被极速暂停挤压成一颗畸形草莓,还是那一类受到欢迎和喜爱的、适宜展示的水果,但确实难看多了。女人身边被这一类画面包围,她甚至不能再转移一刻眼神,不能看见会动的物体,好像腹痛就是由这些晃动而起的,现在,地铁在她的胃部运行。她的胃是一罐腐烂的罐头,里面装着斑点草莓与沙丁鱼。

  对面的女人投来关注的目光,她下意识想要回避,痛苦的隐忍多了一副公开处刑,腹痛开始冲撞后庭,她急得头顶出汗,身体一阵阵麻掉,腐烂之物含在喉头。

  递来了一只塑料袋。

  女人赶紧接住,但就这一个动作引发灾难的呕吐,不可撤回的信息弥漫了整节车厢。一瞬间,所有人都收到了。

  人的嗅觉似乎总是比视觉灵敏,呕吐物出来之前,没有人看得见身边的女人,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胃部痉挛,没有人看得见她苍白冒汗的脸。只有一只塑料袋,对面那个女人给的。在一节车厢,呕吐物比人更有形状。像被水柱冲击的沙地,人群溅开了。她身边的上班族走得时候故意步伐稳健,拼命压抑住想跑的冲动,上一秒他还在处理公司的报告,丝毫没有发现身边的危险。有些大妈像是被呕吐物沾上身一样骂骂咧咧,实则她们离得最远,并且以一种作壁上观的贪婪眼神盯着女人与呕吐物看,好像她们的午饭就是她一样。更多,更多的信息要被解读出来,好度过一个愉快的午餐。人们就像六岁的小孩受到某种恐怖的诱惑一样,盯地上的污秽一眼,马上感到恶心后回头,过了几秒又想继续盯上一眼。女人的形象溶解了,和呕吐物死死地黏在了一起。

  污物在水中扩散,鱼群困在海里,每一只都挣扎着冒出头来。所有的设备暂停运行,手机,视频,游戏,电子书,听众朋友们大家好,在污物的气味中暂停。封闭的五分钟,海水在涌动。湿咸的、腐烂的海水,被各型各色的矿泉水、气泡水、碳水化合物、外卖、街头碳烤、食堂包裹的海水,涌动着整座车厢。你观察一个倒满一半的玻璃瓶,你把它倾斜过来,用力地左右摇摆,你将看见整座车厢。

  女人坐在污物上方,虚弱地保持双腿岔开的姿势。拥挤的鱼群中罕见地出现了密度最低的环境,女人周边几乎空无一人。之前那位上车时试图用自己肥硕的屁股挤开周围人的妇女,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人远远地站在一旁,还有些人本来不在这一站下车,也提前下站了。靠近市中心的地方,更多的人上车了。海水被一层新潮冲刷,鱼儿短暂的换气后,又一猛子扎了回去。一群蜂拥而上的人本想抢夺空位,马上闻见了这里的异样。刚上车的大爷大妈们发出“噫!啊呀!轰特了!”这样的怪声,盯着那女人就好像她是被人吐出来的一样,不干不净。一些年轻人不声不响地走了,谁也没有多看那女人一眼。只有两个人还和她坐在同一处。

  2.

  上海是一座被挖空了的城市,我站在地铁当中摇摇晃晃的时候,时常觉得我不是在地下,而是在海中游荡。好不容易坐了下来,这一站上下了许多人,一个身形肥胖的女人鼓起力气将她的硕臀顶在长凳上,左右两边的我和另一个男人都不自觉向旁边挤了挤,随后又引来更多他人的不满。

  “啧,不要挤了,车门要关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靠在门边不耐烦地说道,他背着一个大号旅行包,但装满了儿童用品。我往他脚下看,看到一个紧紧依偎他的小女孩,几乎被人群淹没了。“来,爸爸抱着你。”高个子中年男人将孩子一把抱起,周围人无可奈何地退了一步。

  我看了看左右,想给那孩子让个座位,但是却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太挤了,就算是让个位子也觉得很麻烦,我并不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而且,两边的老弱病残孕座位上都坐着两个岿然不动的大汉。

  我盼望着这对父女能很快下车。

  我插上耳机,沉默地冥想。以前看一些游记时,他们总说外国人爱读书,在公共交通上不是刷手机和闲谈,而是捧着一本书在看。我望了望身边,在这种条件下别说看书,连拿出一本书都很困难。香港的朋友说,他从不指望在地铁上看书,地铁不是用来坐的,只是站铁。我从外省的城镇刚来上海时,看到交通线上密密麻麻的人宛若游行大队,不觉一愣。我们被驱赶着走进入口,走出出口,似乎是一副副僵硬麻木的行尸走肉,这个都市冷漠、规整、毫无温度。周围的空气像海水一样冰冷,我挤在沙丁鱼罐头之间,瑟瑟发抖。

  车子停了,那对父女如我所偿地下了车,应该是爸爸带女儿去逛街吧!这班停在繁华的街市,许多人又下了车,又有许多人填补空缺。地铁真是从不寂寞呀,偶尔的清冷反倒使人更舒心,坐车快到学校的时候,就会看见车上只剩下清一色的学生,他们脸上的青涩、稚嫩、偶然的微笑和熟悉的样貌都使人感到愉快。

  车子开了,余光中有一处颤动。我摘下耳机左顾右盼,右边的男人在埋头刷着视频,声音不断地从他的耳机里漏出。对面的上班族紧锁眉头,旁若无人地专心办公。我看向斜对角的一个年轻女人,找到了余光颤动的源头,她奇怪地死死拧着手提包,脸色发白,露出腹痛难忍的样子。当我试图用目光进行询问时,她下意识地回避我,我看她手里的手机都快拿不住了,大概猜到她是怎么一回事。

  当我第一次坐轮船的时候,我经历了一场猛烈的呕吐。后来我第一次坐地铁,果不其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心。这使我更加确信,地铁是在海上航行,我们所有人漂浮在水中,吝啬呼吸的无法交谈的水中。

  我看她很难受,于是递给她一只塑料袋。她拿过去了,可就在那一瞬间她吐了出来。污物被呕了一地,我看那位上班族首先跳起脚来,随即忍住心中的怒气挪走了,他小心仔细地观察自己的衣物上是否整洁如初,尽量避免与脏东西对视。四周的反应迅速而敏捷,没有一句言语,鱼群已交换信息散开了。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戴口罩的男孩子,还坐在她周围。

  地铁仍在运行,四周的空气却像凝固了一般,呕吐物的味道堵住了每一只口鼻,每当我试图挣扎着递过去一声慰问,就会发现那女人已经将自己的脸埋起来了。她封闭了自身,试图切断切不断的外界联系,她被钉在那个位置,那个与污物主宾分明、密切相关的位置。我们紧闭的口鼻与刺芒般的目光都是对她的鞭刑。我决定不离开,那个戴口罩的男孩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离开。我们仨同地上的污物一起被隔离了,在拥挤的地铁线上头一次有这样的空旷,我感到一阵奇异的清净。这堆呕吐物,我们对它视而不见。人群来而又往,我们对他们视而不见。周围一直空旷而安宁。后来,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农民工上了车,他们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闻不见,理所当然并欣喜地坐在了我们旁边,那堆呕吐物似乎被他们司空见惯,就好像他们每天都和它相处一样亲切自然。农民工们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或许是工程上的进展,或者家乡捎来了讯息,我沉浸在他们的喜悦中,突然觉得在呕吐物中生存是人的基本技能。刚开始那股刺鼻的味道被涌动的海水溶解与消散,地铁上的穿堂风一贯而过,带走一波又一波的咸腥。我偷偷看向对面的女人,她似乎也缓过来一些。仔细想想,每个人都会进食、呕吐、排泄,与食物、呕吐物、排泄物相处就是与人本身相处。在呕吐物中生存是人的基本技能。

  我看她脸色和缓,车上人群稀疏,氛围也不再那样紧张尴尬,便打算开口和她说第一句话。或许她正需要谁的帮助呢?使我始料不及的是,她竟比我先一步动作了起来。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利落地收起手机、手提包,迅速整了整衣服,从呕吐物上跨过,来到我的面前。我本以为她要和我道谢,虽然塑料袋并没有派上用场。只见她绕过我,径直去往另一排干净的椅子上坐下,那一下就好像她与地上那团污物再也没有瓜葛,她把污物交还给农民工,我和那个戴口罩的少年,自己逃也似地走掉了。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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