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始见沧海阔

  每一个人在人生的旅程中都会有一些影响自己的关键人物,对孙帝象来说,他的哥哥孙眉可以说是对他人生中有至为重要影响的。在村塾读书期间,孙帝象常常会从他哥哥寄给父母的家信中了解到外洋的一些新鲜事,有时候孙眉还会在信中谈一些对檀香山社会生活和风土人情的看法,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孙帝象了解世界大势的思想启蒙。在孙帝象被杨帝卓拉着辫子打昏后不久,孙家办了一件喜事,那就是孙眉从檀香山回乡并娶了邻村一位姑娘。出外多年的孙眉因在檀香山开创了自己的事业,不仅带来了不少财物,而且还给家人和村民们带来许多新的见闻,这使孙眉一下子成了翠亨村的名人了。孙帝象看着十八岁出洋二十五岁回乡的风风光光的兄长那么受到村民们的敬重,这自然也使他对哥哥油然而生敬仰之情。孙眉完婚后,顺利地在本村和邻村招募了一批青壮年随他一同前往檀香山。这时,虚龄十三岁的孙帝象已经有了不少成年人蒙胧的意识,看到哥哥带那么多人出洋,他也向父母提出要随孙眉前往檀香山。但是遭到了父母和孙眉的共同反对。旧时中国农村特别讲究乡土观念,特别是翠亨村和周边乡村也不时有关于村民出洋不幸的消息传闻,尽管长子孙眉出洋数年小有成就,但孙达成夫妇决不同意孙帝象再漂洋出海,作为朴实的农民,他们总是希望自己身边至少应有一个儿子在膝下。所以,这一年,孙帝象随兄出洋的想法并没有实现。他不得不继续在村塾读书。

  很快又过去一年了,已在村塾读了四年书的孙帝象也如当年他的哥哥孙眉一样停止了村塾的学业,辍学在家,这其实是当时乡村大多数村童的共同命运,因为有四年的村塾学业作为底子,将来用于成年后谋生的文化知识也就够用了,如果没有特别的表现,一般家庭既无条件也没有意愿让孩子在村塾读太长时间的书,真正的农家子弟是根本没有条件走科举之路一举成名或成为书呆子的。虚龄十四岁的孙帝象已是一个很好的劳动力了,辍学之后,他便跟着父亲从事田间劳作。虽然说孙眉出洋赚了一些钱,但那只是相对一般普通村民而言,家里生活条件有所改善而已,所以孙家并没有脱离田间劳作。

  这是春夏之交的时节,南方的天气湿热而有些沉闷,孙帝象跟着姐姐从外面挑着柴担回家,衣服湿透了,口渴的他习惯性地往屋里找碗倒凉开水,一进门,看到厅堂里来了许多客人,虽然并不怕生,但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母亲杨氏对他说:“石头仔,这是从檀香山来的郑强大哥,他是从你哥那里来的。”

  孙帝象笑着走了过去,问道:“是吗?我哥可有信托你带来?”

  郑强是个成年男子,他身边还坐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一看便知他们是一对夫妻。郑强说:“有啊,刚才给了你母亲。啊,原来你就是石头仔啊,你哥哥常常向我谈起你呢。”

  杨氏递过来孙眉写的信,孙帝象顾不得与郑强位家常了,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看,看着看着,眉宇间舒展开快乐的神情,他笑着对母亲说:“母妈,哥哥说叫你和爸爸带我去他那里去看看呢。”

  杨氏当然很乐哈,她说:“知道了,刚才郑大哥已口头转达了你哥的意思。”

  孙帝象说:“这太好了,我早就想看看哥哥在那边开创了怎样的事业。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从哪里过去?”

  杨氏笑着说:“看把你乐成什么样?你不用急,这次郑大哥是专门回来招工的,他订好了专门的船在澳门等呢,我们顺便跟他的船去,这样方便些。”

  孙帝象说:“爸爸和姐姐、妹妹也一起去吗?”

  杨氏说:“你以为是走亲戚啊?以为象去你外婆家那么方便啊?听郑大哥说,路上来回都要好几个月呢,哪能全家人都走光啊?田地谁管?猪鸡狗谁看?我们的根在这里。”

  孙帝象嘟起嘴说:“这么说来,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又去不成了?!”

  杨氏说:“你啊,就知道要出去,你知道出去干什么?以为好玩啊?我与你爸商量过了,既然郑大哥有船方便,就让我去那边看看你哥到底情况如何,你爸爸和姐姐妹妹都要留在家里干活、看家。你现在也不小了,哥哥信中也特地谈到在你不上村塾的情况下,让你去他那边长长见识。所以,这次只能是我与你随郑大哥的船去。”

  听到自己可以出洋见大哥了,孙帝象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落地,自然是轻松而快乐的。

  孙达成特地请村中的算卦者看了一个出行的好日子,租了一条小船,从村前的那条小河出发,将杨氏和孙帝象送到澳门。这是孙帝象第一次出门远行,十四虚龄的少年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限好奇的人,他看着小船一路前行,庄稼和村庄都慢慢远抛在身后,心中对将要看到的世界满是想象与向往。小船很快到了澳门海面,那里正有一条大船在接应,郑强夫妇正在船头迎接着从不同方向过来的乡亲。当孙帝象和母亲上到那艘大船的时候,船上已坐满了许多人,大多数孙帝象都不认识,是郑强从附近一些村庄招来的民工,有些也是早年出去的华侨家人,看样子也是与孙帝象一样,郑强受托带同前往的,有少数熟悉的面孔,杨氏与孙帝象都与他们一一打着招呼。

  澳门的街景与孙帝象日常生活的翠亨村景物大异其趣,对于虚岁十四岁的孙帝象不说,那西式的建筑,繁华的街道以及各色人等,都是那么令他感到好奇和向往,但是他不能下船去看看.他看到大家上到船上都服从安排,静静地坐在各自的座位等待出发,他紧挨着纯洁亲杨氏坐在那里,但他的眼睛却在四处张望,总是离不开岸上的灯红酒绿,他的思绪也没有一刻地停止,他在想那岸上的街市为什么那么繁华?他在想,为什么那街市上的澳门人有人有辫子,有人却没有辫子,有人黄皮扶黑眼睛,为什么又有人头发肤色是与平时见到的大清国民不一样呢?他很清楚,对于这些问题问身边的母亲是找不到答案的,如问别人则会显得自己的无知和造次,所以,他只能自己在不断地寻思.

  这是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汽轮船,当孙达成安顿好他们母子,下船离开后,孙帝象这才感到这船真的很大,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船。更为有意思的是,这艘船与他平时在乡村见的船很不一样,不是木头或竹子做成的,是一艘大铁船,船舱与横梁都是铁质的,这是让他感到非常非常好奇的事情,铁可比水重多了,用铁制造的船怎么可以在水平航行呢?特别是看到船上有很粗的铁横梁,简值让他不可思议。他正琢磨着这些事情,只听“呜——!”船启动了,岸上还有不少送行的人,孙达成是不太讲究这些礼节的,他一下船,早就坐小船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照顾。所以孙帝象不用伸长脖子向岸上张望,但看到大家都含泪向岸上送行的亲友挥别时,他也情不自禁地向岸上挥动着双手。

  船行在茫茫大海之上,孤独地向前行驶,慢慢地连海上的岛屿都看不到了。除了可以看到偶尔几只绕船飞行的海鸟之外,其余只有海浪和海风了,太阳开始西沉,海面似乎被染红了一样。海上的天气真是变幻莫测,天上已经有不少厚厚的云层在移动,这时,海风越来越大了,海浪越来越高了,船开始急烈地震荡起来,船上的物品已经在砰砰作响地摇晃着。开始,大家都还能忍一忍,在惊恐中吃了晚餐。可是晚餐之后,问题就出来了,最初,船好象忽高忽低激烈地荡着秋千,接着越来越激烈,上下颠簸,潮湿的海浪不时地从窗边飞溅进船舱。有时还能听到海浪的巨响在轮船的上方回响,好象山崩地裂一样,真如世界的末日,让人不感到恐慌都不行。有些人受不了,开始呕吐,接着更多的人开始呕吐,好在船家是作了准备的,每一位客人身边放了一个垃圾桶。哦——!哦——!哇——!哇——!很快,呕吐声此伏彼起,一下子呕声一片,大家似乎在共同演奏着一曲呕吐交响曲。令人不堪的是,呕吐声越响,船的颠簸越激烈。几乎每一个人都呕红了眼。最后有些人呕得没有东西呕了,连胃液都吐了出来。

  天上涌起了乌云,夜空象铁幕一样笼罩着船的四周,黑得让人看不见手指,只听到海浪的咆哮之声,激烈的呕吐过去之后,所有的客人都累了,该呕的东西都呕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还不时地从这里或那里发出一两声呕吐的声音来。有些有经验的客人在身边自备了一些食物,呕吐完之后受不了了,就往嘴里放点东西,可是吃过之后又呕,呕过之后再吃。

  船继续在激烈的颠簸中前行,一会儿,好象高高地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似迭入谷底。一直到深夜,一些客人才相继入睡,有一些人则睡不着,一是无法忍受船的震荡,二是担心还会呕吐,开着眼等待明天的到来。

  船上的客人个个都被折腾得无所适从,孙帝象开始也睡不着,大海的震怒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虽然说自己从小生长的翠亨村河网交叉,算是在水边长大,每年夏季河涌涨水和海水的潮起潮落让他多少也体验了一些海水的威力,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感受。

  这是孙帝象第一次真正经受大自然的冼礼。这大海的怒吼啊,或许正在告诉他,他这一次出洋注定就是一次不平凡之旅。这世事的变幻又何尝不是象这大海一样,说变就变呢!

  孙帝象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有太多的想法了,因为,想控制住自己不呕吐,是此时他唯一可以努力的,然而,有时候并不是努力了就可以控制得住,即使拼尽全力,把吃奶的力都用出来了,肠胃还是照样在搅动,嘴吧照样要呕出东西来。令孙帝象感到安慰的是,很少出门远行的母亲似乎比他要镇静得多,只是稍稍有些呕吐和颠簸之后便平静了下来,有时还能很耐心地扶着他,给他信心和力量.

  一直到了下半夜,孙帝象才相对安静地躺在那儿,似睡非睡.

  孔子之徒孟子孟圣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增其所不能。孙帝象这次经历的海上筋骨之痛真是太让人刻骨铭心了。

  第二天早上,船在海面上继续一起一伏地震荡着,船舱里开始出现亮光,周围洋流卷起的高高而巨大的雪浪已能很清晰地看到,太阳是看不到了,天上还是沉积的云层,飞溅进船舱里的水滴好象雨点,又似浪沫,海水的咸味弥漫在空气里。船东安排了早点,但客人们都疲倦地躺着,好象没有谁有胃口想吃东西。

  孙帝象望着船家准备的早餐,一点食欲都没有,他真的怕吃了再呕,杂役和厨师提醒他:“不管想不想吃,都要吃下去,否则遇到更大海浪时,船的震荡会更大,肚子里没有东西根本无法忍受。”他这才很不情愿地开始吃着早餐。

  船的颠簸似乎比昨夜有所收敛,但孙帝象刚吃进肚里的东西还是被晃了出来。一直到这天下午,海面天空厚厚的云层才开始散去,阳光又照射到海面,但海浪仍然很大,船继续晃着,巨大的海浪上卷起的是银白的浪花,一浪接着一浪,排山倒海之势,煞是雄壮。孙帝象此时已完全没有兴致欣赏那海景的波澜壮阔了。

  呕吐的情况大概持续了一两天,慢慢地,呕吐声少了起来,船上的客人开始安静下来,任凭海风狂扫,海浪喧闹,大家该吃的时候还是继续进餐,有些人便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孙帝象由于正处于青春年华,身体适应性强,比成年客人适应得更快,经过了新的一天的休整,他已经不再恐惧和惊慌了,有时伏在床上独望着船舱外浪卷云舒,有时望着窗外,欣赏那奇妙的海景,这时候,海风和海浪对他来说已经变得不可怕了。船舱的上下起伏有时还会激起他心中一种童趣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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