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塾里,每逢农历初一或十五,或者开学、散学或祀孔之日,塾师蟾蜍王还要带领全体学童向着北方,齐颂《上谕十六条》,这是当时朝廷定下的规距。相传这《上谕十六条》是康熙皇帝亲自钦定的,不管是都市通衢,还是穷乡僻壤,大清朝的读书人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场合诵读,这是大清子民必修的文化道德教育课,尽管孙帝象与他的同伴们不解其意,每逢诵读之时,他也总是很认真地与大家一起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地读道:
敦孝弟以重人伦;
笃宗族以昭雍睦;
和乡党以息争讼;
重农桑以足衣食;
尚节俭以惜财用;
隆学校以端士习;
黜异端以宗正学;
讲法律以儆愚顽;
明礼让以厚风俗;
务本业以定民志;
训子弟以禁非学;
息诬告以全善良;
诫匿逃以免诛连;
完钱粮以省催科;
联保甲以弭盗贼;
解仇忿以重身命。
村塾的读书生活没有孙帝象原来向往的那么神圣,在村塾里,所有的学童都是很机械地按照塾师蟾蜍王的指令读书、写字,在规定的时间,做规定的事情,没有讲解、没有讨论,字写不好要被蟾蜍王用筷子夹住碾压手指,那种痛啊,真是叫人刻骨铭心,书背诵不出来呢,则要被蟾蜍王罚站半天,直到两腿发软也不敢出声。这种严厉的管教实在帮了孙达成夫妇很大的忙,因为没有入村塾前,孙帝象确是一个非常野性、非常淘气的孩子,如前所述砸豆腐锅之类的事时不时地会发生,上树捣鸟窝,下水摸鱼虾,有时因为与其他孩童争执撕破了别人的衣服,杨氏不得不亲自帮人缝补,有时与别人打架,搞得人家孩子破皮出血,杨氏不得不煮几个鸡蛋给人家补身体。
对于孙帝象而言,看到那么多同龄人都忍受着蟾蜍王的管束,他只能随大流,内心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打断牙往肚里吞,对于那些似懂非懂的诗文,他也都能按塾师的要求书写、背诵。村塾里有时也会发生一些学童之间的争斗,但由于蟾蜍王至高无尚的地位让那些好斗的少年学童不敢滋意妄为。
村塾只是白天有老师管,晚上学童们则各自回到自己家里。晚上的乡村是宁静的,村民们吃完晚饭常聚在村中绿荫树下,望望天上的星星,说说各自的见闻,讲鬼讲怪,谈天说地。每到这个时候,又是村中孩子们最为快乐的时光,在村塾上学的学童与无钱读书的同龄孩子常聚在一起听老人们讲故事。孙帝象的房屋前不远处有一棵大榕树,特别是南方天气暖和,村民们每逢晴暖天气的晚上,都喜欢聚在树下纳凉。对于孙帝象而言,印象最深的是村中一位叫冯爽观的老人讲述“长毛”故事。不知是老人家吹牛还是真事,老人家自己与村民们都说他真的参加过太平天国军,反正他姓冯,与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的姓近音,所以他讲的关于太平天国的故事总是让孙帝象与他的同龄人感到无比的真实而且生动有趣。
当冯爽观谈到太平军直捣南京让满清政府深感恐惧时,孙帝象问道:“那些长毛为什么要造反啊?”
冯爽观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是大家都认为满清的皇帝不是中国人,是从关外来的,而且他们进关后还杀了很多汉人,大家不服,总想为汉人争口气。好象是这样。”
另一位老村民则说:“冯观爽,你到底有没有真见过长毛啊。百姓造反每一朝代都有,都是官逼民反,老百姓没饭吃才跟长毛造反,平民百姓哪管什么汉人不汉人啊,只要能过日子,谁当皇帝不都一样吗?”
冯爽观笑着说:“哈,你竟然怀疑我没见过长毛,我告诉你,那时候啊,我就是长毛,喏,这根辫子是长毛被杀光后留的!”
老村民说:“你真是长毛,那你敢不敢去见官啊?
冯观爽说:”开玩笑,我哪能真是长毛,讲给这些细路崽听,哄哄他们的。”
尽管冯观爽一会儿说他参加过太平军,一会儿又说没有参加过太平军,但他讲的那些“长毛故事”却是让村中的孩子们百听不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帝象的思想里才有了汉人、满清之类的概念,他这才知道原来当今的皇帝与自己不是同一种族的。那种十岁幼童开始萌生的抗逆心理使他开始对洪秀全不禁油然而生敬慕之情。
有一次回到家里,他很得意地说:“唉呀,要是长毛把满清皇帝灭了就好!”
杨氏一听,伸出舌头说:“石头仔,你可别乱说话好不好?”
孙帝象看着母亲那恐惧的眼神,笑着说:“可是,事实是皇帝把长毛给灭了!”
杨氏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好好读书就是了。”
孙帝象说:“都是在讲笑话呢,你平时不是告诉我长毛喜欢杀人吗?那冯观爽说他当过长毛,可他一点也不象会杀人的样子。”
杨氏说:“那冯老头是村里有名大炮,他的嘴总是乱说,谁信他做过长毛啊,他吹牛呢。要是有人跟他计较,把他报官了,看他还说自己是长毛不!他的话,你们可千万别当真,听听而已,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好好读书啊,人还没长大,讲什么长毛,讲什么造反呢?”
孙帝象说:“可是他讲的那些事总是有板有眼?”
杨氏说:“那都是他闲得没事,瞎编的,哄你们小孩呢。”
学会认字了,即使不上学的时候,孙帝象也开始守起规矩来,不再如以前那么野性和淘气了。他的知识很快在实际生活中派上了用场。有时候,父亲孙达成要在农具上做个记号,就会让他用毛笔蘸墨书写,甚至有邻居要写个契据之类的东西,也请他帮忙,这个时候,他感到了读书的实用价值。最让他高兴的事情是收到远在海外的哥哥孙眉的来信,以前要请邻居中认得字的人帮忙读,现在他自己能看了。而且此时孙眉已出洋多年,先是帮人做佣工,后来在檀香山的茂宜岛租地开荒,渐致富厚。所以这时候,孙眉的来信多是令人欣喜的好消息,比如请了多少人帮忙,建了多少房子,种了多少田地,养了多少牲畜,赚了多少钱,等等。特别是孙眉信中对檀香山风土人情的介绍,更是让孙帝象心生无比向往之情。
由于翠亨村姓氏多,居民复杂,而且又临近澳门和海边,社会治安非常混乱,有些海盗与村中游侠儿相互勾结,对那些富裕的往来客商往往形成很大的威肋。有一次,村中一位长期在美国打工的华侨回乡居住,海盗闻讯而至,在一天深夜将这位华侨家洗劫一空。当村民们闻讯赶来时,海盗已经远去。
当孙帝象与父亲孙达赶到华侨家里时,只听那华侨向村民们哭诉道:“我被抢完了,水盗把我所有的钱物都卷走了。这些钱可是我出洋多年冒着生命的危险赚来的,我们在海外,总是不忘家乡亲人,所以,辛苦赚得的每一分钱都认真积撰起来,本来我也想捐些钱给村里做些公益,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这事要发生洋人那地方,那里有负责任的首领,有法律保障,可是,在我们这里,被盗了我却无可奈何!”
有村民建议道:“快去报官吧!”
华侨说:“报官有什么用呢?我们大清国的官府只禁止老百姓不能做的事,对老百姓的财产哪有法律保障啊?再说我刚从海外归来,官府说不定又会来敲我的竹杠呢,我在海外就听有些华侨讲过,他们回乡被官府勒索的事,所以,我们在海外的人很无奈,在国外,我们是华人,可是自己的国家却不能给我们有任何保障。”
大家一听,说的也是在理,于是都摇着头,叹气不止。
也许是想到自己的哥哥孙眉,深有同病相怜之感,如果有一天,哥哥把他信中所说的财富带回家乡,会不会遇到与这位华侨相同的命运呢?孙帝象看在眼里,想在心头。他联想到哥哥孙眉在信中所述檀乡山的法律规范,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里出现:为什么大清国没有洋人那样保障老百姓私人财富的法律呢?为什么这个华侨在海外赚的钱,洋人让他带回家乡,在自己的家乡却得不到保护?正是这件事让他开始将大清国与洋人的社会联系在一起思考起来。
十来岁的孩童对社会生活是最充满好奇心的,现实中的许多事情都有可能影响其对社会的认知与感受。村里有一户杨姓人家,兄弟三人,勤俭致富,不知什么原因,被人告发参与贩卖“猪仔”(广东沿海当时把以欺骗方式招工出洋称之为卖猪仔),官府借机查抄了杨氏三兄弟的家,把所有值钱的财物都抢走了,问题更严重的是,官兵还搜掠了杨氏兄弟的邻居的家,其中有一位叫杨启恒的人家里发现了一些金银器,官兵硬说是杨氏兄弟藏在他家的,不仅抢走了那些金银器,而且把杨启恒的房屋也一并查封了,这引起了许多村民的不满,有村中长辈出面说情,被官府训斥了一顿。年幼的孙帝象亲眼目睹了这个过程,他气愤地说了一句:“这叫什么世道!”
官兵见他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把他轰得远远的。
接下来临到孙帝象自己家里了。前文说过,孙帝象的祖父是有些田产的富裕人家,但到父亲手中,不得不将一些田产变卖,用于养家糊口。可是,当时民间田地买卖有不少是私底下进行的,买卖田地的地契用白纸书写,双方认可即可,而官方认可的是红纸地契,征税按红契征收,因为孙家卖出去的田地没有改为红契,在官府的赋税簿上,田主还是孙家,所以官府还按红契到孙家收税。为了不得罪官府,孙达成不得不每年按册交税,而且还要向官府行贿,让官府不来追查实情,这使得官府在孙帝象的心中留下了极其负面的印象。为了这事,他曾气愤地说:“皇帝怎么允许这些狗官这样糊作非为呢?”族中长辈说:“你一个小孩子家,什么屁事都不懂,别乱放炮!”孙帝象疑惑地说:“我说错了吗?”长辈说:“你的话本身没有错,但说出来就错了!
又收到哥哥孙眉的来信了,他把村里发生的一些事在信里告诉了哥哥。特别是华侨被抢和杨氏兄弟被操家的事。
现实中的种种不公平在孙帝象心中的影响正在潜移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也与日俱增。心中的愤懑有时候是无法排解的,于是产生了许多无奈的情绪。周边乡村村民有农闲练武的传统,所谓练文习武与耕读传家,其实都是旧时老百姓传承家族理念的一般习惯。当时翠亨村周边乡村如石门坑、信福隆、峨嵋、大象埔等都有三合会的武馆,每当村塾放学时,孙帝象就会与同学杨帝贺、孙梅生等偷偷跑去看三合会的会员们练武,看到那一招一式,一吼一叫,心中有些情绪也便掀泄出来。有时,还在回家的路上仿效起来,村民们见状,不禁调笑道:“石头仔,你那蟾蜍王今天不教《三字经》,改成练把式了!是不是将来让你们考武状元,将来到紫禁城当皇帝的禁军!”
孙帝象说:“要是能当禁军就好了,如果皇帝不听话,我就就近把他给‘咔嚓”了!”边说边做了一个“杀”人的动作。
说话的村民见状,伸了伸舌头,再也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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