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二月的诗

  对于死后该去向何方,天堂或地狱皆不过若有其事的幻想。但你坚信它如许许多多的地方一样,即使有人摄了像给你,不身临其境便无法知晓其中的意味,然而它无人拍摄,而你一去到那里,便好像落到地上的叶儿,再也回不到树梢。

  如果你相信轮回,一如你相信你将化成泥土和养分,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我们通常称其为春天——再次到来,便从树枝上重新冒出,依然长着柔和的形状,披着鲜绿的外衣,随风摇曳。或者你厌倦了叶子的生活,于是你可以长成林荫下的一棵小草,甚至走出林荫,在马路对面的屋檐下开作一朵小花。而那时,你钦慕的对象,不再是黄昏下啼鸣的归鸟,而是清晨里扑飞的蝴蝶。然而你不知道,那鸟儿可能是蝴蝶的前世,而蝴蝶可能是鸟儿的今生。然而一切都只是猜测,正如你的底细,除非你愿意分享,否则别人只能看到你暂时的模样。

  你开始相信轮回,并乐于猜测别人的来处,或猜想别人的归宿。一生一世的答案可能被你蒙中,但千生万世的题目永远没有尽头。伏在你膝上的那只猫,在它流落到你家以前,可能杀死了前生老鼠过街的你;而你栽养在园子里的花卉,来生说不定是比你更为优秀的园丁,反要把你这细枝嫩叶放进盆子里作为报答。如果有一个主持轮回的神,如果他愿意告诉你这些秘密,你必责怪这答案的怪异,然而你也不过是这万千怪异的答案中不足为奇的一个,甚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字或标点。

  因此你以为一切都只是暂住。现在的你健步如飞,总有一天将像蜗牛那样迟缓;现在的你心灵手巧,总有一天会比海龟还要笨拙。然而你的旅途持续不断,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于是你不断变换着外衣,终于做到既不为身为万物的灵长而深感庆幸,也不为生作花花草草而怨天尤人。它们也有心跳,只是过客不曾听见;它们也有温存,只是行人懒于触摸。如果一棵紫荆能够告诉你,在你出生那年它的身边有一棵黄槐被砍去,你是否会安慰它不必伤心?因为那棵槐树已经在你身上开花结果了。

  通过与不同的人接触,你汲取着万物的营养。一位歌唱家原是一只百灵鸟,一名游泳健将本是一条旗鱼。当他们滔滔不绝地跟你讲起他们的技艺,你就知道了天才的奥妙和自然的真理。当你有幸见识那奇珍异兽在林中或海上炫耀它们的本领,你还要想起人类与它们相通的秘密,就像品读一首长诗,某个唯美的韵脚引起了你的注意,于是你重新来回浏览,方才发现相联的韵脚都精彩如旋转的舞步。

  而当你成为它们的一员,会有人站在你的位置上——幽深曲折的花园小径或收藏着贝壳和脚印的沙滩,据有着你的身体和魂灵,像你一样洞察着热闹的世间,琢磨着生命的轮回。当你暂逝,脱下了人的躯壳,抹灭了人的思想,何尝没有另一个人,开始拥有你年轻的面色和矫健的步伐,开始感受你燃烧的快乐和尘封的烦恼,踏上你走过的路,听着你听过的歌,甚至交上你同样被其他生命所代替的朋友,直到在你暂逝的一角走完今生,坦然由下一任接手。你可能变成一条野狼,而他将化作一匹野马,至于接替他的人,之前不定是惨死在你口中的野兔。

  当然,更多时候你并不能决定你的去向。失去双脚的你来生愿做一只翱翔天地的雄鹰,最终成了虽有六足却终日往返于秽土碎石间的蝼蚁。然而,每种存在都有其意义,即使你肢体的残缺,也要比灵魂的残缺高明,如一个不和谐的韵脚,有时却可以使一首诗更加诗情画意。你读懂了它,便知道一切是非优劣都是谎言,唯有存在本身才如此确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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