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儿童纯洁的心灵里撷取真善美的力量
--从《老水牛的眼镜》、《晨露》、《夜明珠》到《流血的太阳》
怎样写"儿童文学"?儿童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何在?这个问题不同的时代有不一样的观念和认识。自从上世纪20 年代初周作人正式提出"儿童文学"这个文学概念起,直至1949年,主要是一些思想革命的左派作家围绕着革命、爱国救亡和反映民生疾苦,主张以此为基础让儿童认识社会人生,启发他们的良知良能,引导他们健康成长。1949年至文化大革命,则以"革命"的名义和内容教育和培养儿童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为目标;文革后,直至21世纪初的现今,儿童文学则从"成人视角"转向了"儿童本位",即主张贴近儿童生活,用符合他们的审美意识和阅读兴趣的作品影响和感染儿童,塑造和培育未来的一代新人。虽然各个时期的视角和目标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站在成人的角度"给予"儿童以教育、培养、感染和影响……总之,儿童文学对儿童来说,是被居高临下的赐予。
然而,文学的价值是以人物形象和精神情感力量以及它的审美意境和语言魅力来感染、打动、影响读者的。儿童文学当然也不例外。这就是说,儿童文学里的人物形象(它主要是儿童,当然也不排斥成人)、精神力量和审美意境和语言魅力,对读者(包括儿童和成人),也是有主动的感染和影响力的。如果我们再说得明白些,就是儿童的尚未被社会浸染过的天真纯洁的本性,对成年人,对社会,对被污染的人性,是有一种感染和净化功能的,而这一点,却大多被我们的许多儿童文学作家和研究者匆匆地忽略了。
但竹林看到了这一点!或者说,她在自己经历的严酷的生活境遇里,认识和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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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文革尚未结束,她在安徽农村插队以及回城来到上海的儿童出版社工作时,心中总是存在着一种思想上和认识上的逻辑背反。她常常看到,一些事明明白白是假的,但大家都会将它说得像真的一样。明明都不想在农村呆着,想着寻找回城、上学、招工的机会,却唱着扎根一辈子的高调。进了工作单位,更见一些"革命"和"左"得极端的人物,他们总是能站到政治运动的浪尖上充分表演,并不遗余力地整人,浪头翻下,他们会痛哭流涕地检讨路线觉悟不高。待下一个浪头再起,他们又精神抖擞地投入了……有时连起码的逻辑和人格尊严都不顾。她记得在周恩来总理逝世时,竟有人在追悼会上痛哭流涕,会后一转身,立即又慷慨激昂地批起"复辟倒退的周公"了。思想比较单纯的竹林对这一切实在无法理解,觉得这些人不知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他们怎么不像一个正常人?于是,每逢政治学习,她就默默地坐着自己的位置上,不发言也不表态。她宁愿在办公室为大家多打几次开水,多跑几趟腿,多扫几次地。如果实在被点名要她发言,被逼得没有办法,就只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
文革末期,上海文艺部门奉命搞"三结合","写走资派"。作为文艺编辑的她,也需完成这个政治任务。重点题材比如"教育革命"、"南京长江大桥工程"等,自有老资格编辑承担,她这个新来的编辑,就选了个"打鬼子"的题材应付:她与一位"工农兵作者"一起到郊区的招待所开始工作,但采访下来,上海地区抗日游击队打鬼子的素材不多,而且作者又从来没写过小说,因此,写作任务实际上就必须由她这个编辑来完成了。没有具体的抗战生活,只靠采访来的一点零星的材料就要创作一部小说,她感到为难,只好向辅导她做编辑工作的老编辑赵老师求助。赵老师协助她凑合构思了一个故事框架,于是她就在县城招待所里埋头苦干了起来。几个月后,稿子总算完成了,题名《小莲子》,以后也出版了。但在赵老师来招待所阅稿的时候,她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这叫什么事呀!明明是你构思故事我写的嘛,怎么作者倒是别人?"赵老师说:"这就叫政治,中国的政治。你现在不懂,就不要去管它了。"见她仍然有点委屈的样子,赵老师想了想,说:"这样吧,这一段时间,你确实付出了不少,现在,我带你去农村透透新鲜空气,了解一些儿童生活。儿童题材你可以不管那些政治框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于是,他就带她在郊区农村采访了许多真实的儿童生活(赵老师就是这里的农村出身的),建议她以此写一批儿童散文故事。
20世纪70年代的江南水乡,那时尚未受改革开放和工业化的污染;农民虽然在"学大寨"的政治口号下辛苦而贫穷,但自然风光是十分秀美的。那里有长满水生植物的美丽的水塘,有清澈的河流,高高的小桥和密密的竹林……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秋风送来阵阵稻花的清香,路旁的野花野草在向你点头微笑,青蛙和蟋蟀在你的脚边跳跃,蜜蜂在你的身旁飞舞;抬起头来,可以看见蓝天白云和辽阔的田野,一时间她感到心旷神怡,仿佛来到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一切政治压力和精神重负都被甩到了脑后。尤其是在午后的树影下,或者是夜气弥漫的打谷场上,和孩子们一起坐在光滑凉爽的竹凳上,听他们随便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个个小故事,真是一种令人轻松愉快的精神享受。
村里的孩子们淳厚朴实,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充满了浓郁的泥土气息,是那样的生动、有趣、感人--起码对一个城里下来的人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了将这些新鲜的故事和感受尽快地记录下来,竹林几乎是不让它们过夜:每天回到招待所,她就带着激情连夜将采访到的故事写下来。这样,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她便写出了一组共十篇儿童散文故事--这就是她后来结集出版的那本《老水牛的眼镜》。
这组散文,赵老师看后很欣赏,他决定自己当责编编发。但审稿时,室主任却压了几个月不肯签字。倒不是抓到了什么政治问题,也没说艺术水准不够出版标准,而是觉得一个刚来出版社不久的见习编辑就要出书,有点难以接受,最后表示只通过其中的5篇。只有5篇,篇幅太少,自然就不能成书了。室主任说不能成书就等以后积累多了再出吧。室主任自己也从事儿童文学创作,而且在这个岗位上历经许多政治运动,资历较深。因此,他一面在政治上总是小心翼翼,紧跟潮流,一面对年轻人要求严格;他可能在内心深处对年轻人并没有恶意,但论资排辈的思想比较严重;他发表过一些作品,却至今还没有完整地出过一本书呢,因此在心里容不得别人超越。几乎就在这个时期,赵老师向他送审了铁凝的一部中篇小说。室主任问:"铁凝是谁啊?"赵老师回答说:"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作者,文笔很好,很适合写儿童文学。"主任摇摇头说:"没听说过。"于是便也压着不通过。赵无奈,只好将这部名叫《红屋顶》的稿子推荐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少儿室的编辑朋友。同样地他也只好将竹林的这十几篇儿童故事推荐给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请他们的副总编王一地先生看。老王看后也觉得很好,但为了两个兄弟儿童出版社的关系,他先与那位室主任商量,明确表示如果你们真的不出,则我们要出了。这样,室主任最后只好签字同意将十篇一起出版。
这时,已经到了1978年。而这组儿童故事写成的时间是1976年。其中,已经有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两年的业余时间里,竹林正在默默地写作她的第一部知青长篇《生活的路》。而待这部《老水牛的眼镜》正式发稿时,她的《生活的路》的初稿,也已完成了。因此,围绕这这部儿童故事出版的插曲,实际上是以后竹林的《生活的路》的出版过程中的命运遭际的一次预演。
《老水牛的眼镜》于1978年12月出版。首印15万册,以后又反复多次重印。当时儿童文学界的许多前辈看后都十分赞赏。严文井先生在1979年初写信给竹林说:"《老水牛的眼镜》我用一个晚上就一口气读完了。我觉得这是一本写得相当好的书。作者对江南农村的景色,小动物和孩子们的生活相当熟悉,写得生动、有趣、有教育意义。就文章而论,也是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的(做到这一点,对一个青年作者,一般来说是不容易的)。我完全赞成今后你多搞点儿童文学的打算。"陈伯吹、金近、葛翠琳等儿童文学老作家,也都表示肯定。
1980年,全国第四次儿童文学评奖。这实际上是文革后儿童文学界第一次检阅,因此在文艺界是比较隆重和令人注目的。这次评奖中,围绕《老水牛的眼镜》,有一些花絮,因为涉及到对这本书的评价和反响,故也值得在此一叙。
本来参评的作品,是由出版社和各地作协推荐的。前面我们已经讲到,此刻竹林正因出版《生活的路》而在单位遭受巨大压力,被领导"秋后算账",因此她所在的单位(也是《老水牛的眼镜》的出版单位)是不可能推荐她的作品去参评的。她实际上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作品能去参加评奖。然而,当评奖结果公布时,她的《老水牛的眼镜》却得了奖。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的作品怎么可能会评上?而且还要从正在千方百计地设法整她的这家单位的那位领导的手中去接那张奖状。她不想去人民大会堂参加那个颁奖大会。后来在许多同事的劝说下才勉强去了。也在以后,才慢慢了解这本书被评上的过程。
原来,这本书的确没有被单位推荐,但当时在读者中反响已经很大,在北京的评委们,大多也了解这本书。他们便行使了评委的权力--评委也是可以推荐参评作品的。据说评委们还请示了评委会主任严文井。严说:"评奖只对作品负责。好作品一部也不应该漏掉;差的,一部也不要评上(大意)。然而,这件事惹恼了她单位里的领导们,他们将怨气发泄到了一位完全无辜者--洪讯涛先生的身上。原来,竹林所在单位的著名童话作家洪讯涛先生,这次被派遣参加评奖,他当然也是评委。然而这位全身心沉浸在文学创作中的老作家根本不了解竹林正面临的处境和社领导的意图。于是,回来后他便被领导认为"没有为社里顶住",因而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说他是"吃里扒外"。于是他躺着也中了枪:以后,洪先生在社里处处被排挤、压制,事事不顺,恐怕与这件事也不无关系。为此,每当竹林与一些知己朋友谈及此事时,总是对这位童话界的前辈心存深深的歉疚和敬意。
当然在单位里,洪讯涛先生不愿做的事,有人会做。前面讲到的严文井先生给竹林的那封盛赞《老水牛的眼镜》的信,当时社内《儿童文学研究》的负责人知道后,说要在他的刊物上发表,竹林当即表示说这要征得严老的同意,否则不可以刊登的。那位负责人便打电话给严文井。但严也回答说"私人通信,不宜发表。"于是此事便作罢了。当到了1980年评奖的当口,这位《儿童文学研究》的负责人却将情况说成是竹林硬要他将严文井的信在他的刊物上发表,以便打着严文井的旗号招摇撞骗!该社的社长兼总编就以此为罪状直接赴京去严文井家状告竹林。严文井听后一下子愣住了--不是你们的《儿童文学研究》的一个叫鲁X的自己给我打电话说要发表的吗?当时我就没有同意,现在怎么成了竹林的罪状?那位社长还说:"据社里的同志们反映,竹林的歪风邪气,包括她的那些创作,都是背后有长胡子的人在帮她出主意的。"文井老听了,实在忍不住,道:"现在竹林正在文讲所学习,我是她的导师,也算是长胡子的人了;但她刚写出的毕业作品、小说《网》,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完成的,我可没有本事替她代劳!"严文井先生对此事非常气愤。随后,当赵老师作为编辑去他家商议重版他的著作《小溪流的歌》时,他还忍不住讲起这件事,并说:"我真不明白,他们对于一个刚刚冒出头的青年作者,就不能宽容一点吗?"
少儿社领导费尽心机为竹林罗织的这些罪名,终于未能阻止《老水牛的眼镜》获奖。22年以后,到了2000年,中华书局的《中华活页文选》(小学版)还特地将这十篇儿童散文收了进去;每期刊登一篇,作为美文供全国小学生阅读。据编辑部反映,它们仍然很受小读者欢迎。
可以说,这组儿童散文故事,是竹林走上真正的文学创作道路的发端。此前,她虽也写过并且也发表过一些东西,但那时她还不懂文学创作为何物,写的大多是按着别人给定的政治模式泡制的遵命文字,那不是自己思想和心灵的真实的表达和流露,因此,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学。自从她插队回城终于有了工作单位--而且还是个文学出版单位以后,在学习当编辑的同时,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来了。在当时(文革末期)的政治背景和极左思潮的大背景下,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矛盾:难道人性中的真善美永远地丢失了?文学作品就是用这种"三突出"、"三结合"的办法搞出来的吗?文学创作就是这样虚假的做作和泡制?
在对农村儿童生活的采访和《老水牛的眼镜》的写作中,她的心灵里好像突然洞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子--她找到了!她突然意识到在成人社会中被左倾和阶级斗争理论扭曲和异化了的人性在少年儿童身上还保留着它的真善美。她不但找到了这个本质,而且还找到了表达的方法--用孩子们自己淳朴天真纯净的心灵视角和诗意的语言。事实证明,她的这种创作方法是成功的。而这种情真意诚趣浓境美的散文化的诗意写作,经导师严文井的点化,便从此成了她整个文学创作的风格和基调。
《老水牛的眼镜》写的是江南水乡竹林村的一群孩子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一些故事。"竹林村"这个具体地点是虚构的,但里面所写的孩子们的生活却是非常真实的。你看:《偷瓜畜的秘密》里,外号叫"小刺猬"的孩子受命在瓜田里看瓜,结果最香的一只十条锦瓜被偷吃了,"胖鸭"说一定是"小刺猬"监守自盗。为了弄清真相,孩子们共同守夜,这样抓住了真贼--一只好大的"偷瓜畜"--刺猬。他们寻找迷路走失的鸭子,却在一棵大树洞里抓到了想偷袭鸭子的黄鼠狼(《鸭子游呀游》)。孩子们还在夏夜的打谷场上举行纺织娘歌咏比赛(《哥哥的纺织娘为什么叫得最响》);给枣树治虫(《长脖子螳螂和大肚子知了》);训练鸽子送信(《鸽子咕咕叫》);自己培育彩色珍珠(《美丽的珍珠》);孵青蛙为庄稼捉虫(《孵蛙记》);给老水牛配眼镜(《老水牛的眼镜》)……这些事情都是孩子们日常生活里发生的平常事,有的甚至是他们的调皮行为,但同时它们又是那样的生动、逼真、有趣,散发着江南农村特有的泥土气息。你看,刺猬逃跑时还会用向人撒泥的方法来做掩护;叫得最响的纺织娘原来是被哥哥养在一只大陶甏里的,是回声为它增添了音色;而玲玲为了窥探哥哥饲弄纺织娘的秘密,给南瓜花授了粉,无意中增加了南瓜的产量。"小牛"赶着他饲养的老水牛去给干旱的葡萄园车水,他在大柳树上逮住了两只大乌龟,骑在牛背上一心想数清龟背上的纹路,给老水牛做副眼镜,不小心被牛车棚的横梁撞伤昏了过去;他的老水牛一直在雨中守着他,直到他醒来,才将他驼回了家……
这些故事和生活细节又是从孩子们的心灵视角来观察和描述的,因此处处闪耀着真诚、纯净、唯美的光彩;由此,连周围的景致也变得美丽而抒情了起来。还是在《老水牛的眼镜》这篇中,作者这样写葡萄园所在的小岛:"我们的小岛很美。小岛的周围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每当雨过天晴的时候,小岛上绿叶婆娑,就像飞来了无数翠色的小鸟,在阳光下抖落着它们羽毛上的珍珠。而小岛上的葡萄园,则像这美丽的鸟群衔来的一片翡翠。秋天,云雀停在空中唱歌,绿色的藤架上,垂下一串串晶莹多汁的葡萄,那葡萄就像翠绿的小铃铛。我想,如果微风吹破了它们薄薄透明的外皮,随着甜蜜的汁水一同流出来的,一定是清脆悦耳的声响,比云雀的歌声还要好听……"
无论生活怎样严酷,在孩子们的心里和眼里,大自然依然是这样的柔和、温馨和明丽;它们观察或感受周围的事物,也是独特的:"天气很热很热,热得花母鸡躲在树荫下伸张着翅膀,大黄狗躲在屋檐下吐着舌头。"这是孩子们眼里看到的最真实的炎夏景象。一般成年人如果写热,恐怕就只会用"赤日炎炎,燠热难忍,汗流浃背"之类的词汇了。
在《水獭送来的礼物》一篇里,作者写了一个外号叫"小黑鱼"的孩子,乘着叔叔的小渔船一同去捕鱼的场景:"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晴朗的夜晚,小河闪着黑缎子一样的波光,两岸的合欢树和老榆树投下一团团、一簇簇浓淡不一的影子,好像描在黒缎子上的花纹。在我们的小船划过的时候,这些花纹也轻轻地活动起来了。叔叔把船划得很轻很快。我们的船,好像一只贴着水面低飞的快活的小蜻蜓。当"小蜻蜓"在夜间显得白灿灿的水茭白丛中擦过的时候,我看见前面闪着一片渔火。渔火像最亮的星星,它们在黒缎子一样的河面撒下一片金粉。更奇妙的是,在渔火的照耀下,小岛上所有绿色的树都像半透明的、翠鸟的羽毛一样。我怀疑我进入了一个神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