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权力和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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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力和组织

  1979年8月,《生活的路》终于出版了。当时,有家报纸的记者要她谈体会。她说:"为了对付在写作过程中遇到的阻力所花费的精力,比写作本身多得多。我希望今后的道路会顺利一些。"然而,生活的现实总是不以个人的愿望转移的。

  说起来,作品的出版确实受到了文艺界的重视。当时,上海"文汇报"率先作了报道,题目是"正视生活的人"。接着,"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读书杂志"、"安徽文学"等国内许多报刊也相继做了报道,发表了评论;广大读者也反映强烈,数以千计的知识青年写来了热情洋溢的鼓励信,小说一印再印,发行数十万册。但是,她单位里的领导却认为他们输了面子,暴跳如雷。他们向文汇报写信指责"写报道未通过组织"、"匆匆忙忙表扬一个人",并且还以组织名义向国内许多刊物、出版社发函,宣布不能发表她的作品。

  是的,老早就有好心人忠告过她:"领导要整一个群众,从来不会达不到目,更不会输掉的;你这个小丫头今后要吃苦头了!"这不,该她吃苦头的时候到了。以党组织和个人的名义向报社、杂志社写信,对她进行莫须有的指控,企图阻止报道和发表她的东西,署名的匿名的信件对她进行造谣和诽谤。还有一件在中国这个社会中最有效的秘密武器,也一起用上:不是有长胡子的男同事在支持她同情她吗?那就在男女生活作风问题上制造点风声,然后通过组织机器层层往下吹风,待在群众里议论起来之后,再派人事干部内查外调,诱导逼供--任你再没事,石头子里也要榨出它三两油来!如果真能抓到点什么把柄,那就一定好好地出一口恶气!如果仍然没捞到什么油水,本人提出抗议,则往下一推:"都是群众在讲,咱领导可没说过。"这种事是人们最感兴趣也最受舆论重视的。它会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任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人们宁肯相信有,不愿相信无。这时你如果实在受不了,认真地去追根刨底,一直追查到领导头上,他们马上会把脸往下一拉:"组织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是的,代表组织上做的事情,是永远正确的。哪怕他在用组织的名义公报私仇、打击报复、迫害无辜、扼杀人才也罢。即使以后的历史证明他们错了,也得由他们来为你平反、落实政策,而你还得感谢他们!于是,你就只好哑巴吃黄连,只好等着被他们搞得筋疲力尽、灰心丧气,对生活和事业失去信心。面对这样的权力和组织,性格软弱的她,除了哭,除了感到愤怒和憋气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这次,那些处心积虑地整她的人却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据说柔软的石墨,经过烈火和高压的处理,可以变成坚硬的金刚石;而她,哭完了,气完了,愤怒的火焰也燃烧出了为事业而破釜沉舟的决心。"你们可以破坏我的名誉,毁掉我的生活前景,但不能捆住我的手,夺走我手中的笔。我就是一辈子不成家也要写出一批作品来,让你们瞧瞧!"以后,对她年龄渐大而始终没有结婚这件事,这些整她的人又津津乐道而且大做文章起来,真不知道这些人自己家里是否也有姐妹儿女?

  打着组织印记的压力没能摧毁她的事业心;中国之大,他们也不能一手遮天。一棵树也吊不死人,虽然必须时时提防着明枪暗箭,但她还是在不停地埋头写作。不时可以看到报刊杂志上发表她的作品。更使那几位整她的领导不能容忍的是,她竟敢不说自己的成绩是他们支持和培养的结果(由于被整得糊里糊涂,她早把前面说的那位文艺界老同志的谆谆教导给忘了),而且,还在一篇文章中说什么她的作品是用自己的眼泪写成的。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在暗示有人压制和欺负她吗?真是目无领导、目无组织、无法无天了!于是他们恼羞成怒,只要能达到打击她的目的,就不择一切手段了。他们下令不准她住单位的集体宿舍,声言要把她的铺盖卷扔出去。不准住宿舍,她能住到哪里去呢?小时候和阿婆奶奶一起住的小亭子间,奶奶去世后已经不属于她了;父亲只有一间十来平米的房子,他是个大学教师,除了一张饭桌一张床,四周全是书架;她刚从乡下回来时,还可睡在饭桌下的地板上,但近来老人身体不好,请了个阿姨照看,那一席地板也没有了。上海虽大,但总不能睡到马路上去啊!没有办法,只得把屈辱的泪水往肚子里咽,仍然忍气吞声地在宿舍里挨着。

  这时,和她同一办公室又增加了一个诗歌编辑。他曾以坏分子的罪名在青海农场劳改20年,最近刚平反回来。此人50多岁,已完全谢顶了,但一来不久就死皮赖脸地缠住她不放;领导也让他住到单位的男宿舍里。下班了,他就在办公室搅得她不得安宁。她躲进宿舍他也跟踪上去,而且出言不逊,行为极不文明。她害怕他,回避他,他却在外面到处放风,说要和她谈恋爱。在遭到她严词拒绝后,他又想方设法欺负她,搬弄是非、挑拨矛盾、制造谣言,写假材料对她进行人身攻击;连晚上去水房打开水他都会在路上把她截住,把水瓶抢走;甚至她上厕所,他也跟踪不放。实在忍无可忍,她去找领导反映,领导竟然说没空管这些事。这位诗歌编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年龄几乎比她大了一倍。为什么要如此欺负一个软弱老实的姑娘呢?不知是哪根神经突然苏醒或良心发现,一次,他终于对她说了真话:"告诉你,不是我存心欺负你。我与你无冤无仇,这些都是领导要我干的!"啊,善良的姑娘怎么能想到,我们的堂堂领导这样的手段也会用得出来?

  又是走投无路了。不管是创作,就是连在这个单位里工作和生活都不能维持下去了。就在这时,在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韦君宜同志呼吁要支持青年作者的文学创作,并将她的处境向文艺界的高层作了反映;于是她终于被调到了市作协的一个文学刊物当编辑。

  从此,她将铺盖搬进了刊物编辑部的办公室,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工作。白天阅稿改稿,晚上将铺盖从壁橱里拿出来睡觉。一天傍晚,她遇见了和她同样在作协院子里寄身的女作家戴厚英。戴厚英将她拉进自己的宿舍,劈头就说:"竹林,告诉你,在中国,做女人难,做个名女人、女作家更难!不过,我们就是要挣这口气!"她知道,对方目前正在承受着比自己更大的压力--她的长篇《诗人之死》被封杀,她正在遭受围剿……可她居然还在关注着别人的处境!她的心里掠过一阵暖意。从此,她们成了很好的文友。同时,回顾自己所走过的生活道路,她觉得戴厚英的话确实是人生箴言。

  人生的航船在生活的大海里不停地航行,而命运之神总是挥起它的巨手兴风作浪。有时候,它可以使船顺风顺水,转眼间,就又用险风恶浪去干扰它,使它在航道上历尽颠簸。1979年底到80年春,她在作协的那个文学刊物当编辑。生活和创作都是比较愉快和顺利的。这年春节过后,她又去北京参加了粉碎"四人帮"后的全国作协第一期文学讲习所学习。丰富的学习生活使她开阔了视野、提高了文学素养;讲习所领导和教员的关怀,导师的指点和学友们的真诚的友谊,在她本来寒冷忧郁的心里,照进了温暖的阳光;脸上的笑靥增多了,她过去因贫血而显得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但是,权力之手是巨大的,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得罪了领导,哪怕换了新单位,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掌心。"惹不起,躲得起。"她只好一头扎进了市郊农村;也从此她无声无息,似乎被文艺界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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