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艰难的文学之路
苏东坡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如?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句形象地道出了作为"个人"在社会大背景中的境遇遭际,指出它就像那"飞鸿踏雪泥"一般,既偶然又必然。于是,人们就将这称之为"命运"。
本文要讲述的,就是在20世纪60年代一位名叫王祖铃(走上文学道路后取笔名竹林)的普通女知青,从那时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的泥泞雪地里留下的一串串脚印。正是这些脚印,构成了她踏上文学之路的坎坷"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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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汛
公元1979年2月6日。这年的春节刚过,北京西郊友谊宾馆正在召开粉碎"四人帮"后中国文艺界的一个著名的会议--人民文学出版社部分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所以说"著名",是因为它不是一个出版社的普通作者会,而是个涉及到文革后党和国家的文艺政策大转变、文艺界思想大解放的"转折点"式的会议。当时文艺新闻出版界的主要负责人茅盾、周扬、陈荒煤、冯牧、陈翰伯、许立以等几乎全数出席了会议,并在会上作了报告或讲话。人民日报、新华社、人民文学、文艺报等单位也都派代表列席了会议。胡耀邦还在会上作了报告。
在出席这次会议的40多名作家代表中,有久已知名的老作家,也有刚崭露头角的中青年作者。从全国各地云集北京,大家都很亲热、活跃,打不完的招呼说不完的话。唯有一个20来岁的姑娘例外。她静静地坐在会议大厅的一隅,不声也不响;苍白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甚至有些疲惫的神情,也许眼神里还有些迷惘,只有穿在身上的一件中式对襟棉袄,外面绛红色的新罩衫比较醒目,但同时又让人觉得土气。那么,她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参加这样一个高级别的会议呢?原因是她写了一部小说投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而这部作品在自己单位和出版社,都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如今,命运如何尚未有定论呢。
会议的前两天,都是由领导讲文艺方面的理论问题。
2月8日,会议开到第三天的大组发言,出版社的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孟伟哉在发言中谈到作品的生活气息问题时说:我们编辑常把作品分成三种境界--一是引人的;二是感人的;三是不仅引人、感人,而且发人深省的。接着他举例说最近读到王祖铃同志的一部书稿《娟娟啊娟娟······》觉得这部小说"写得相当真实,有深度";"反映了作者对生活深刻独到的感受和理解,很发人深思。""我在看她的稿子时,几次流泪。"他还说"这部作品有令人可信的生活气息,作者能大胆地面对现实,按生活本来的严峻性描写生活,是一部全无僵气的现实主义作品,它是令人深思的,是激发斗志的。"也就是说,出版社几乎完全肯定了她的作品。但她知道出版社还将她的小说的内容提要送到了文艺界的高层审阅。不知上面的最终裁决会是怎样的?
9日的会议是听景仰已久、时年已82岁的茅盾先生讲话。他说他的视力不好了,看东西很吃力,两只眼睛加起来只有0、4。但他最近看了《冬》、《娟娟啊娟娟······》、《铺花的歧路》三篇作品的提纲,说"这三篇从印发的提纲看都写得好。后两篇如果写得深刻,可以很动人的,可引起人们对'四人帮'恶毒、无恶不作的深刻的痛恨。"说罢,茅公又道,"听说《娟娟啊娟娟······》的作者是一位年轻的女青年同志,我想请她上来谈谈创作这部作品的体会和感想。"
一时间,王祖铃的心脏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也似乎随之凝固了。终于听到了盼望已久的最好的评判和裁决,一下子,又似乎不敢相信。她木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几乎失去了思维和判断能力。主持会议的出版社社长严文井在台上催促,旁边的人使劲推她拉她,她依然迈不开脚步。这时,见多识广的作者大冯(冯骥才)大步流星地上了主席台,与茅公侃侃谈起了他的创作体会,这样才算替她解了围。会后,总编辑韦君宜一脸严肃地走过来批评她:"竹林,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上去?也许你一辈子失去了这么一次向茅公请教的最好的机会!"
可怜的她,一脸尴尬,支支吾吾地无言以对。她出生至今,何尝见过这样的场面?又何尝遇到过如此大的人生转折?当时,她的思想,似乎突然飞出了自己的躯体,飞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她的短短的二十几年的人生途程中,已经经历了多少的辛酸和痛苦,悲愤与打击。可这一切,她又如何对眼前这位面严心慈的总编辑同志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