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把一部分时间花在剑桥,在那儿教本科生读法语。他仿佛是一个受到宽容的走私贩子,不是经过海关检验进口希腊文和拉丁文,而是贩卖欧洲语言的私货。剩下的时间他花在伦敦。

  从永远是夏日的伊甸园到大部分是冬日的今天的堕落人世,男人的世界总要走一条一成不变的路一一要追求一个女人的爱。这也是查尔斯·达尔内的路。

  他是在危难的时刻爱上了露西·曼内特小姐的。他从没有听见过比她那同情的声音更甜美、更可爱的声音,从没有看见过像她这样温柔美丽的面容,那时她在已为他挖好的坟墓边沿跟他面对着面。但是他还不曾跟她谈过这个问题。发生在波涛汹涌澎湃的大海和尘土飞扬的大路那边的那座荒凉庄园里的谋杀案已经过去了一年,那巍峨的石庄园已成了个依稀的梦,可他至今没有向她说出一个吐露心曲的字。

  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沉默。又一个夏季的白天,他离开他大学的工作来到伦敦,转到了索霍区这个安静的街角。他想找机会向曼内特医生敞开自己的心扉。那天已快要黄昏,他知道露西已跟普洛丝小姐出门去了。

  他发现医生坐在窗前的圈手椅上。在他苦难时支持过他、却也增加了他的痛苦的体力已经逐渐恢复。他现在确实已成了个精力非常充沛的人。他坚毅顽强,行动富于活力。在他恢复活力之后有时也发病、也冲动,跟他才开始训练恢复其它官能时一样,但这种情况当初就不多,现在更是罕见了。

  他读书的时间多,睡眠的时间少,很辛苦,却很轻松,而且同样感到快乐。现在查尔斯·达尔内走进了他屋里,他一看见便放下书伸出手来。

  “查尔斯·达尔内!很高兴见到你。近三四天来我们都估计你会回来呢。斯特莱佛先生和西德尼·卡尔顿先生昨天都来过,都以为你早该来了!”

  “他们对我有兴趣,我很感谢,”他回答道。他对那两人虽有几分冷淡,对医生却是满腔热忱。“曼内特小姐——”

  “她很好,”医生插嘴说,“你回来,我们都会很高兴的。她有些家务事要办,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

  “曼内特医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正是要利用她不在家的机会请求跟你谈一谈的。”

  空白。沉默。

  “是么?”医生说,显然有些不安。“把你的椅子拉过来,说吧。”

  椅子拉过来了,但他却发现要说下去并不那么容易。

  “我跟你们家能有密切的关系,曼内特医生,我很高兴,”他终于开了口,“时间已有了一年半。我希望我要提起的话题不至于一一”

  医生伸出手来制止他,他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医生又回到了话题,说:

  “是要谈露西么?”

  “是的。”

  “我任何时候谈起她心里都不好过。一听见你用那种调子谈起她就更难受,查尔斯·达尔内。”

  “我这是热烈的崇敬、真诚的膜拜和恳切的爱情的声音,曼内特医生!”他恭顺地说。

  又是一片空白,沉默。

  “我相信你的话。我对你应当公正,我相信你的话。”

  他显然很不安,而这不安又显然是由于不愿提起这个话头,因此查尔斯·达尔内犹豫了。

  “要我继续说下去么,先生?”

  又是空白。

  “好了,说吧。”

  “你估计到了我要说的话,虽然你不可能懂得我说这话时有多么认真,我的感情有多么认真,因为你不懂得我秘密的心愿和这心愿长期压在我身上的希冀、畏惧和不安。亲爱的曼内特医生,我对你的女儿爱得痴迷、深沉、无私和忠贞,只要世界上还有爱,我就要爱她。你也曾恋爱过的,让你往日的爱情为我说话吧!”

  医生扭开了脸坐着,眼睛望着地上。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

  “别提那事,先生!别提那事,我求你,不要让我想起过去!”

  他的叫喊像是确实有了病痛,因此他的话说完后许久仍然回荡在查尔斯·达尔内的耳里。他伸出手做了个手势,仿佛是哀求达尔内别可说下去。达尔内作了这样的理解,便再也没出声。

  “请你原谅,”过了一会儿,医生压低了嗓子说,“我并不怀疑你爱露西,我可以让你满意。”

  他在椅子上向他转过身来,却没有看他,也没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到了手上,白发遮住了面孔。

  “你跟露西谈过了么?”

  “还没有。”,

  “也没有给她写信么?”

  “从来没有。”

  “你的自我否定是由于考虑到他的父亲,要装作不知道这一点是狭隘的。她的父亲对你表示感谢。”

  他伸出手来,眼睛却不配合。

  “我知道,”达尔内尊重地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曼内特医生。我每天都看见你们俩在一起,你跟曼内特小姐之间这种不寻常的、动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下培养出来的。即使是在父女之间,能够跟它相比的感情也不多见。我知道,曼内特医生,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她心里除了一个逐渐成年的女儿的感情和孝心之外,还有她婴儿时期的全部的爱和依赖。我知道,因为她从小没有父母,现在已把她成年后的全部忠诚、热情和性格奉献给了你,还加上对早年失去的父亲的信赖和依恋。我完全知道,即使你从今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回到她身边,你在她的眼里也难以具有比跟她长期相处的你更神圣的品格。我知道,她依偎着你时,那搂着你脖子的手是三合一的:它是婴儿的、姑娘的,也是妇女的。我知道,她在爱你时,看到了跟她同龄的母亲,也在爱着她;看到了跟我同龄时的你,也在爱着我。她爱她心碎的母亲,她爱那经历了可怕的考验和成功的恢复过程的你。我自从在你家跟你相识之后日夜见到的便是这一切。”

  她的父亲垂头坐着,只有呼吸略微加快,其它的激动迹象全都受到了抑制。

  “亲爱的曼内特医生,这些我一向都知道。我也一向看到你为一个神圣的光圈所笼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程度。我一向感到(就是现在也还感到)把我的爱情(甚至是我的爱情)介入你俩之间是要用一种不配触动你的历史的东西去触动它。但是我爱她。上天作证,我是爱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亲伤心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可是,”达尔内说,医生那伤心的口气在他耳里带着责备的调子,“如果我有这样的幸运能娶了她,可别以为我会在某一天违背我现在的话,把你俩分开。此外,我也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也是卑鄙的。如果我心里考虑着这种可能性,即使把它放在遥远的将来,却隐藏在心里,如果我有这样的心思,有这祥的想法,我现在就没有资格触摸这只荣耀的手。”

  说着他伸出手来,放到了医生手上。

  “不,亲爱的曼内特医生,我跟你一样是自愿流放离开法国的,跟你一样是被法国的疯狂、迫害和苦难赶出来的,跟你一样是努力靠自己的劳动在国外生活,而且相信将来会更幸福的,我只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我要对你忠诚,至死不渝。我不会影响到露西做你的女儿、侣伴和朋友的特权的。我要帮助她,使她跟你更亲密,如果还能更亲密的话。”

  他的手还挨着她父亲的手。她的父亲并不冷淡地接受他的触摸。过了一会儿,更把双手搭在了他椅子的扶手上。自从谈话以来第一次抬起头来。他脸上显然有一种内心斗争的表情。他在压抑着那偶然露头的阴沉的怀疑和恐惧。

  “你的话很有感情,很有男子汉气概,查尔斯·达尔内,我衷心地感谢你。我要向你敞开我整个的心——或是差不多敞开。你有理由相信露西爱你么?”

  “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你对我这样倾吐你的心臆,直接的目的是想要我立即加以肯定么?”

  “并不完全如此。我可能会好多个礼拜都希望渺茫,也可能明天就会希望降临,不管我是否误会了。”

  “你是否想要我给你出主意呢?”

  “我并不要求,先生。但我觉得如果你认为可以,你是有力量给我出出主意的。”

  “你想得到我的承诺么?”

  “想。”

  “什么承诺?”

  “我很明白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希望。我很明白即使曼内特小姐现在在她那纯洁的心灵里有了我——不要认为我真的胆敢存这种奢望——我在她心里的地位也不可能影响她对她父亲的爱。”

  “若是确实那样,你认为别的还会牵涉到什么问题呢?”

  “我同样明白,她父亲为任何求婚者说的一句有利的话都会比她自己和全世界更有分量。因此,曼内特医生,”达尔内谦恭但坚定地说,“我不愿意求你说那祥的话,即使它可以救我的命。”

  “我相信。查尔斯·达尔内,神秘是由于爱得深沉或距离太大而产生的。若是前者,那神秘便精细而微妙,很难参透。我的女儿露西对我就是这样一种神秘。因此我无法猜测她的心态。”

  “我可以问问吗,先生?你是否认为她一—”他还在犹豫,她的父亲已给他补充出来:

  “有别的人求婚?”

  “这正是我打算说的话。”

  她的父亲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你在这儿亲眼见到过卡尔顿先生。斯特莱佛先生偶然也来。若是有那么回事的话,也只有一个。”

  “也许是两个,”达尔内说。

  “我不认为会有两个;我倒觉得一个也不像。休想得到我的承诺,那就告诉我,你想要我承诺什么?”

  “若是曼内特小姐也跟我今天大胆所做的一样,某一天向你倾吐了内心的情愫,我希望你能证实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话,也表示你相信我的话。我希望你对我有那样的好感,不至造成不利于我的影响。至于这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就不想深谈了。这就是我的要求。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条件——你无疑有权要求这个条件——我会立即执行。”

  “我答应,”医生说,“无条件答应。我相信你的目的跟你的话确实完全一样。我相信你的意图是维护我和我那宝贵得多的另一个自我的关系,而不是削弱这种关系。若是她告诉我,你是她获得完全幸福必不可少的条件,我愿意把她给你。若是还有——查尔斯·达尔内——若是还有——”

  年轻人感激地抓住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医生说道:

  “若是还有任何不利于她真正爱着的男性的幻想、理由或畏惧,而其直接责任并不在他,那么,为了她的缘故,无论是什么问题都应该全部抹掉。她便是我的一切,她对我比我所受过的苦更重要,比我所遭受到的冤屈更重要—一嗨!这全是废话。”

  他没了力气,住了嘴,态度很奇怪,又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呆望着他,松开了握住他的那只手,又放掉了。达尔内觉得那手冰凉。

  “你刚才对我说了一件事,”曼内特医生说,绽出一个微笑。“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想起他刚才谈起的条件,这才放了心回答道:

  “我应该用充分的信任报答你对我的信任。我现在的姓虽是略微改变过的我母亲的姓,却不是我的真姓,这你是记得的。我打算告诉你我原来的姓和我到英国来的原因。”

  “别说了!”波维的医生说。

  “我希望更值得你信任,而且对你不存在任何秘密。”

  “别说了!”

  医生甚至用双手捂了一会儿耳朵,然后又把双手放到达尔内的嘴唇上。

  “到我问你的时候再告诉我吧,现在别说。若是你求婚成功,若是露西爱你,你就在结婚日子的早晨再告诉我吧!你答应么?”

  “我答应。”

  “握手吧。她马上就要回来了,她今天晚上最好别见到我俩在一起。你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尔斯·达尔内离去时已是黄昏。一个小时以后天更暗了,露西才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匆匆进了房——普洛丝小姐已直接回卧室去了——却发现读书椅上没有人,便吃了一惊。

  “爸爸!”她叫他。“亲爱的爸爸!”

  没有人回答,她却听见有低低的敲击声从他的卧室传来。她轻轻走过中间的屋子,往他门里望去,却惊惶地跑了回来。她全身的血都凉了,大声叫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只惶惑了一会儿,随即匆匆跑了回来,去敲他的门,并轻声地呼唤。她一叫,敲击声便停止了,医生立即出门来到她的面前。两人在一起走来走去,走了许久。

  那天晚上她下床来看他睡觉。他睡得很沉,他那鞋匠工具箱和没做完的旧活儿已摆回了原先的地方。

  第十一章 搭挡小像

  “西德尼,”就在那天晚上或是次日凌晨,斯特莱佛先生对他的豺狗说,“再调一碗五味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和那以前的许多晚上西德尼都曾加班加点,要赶在大假日到来之前把斯特莱佛的文件处理完毕。文件终于处理完毕了,斯特莱佛积压的工作全部漂漂亮亮告了个段落,只等着十一月份带着它气象上的云雾和法律上的云雾,也带着送上门的业务到来。

  西德尼用了多次冷敷,可精神仍然不好,头脑仍然不清。他是靠使用了大量的湿毛巾才熬过了这一夜的。在用湿毛巾之前,还喝了与之相应的特别多的葡萄酒,直弄得心力交瘁。现在他拉下了那“大头巾”扔进盆子里。六个小时以来他都不时在盆里浸毛巾。

  “你在调另外一碗五味酒么?”大肚子的斯特莱佛两手插在腰带里,躺在沙发上,眼睛瞟着他。

  “是。”

  “现在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你颇为惊讶的事,你也许会说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精明:我想结婚了。”

  “你想?”

  “是的。而且不是为了钱。现在你有什么意见?”

  “我不想发表多少意见。对方是谁?”

  “猜猜看。”

  “我认识么?”

  “猜猜看。”

  “现在是早上五点钟,我的脑子像油煎一样噼噼啪啪乱响,我才不猜呢。要我猜,你得请我吃晚饭。”

  “那好,那我就告评你,”斯特莱佛慢慢坐起身来说。“西德尼,我对自己相当失望,因为我不能让你理解我,因为你是这样一个迟钝的笨蛋。”

  “可你呢,”西德尼一边忙着调五味酒,一边回答,“你却是这样一个敏感而有诗意的精灵。”

  “听着!”斯特莱佛回答,夸耀地笑着,“我虽然不愿自命为罗曼斯的灵魂(因为我希望自己头脑更清醒),可总比你要温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运些,假如你是那意思的话。”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更一—更——”

  “更会献殷勤,只要你肯干,”卡尔顿提醒他。

  “不错!就说是会献殷勤吧。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子汉,”斯特莱佛在他朋友调酒时吹嘘起自己来,“我很愿在女人堆里受人欢迎,而且很愿花功夫,也懂得怎样做。比你要强多了。”

  “说下去,”西德尼·卡尔顿说。

  “不,在我说下去之前,”斯特莱佛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摇着头说,“我先得对你交代一句。你跟我一样常去曼内特医生家,也许比我去得还多,可你在那儿总那么忧郁,我真替你难为情。你总像个一言不发、没精打采的受气包,我以我的生命与灵魂发誓,我为你感到害躁,西德尼!”

  “你也会感到害澡,这对像你这样的法庭工作人员倒是件大好事,”西德尼回答道,“你倒应该感谢我呢!”

  “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溜掉,”斯特莱佛回答,话锋仍转向西德尼,“不,西德尼,我有义务告诉你——为了帮助你,我要当而告诉你,你跟那样的人来往的时候简直丢脸透了。你这人很不受欢迎呢!”

  西德尼喝下一大杯自己调的五味酒,笑了。

  “你看看我!”斯特莱佛挺挺胸膛,说,“我的条件使我更加独立,不像你那样需要受人欢迎。可我干吗还需要受人欢迎呢?”

  “我倒还没见过你受谁欢迎呢,”卡尔顿喃喃地说。

  “我那样做是出于策略,出于原则。你看我,蒸蒸日上。”

  “你并不会因为谈起你的婚姻打算而蒸蒸日上的,”卡尔顿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希望你继续受人欢迎。至于我么——你难道永远也不明白我是无可救药的?”

  他带着嘲讽的神气问道。

  “你没有必要无可救药,”他的朋友回答,并没有带多少安慰的口气。

  “我没有必要,这我明白,”西德尼·卡尔顿说,“你那位小姐是谁?”

  “我宣布了名字你可别感到难为情,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他想让对方拿出友好的态度欢迎他就要宣布的心事。“因为我知道你对自己说的话连一半也不当真,而且即使全部当真也并不重要,所以我就先来个小小的开场白。你有一次曾在我面前说过藐视这位小姐的话。”

  “真的?”

  “肯定,而且就在这屋里。”

  西德尼·卡尔顿望了望五味酒,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他喝光了五味酒,又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

  “那姑娘就是曼内特小姐,你曾说过她是个金发的布娃娃。如果你在这方面是个敏感细腻的人,西德尼,我对你那种说法是会生气的。可你是个粗线条,完全缺少那种体会,因此我并不在乎,正如我不会在乎一个不懂画的人对我的画发表的意见,或是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对我的曲子发表意见一样。”

  西德尼·卡尔顿迅速地喝着酒——望着他的朋友大口大口地喝着。

  “现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我不在乎财产,她是个迷人的姑娘,我已下定了决心要让自己快乐。总之,我认为我有条件让自己快乐。她嫁给我就是嫁给一个殷实富裕的人、一个迅速上升的人、一个颇有声望的人:这对她是一种好运,而她又是配得上好运的。你大吃一惊了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大吃一惊?”

  “你赞成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不赞成?”

  “好!”他的朋友斯特莱佛说,“你比我估计的来得轻松,对我也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唯利是图,尽管体现在无疑已很懂得你这个老哥儿们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对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受够了——想换个法儿活都不行。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尽可以在外面呆着),而且我感到曼内特小姐在任何情况下都挺有用处,能绘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决心。现在,西德尼,老伙计,我要对你和你的前途说几句。你知道你的处境不佳,的确不佳。你不懂得钱的重要。你日子过得辛苦,不久就会遍体鳞伤,然后就是贫病交迫。你的确应当考虑找个保姆了。”

  他说话时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气使他看上去大了两倍,也使他可厌的程度大了四倍。

  “现在,让我给你出个主意,”斯特莱佛接着说,“你得面对现实。我这人就面对现实,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你有你的方式,你得面对现实。结婚吧!找个人来照顾你。你不喜欢跟女人交际,不懂得女人,也不会应付女人,别把那当回事。找一个对象。找一个有点财产的正经女人——一个女老板,或是女房主什么的—一跟她结婚,来个未雨绸缪。你只能这样。想想吧,西德尼。”

  “我想想看,”西德尼说。

  第十二章 体贴的人

  斯特莱佛先生决心把幸运慷慨地施舍给医生的女儿之后,便决定在离开城市去度大假之前把她的喜事告诉她。他在头脑里对此事进行了一番辩论,得出的结论是最好先处理完准备事宜,然后从容安排是否在米迦勒学期前一两周,或其后至希拉里节学期之间的圣诞节小假内向她求婚。

  对于自己在本案中的实力他丝毫不怀疑。他对此案判决的路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按照讲求实惠的人世常理——那是唯一值得考虑的根据——跟陪审团作了辩论。这案子很清楚,无懈可击。他传唤自己作原告,他的证据不容辩驳。被告方面的律师只能放弃辩论,陪审团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经过审判斯特莱佛大法官感到满意,案情最清楚不过。

  据此,斯特莱佛先生决定以正式邀请曼内特小姐到伏克斯霍游乐园去玩开始他的大假。若是她不肯,便去兰勒拉花展;若是再莫名其妙地遭到拒绝,他只好亲自到索霍区去,在那儿宣布他那高贵的意图了。

  于是斯特莱佛先生便从法学会横冲直撞地上了路,到索霍区去了—一大假的鲜花正在那儿含苞欲放。任何人只要看到他从伦敦法学会的圣敦斯坦沿着大道把体弱的人们挤开、气势汹汹地前迸的样子,便不难明白他是多么强大、多么可靠。

  他必须路过台尔森银行。他在银行有存款,又知道罗瑞先生是曼内特一家的好朋友,因此忽然想到银行去一趟,把索霍地平线上的曙光向他透露。于是,他推开了门(那门喉咙里轻微地咕噜了一声),一个趔趄落下两步阶梯,走过了两位老出纳员,横冲直撞地挤进了罗瑞先生那长了霉的后间密室。罗瑞先生坐在庞大的帐本面前,帐本的格子里写满了数字。他窗户上垂直的钢条似乎也是用来写数字的格子,而在云天之下的每一件事物则是填在格子里的数字。

  “哈罗!”斯特莱佛说。“你好吗?但愿你身体健康?”

  斯特莱佛先生的一大特点便是在任何地方、任何空间里都显得太大。他在台尔森银行也是显得太大,连远处角落里的老行员们也都抬起了头,露出抗议的神态,仿佛被他挤到墙边去了。在屋子深处神气十足地看着文件的“银行当局”此时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仿佛斯特莱佛的脑袋一头撞到了他那责任重大的背心上了。

  谨慎的罗瑞先生用自以为最宜于这种情况的标准口吻说道,“你好,斯特莱佛先生?”然后跟他握了手。他的握手有点特别,只要“银行当局”弥漫在空气里,台尔森银行的职员跟顾客握手都有这个特点:带着一种自我谦抑的神气,因为他是代表台尔森公司握手的。

  “有事要我为你效劳吗,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以业务人员,的身份提问。

  “没有事,我这是对你的私人访问,罗瑞先生。我有私人的话要对你说。”

  “啊,原来如此!”罗瑞先生说,说时把耳朵凑了过来,眼睛却瞟着远处的“银行当局”。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莱佛先生两条胳膊自信地趴在他桌子上说——那办公桌虽然是很大的双人桌,却还装不下他的一半,“我要去向你那逗人爱的小朋友曼内特小姐求婚了呢,罗瑞先生。”

  “啊天呐!”罗瑞先生叫了出来,怀疑地擦着下巴,望着客人。

  “你‘天呐’个什么呀,先生?”斯特莱佛先生身子一缩,重复道。“你干吗天呐天呐的,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罗瑞先生?”

  “我的意思,”业务人员回答,“当然是友好的,感激的,认为这个打算说明你是个最善良的人。总之,我的意思是祝愿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但是,的确,你知道,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住了嘴,对着他以最奇怪的方式摇着头,仿佛对他无可奈何,只好在心里说,“你知道你这样做真有点太出格了。”

  “怎么!”斯特莱佛说,用他那好胜的手一拍桌子,眼睛睁得更大了,还倒抽了一口大气,“我要是明白你的意思,就绞死我,罗瑞先生!”

  罗瑞先生调整了一下两耳旁的小假发,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咬了咬鹅毛笔的羽毛。

  “去他娘的,先生!”斯特莱佛瞪眼望着他,“我难道还不够资格么?”

  “啊天呐,够的!啊,够的,你够资格!”罗瑞先生说,“要说够不够资格么,你倒是够的。”

  “我难道不发达么?”斯特莱佛问。

  “啊,要说发达么,你倒也是的,”罗瑞先生说。

  “而且在步步高升?”

  “要说高升么,你知道,”罗瑞先生说,很乐意再承认他一点长处,“谁也不会怀疑的。”

  “那,你他娘的是什么意思,罗瑞先生?”斯特菜佛显然蔫了气,问道。

  “啊,我——你现在就打算去求婚么?”罗瑞先生问。

  “照直说吧:”斯特莱佛一拳擂在桌上。

  “那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去。”

  “为什么,”斯特莱佛问道。“我不会给你退路的。”他像在法庭上一样向他晃着一根指头。“你是个办理业务的人,办事必须有个理由。说出来,你为什么不会去?”

  “因为,”罗瑞先生说,“要追求这样的目标,若是不能十拿九稳,我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他娘的!”斯特莱佛叫道,“任何事情都能叫你这条理由驳倒的。”

  罗瑞先生瞥了一眼远处的“银行当局”,再瞥了一眼斯特莱佛。

  “你真是个办理业务的人,老资格的,有经验的,坐银行的,”斯特莱佛说,“已经总结了三条大获全胜的主要理由,还说不能十拿九稳!而且说得心平气和!”斯特莱佛对这一特点发表评论,仿佛那话若是说得气急败坏就不知要平淡多少了。

  “我要说的胜利,是对那位小姐的胜利。我要说的致胜的原因和理由是能在小姐身上大起作用的原因和理由。总之,我的好先生,小姐,”罗瑞先生温和地敲着斯特莱佛的手臂,“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罗瑞先生,”斯特莱佛先生张开双臂,说道,“你确实认为我们现在谈起的这位小姐是个只能摆摆门面的傻妞儿么?”

  “并不完全如此。我是要告诉你,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涨红了脸说,“我可不愿听任何人对那位小姐说一句不尊重的活;而且,如果我遇见任何一个男人——我希望现在没有遇上——趣味低劣,性情急躁到了这种地步,竟然忍不住在这张桌子面前说出了对那位小姐欠尊重的话,我就要狠狠地教训他,那怕是台尔森银行也别想挡住我。”

  轮到听斯特莱佛先生愤怒了。他憋了一肚子气不能发作,血管处于危险状态;罗瑞左生的血液循环虽然一向循规蹈矩,现在也窝了火,状态也并不更佳。

  “我打算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先生,”罗瑞先生说,“请你别误会了。”

  斯特莱佛先生拿起一把尺子吮了吮它的顶端,又站那儿用它在牙上敲了支曲子,也许敲得牙疼了,然后才说话,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这对我倒挺新鲜的,罗瑞先生。你居然认认真真劝我别到索霍去为我自己求婚——为我自己,王家法庭的斯特莱佛,是么?”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吧,斯特莱佛先生?”

  “是的,是征求你的意见。”

  “那好。那我已经提了意见!而且你也复述得正确无误。”

  “我对这意见的看法是,”斯特莱佛苦恼地笑了笑,“你这意见——哈哈!——可以把一切的理由都驳倒: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

  “现在你可要明白,”罗瑞先生接下去说。“作为业务人员我无权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因为作为业务人员我对它一无所知。可是作为一个当年曾把曼内特小姐抱在怀里的老头子,而且是曼内特小姐和她爸爸的可信赖的朋友,一个对他俩也很有感情的老头子,我已经说了话。记住,不是我要找你谈知心话的。现在,你认为我大概没错了吧?”

  “我不认为!”斯特莱佛吹着口哨。“常识问题我只能自己解决,不能向别人请教。我以为有的事是合情合理的;可你却认为简直是装腔作势的胡闹。我觉得挺新鲜,不过我敢说你没有错。”

  “我认为,斯特莱佛先生,我的看法说明我自己的性格。你要理解我,先生,”罗瑞先生说,很快又涨红了脸,“我不愿意任何人来代替我说明,那怕是台尔森银行也不行。”

  “那好!我请你原谅!”斯特莱佛说。

  “我原谅你。谢谢。晤,斯特莱佛先生,我刚才是打算说:你可能会因为发现自己错了而感到痛苦;曼内特医生又因为不得不向你说真话也感到痛苦;曼内特小姐也因为不得不向你说真话而感到痛苦。你知道我跟这家人的交情,那是我引为荣耀和快乐的事。若是你乐意的话,我倒愿意修正一下我的劝告。我愿意不要你负责,也不代表你,专门为此事去重新作一次小小的观察和判断。那时如果你对结论不满意,不妨亲自去考察它是否可靠。若是你感到满意,而结论还是现在的结论,那就可以让各方面都省掉一些最好是省掉的麻烦。你意下如何?”

  “你要我留在城里多久?”

  “啊!不过是几个小时的问题。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索霍区,然后到你家里去。”

  “那我同意,”斯特莱佛说,“现在我就不到那儿去了,我也没有着急到现在非去不可。我同意,今天晚上我静候你光临。再见。”

  于是斯特莱佛先生转过身就往银行外冲了出去。一路刮起了大风,两个老行员在柜台后站起身来向他鞠躬,竟然竭尽了全力才站稳脚跟。人们老看见那两位可敬的衰迈老人在鞠躬。大家都相信他们“鞠”走了一个顾客之后还要在空办公室里“鞠”下去,直到“鞠”进另一个顾客。

  律师很敏感,他猜得到银行家若只是道德上有把握而无更可靠的理由是不会提出如此令人难堪的意见的。他对于这样重的一剂苦药虽无准备,却也硬吞了下去。“现在,”斯特莱佛先生吞下药,像在法庭上一样对整座法学会大厦摇晃着指头,“我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让你们全都担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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