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公主的城堡有重兵把守,门禁森严。要想进去,首先得碰上守门大将军这一关,他盘查起来真是不厌其烦,一定要弄清楚你进王家领地可有正当理由。查明以后,才把你领进一个候见室,这里又有一个侍从人员,还配有一台交换机,他要来核实你一个卑微的平民百姓是否确实有事,需见王家的金枝玉叶。
“好了,巴雷特先生,”那个佩带肩章的刻耳柏洛斯Ⅰ说,“你可以进去了。”他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在他看来,我这算是审查合格了。
Ⅰ希腊神话中守卫冥府大门的三首猛犬。
“多承关照,”我也照样回敬他一句。“是不是可以请再指点一下,去宾宁代尔府上怎么走?”
“穿过院子,走右边尽头那道门进去,乘电梯到顶层。”
“几号房间?”
“顶层就是一套房间,巴雷特先生。”
“谢谢,太麻烦你了。”(你这个摆臭架子的蠢货!)
顶层果然只有独门一扇,门上没有号码。也没有铜牌之类标明这里是哪位皇亲国戚的府上。我刚才路过转角时买得了鲜花一小束,既然手持鲜花,当然按门铃也得拿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不一会儿,玛西来开了门。只见她一身绫罗,女人家在自己家里都爱穿这种玩意儿──只要她们有示巴女王Ⅰ那样的财力。不过我倒还是喜欢她露在绫罗外的肌体。
Ⅰ《圣经》中的人物。去见所罗门王时,带去金子珍宝不知其数。见《旧约·列王记上》10章。
“嗨呀,看你一副样子倒是熟不拘礼啊,”玛西说。
“一会儿等我登堂入室,我还要不客气哩,”我答道。
“何必还要等呢?”
我就不等了。我把一身绫罗的玛西摩挲了好一阵。这才把鲜花献到了她的跟前。
“我东也寻西也觅,总共才搜罗到了这么点儿,”我说。“也不知是哪个疯子,把全纽约的鲜花买得就剩这几朵了。”
玛西挽起我的胳膊,领我进屋。
门,过了一重又一重。
好大的地方哟,倒叫我感到很有些不安了。尽管一切家具陈设都极其高雅,无可挑剔,却总让人觉得样样都有过多之嫌。但是给人感触最深的,还是这地方实在太大了。
墙上挂的,不少就是我在哈佛念书时装点宿舍用的那些名画。当然挂在这里的就不是复制品了。
“你的藏画太精彩了,我非常欣赏,”我说。
“你的电话太逗了,我也非常欣赏,”她的回答巧妙地回避了问题:这算不算有意摆阔,也就可以压根儿不谈了。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一个大剧场般的厅堂里。
按照一般的说法,我看这个地方应当是归入起居室一类的,只是大到这样,也实在大令人咋舌了。那天花板少说也有二十来英尺高。
好大的窗子,望出去下面便是中央公园。我忙着欣赏窗外的景色,也就顾不上对这里的画作出应有的评价了。不过我注意到这里有一些画是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对这些作品我的观感如何,也就一样不及细说了。
玛西见我神态不大自在,来了劲了。
“地方虽小了点,可到底是自己的家啊,”她调皮地说。
“哎呀,玛西,这里连个网球场也安得下了。”
“好啊,”她回答说,“只要你肯陪我打,我就拿这里做网球场。”
这么个大厅,就是走一遍都还得花上好大工夫呢。我们的脚走在镶木地板上橐橐有声,一派立体声的效果。
“前面这是哪儿了?”我问。“到宾夕法尼亚了?”
“是个更惬意的好地方,”她说着在我的胳膊上使劲捏了一把。
一会儿以后,我们便来到了书房里。壁炉里火光熊熊。酒,已经替我们摆好在那儿了。
“来干一杯?”她问。
我举起了酒杯,说:“为玛西的玉腿干杯。”
“不好!”玛西没有批准。
我就换了个名目:“为玛西的双峰干杯。”
“去你的,”又给她否决了。
“好吧,那就为玛西的脑瓜子于杯……”
“这才像句话。”
“……因为她的脑瓜子跟她的双峰加玉腿一样惹人喜爱。”
“你尽说粗话,”她说。
“真是对不起得很,”我倒是一片真心向她谢罪了。“今后保证决不再犯。”
“请别,奥利弗,”她说,“请千万别。我又不是不喜欢。”
于是祝酒辞就没有再改,我们干了这一杯。
几杯酒一下肚,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对她的家品头论足、说三道四起来。
“嗨,玛西,我说像你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住在这么个陵墓般的大套房里你怎么受得了的?我家的房子虽说也大而无当,可我至少还有草坪可以去玩。而你呢,你这里却除了房间还是房间。尽是老得都有了霉味的房间。”
她只是耸耸肩膀。
“你当初跟迈克尔住在哪儿?”我问。
“公园大道的一套复式公寓里。”
“现在那就归他了?”
她点点头表示没错,随即却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的跑鞋算是讨了回来。”
“好大方,”我说,“这样你就搬回你老爸家来住了?”
“对不起,博士,我还不至于这么昏。我离婚以后,我父亲倒是很有眼光,他派我到老远的分公司去工作。于是我就像没命一样的干。可以这么说吧,我这一方面是在学做买卖,可另一方面也是在治疗心灵上的创伤。没想到父亲突然去世了。我回来替他办理丧事,就在这儿住了下来。我当时心里是有主意的:就暂时住一下。我何尝不知道这个老家是应该收摊儿了。可是每天早上我只要一坐到父亲原先的那张办公桌跟前,就自有一种遗传的反应会使我变了主意,觉得自己还是得……回老家来。’
“纵然老家一点也不简陋Ⅰ,”我给她添上一句。说完我就站起身来,走到她的椅子旁边,把手按到了她的冰肌玉骨上。
Ⅰ传统老歌《可爱的家庭》里有一句“纵然老家多简陋”,此处奥利弗反其意而用之。
我的手刚一触到她的肌肤,眼前就冷不防闪出了一个鬼来!
是鬼也罢是怪也罢,反正出现在眼前的是个一大把年纪的干瘪丑老太婆模样,从上到下一身黑,只有那领子花边是白的,另外腰里还系了一条围裙。
这个鬼物还会说话哩。
“我敲过门了,”她说。
我忙不迭地把手尽往袖子里缩,玛西却回答得若无其事:“什么事啊,米尔德里德?”
“晚饭好了,”那丑老太婆说完,转眼就又没影了。玛西对我笑笑。
我也对她笑笑。
因为,尽管我处在这么个奇特的环境里,我心里的那份愉快还是很不平常的。不说别的,光是此时此刻能有……另一个人跟我这样亲近,就已经够令我愉快的了。原来我早已忘了:贴近了另一个人的心脏的搏动,就能引起我那么强烈的共鸣!
“你饿了吗,奥利弗?”
“等我们到了饭厅,保证我的胃口早已大开。”于是我们就去吃饭。又经过了一道走廊,穿过了未来的网球场,这才来到了红木水晶交相辉映的饭厅里。
“先给你打个招呼,”我们在那张好大的餐桌前一坐下,玛西就说,“今天的菜倒都是我自己安排的,不过下厨做,就请人代劳了。”
“你是说由厨子做吧。”
“是这意思。做家务事我是不大擅长的,奥利弗。”
“玛西,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前一阵的伙食,老实说比阿尔波罐头狗食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天这顿晚饭,处处都跟昨天晚上不一样。
论菜,今天当然要考究多了,可是两个人的谈话,比起昨天来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哎呀,维希冷汤味道好极了……是威灵顿牛肉饼啊……啊,是59年的玛尔戈红葡萄酒……这苏法莱Ⅰ真是妙不可言。”
Ⅰ蛋奶酥一类的点心或菜肴。
我的即席发挥就是如此而已。此外便是埋头闷吃了。
“奥利弗,你今天好像不大说话。”
“如许人间美味当前,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我答道。
她意识到我说的是反话。
“是不是我弄得太多了?”她说。
“玛西,你又何必这样多心呢。说实在的,我们吃些什么我倒觉得那无所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吃饭,这就行了嘛。”
“对,”她说。
不过我看得出来,她觉得我的话里有批评她的意思。我的话里恐怕也确实有些批评她的意思。不过我倒不是存心要败她的兴。现在我倒有些后悔了,也许我的话弄得她心里很不痛快呢。
反正我就找了些话来安慰安慰她。
“哎哟──玛西,你别多虑哪,我不是有什么意见。真的没什么。我只是见了这种派头,就想起了自己的家。”
“你不是不希罕自己的家吗?”
“谁告诉你的?”
“你自己告诉我的呀。不就是昨天告诉我的吗?”
“啊,对了。”
这一切我大概都丢在那小饭店里,忘了带走了。(那真是才一天前的事?)
“哎,请你听我说一句,”我说。“如果我刚才惹你生了气,我向你道歉。也不知怎么,我父母摆这种派头吃饭,我见了会觉得心里不好过。不过,是你的话,我看着就觉得挺……挺风雅的。”
“你这是真心话?”
回答这个问题,就得有些外交手腕才行了。
“不是,”我这才是说了真心话。
“其实我也并没有觉得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她说,其实她的心里显然很不痛快。“我那也无非是想摆个气派给你看看的。这样的饭我也不是常吃的。”
我听了这话才放下了心。
“那么,大概几天一次呢?”
“总共才两次,”她说。
“一个星期两次?”
“自我父亲死后,总共才这么两次。”(她父亲是六年前去世的。)
我问得后悔极了。
“我们换个地方去喝点咖啡好吗?”女主人问。
“可以由我来挑个地方吗?”我这句话里含着无穷的话。
“不行,”玛西说。“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你得听我的。”
我只得遵命。于是又回到了书房里。咖啡已经摆好在那儿,不知隐藏在哪儿的音响设备送来了一阵阵莫扎特的音乐。
“你在这儿当真只请过两次客?”我问。
她点点头表示是。“两次都是为了买卖上的事。”
“那你的社交生活呢?”我又问,想表现出关心体贴。
“近来倒还可以,”她答道。
“不,玛西,我跟你说正经的,这纽约的夜生活请问你一般是怎么过的?”
“这个嘛,”她说,“说起来也蛮够味的。我回得家来,要是外边天还没有黑,我就去跑步。跑完步再回来工作。我这家里的办公室有分机连着公司的电话总机,所以我就趁这个工夫跟加利福尼亚方面通话……”
“一定要忙到十二点以后吧。”
“也不一定。”
“这以后呢?”
“忙完了工作就玩。”
“啊哈!这意思就是说……?”
“比方说,喝喝姜汁汽水,吃吃三明治,有约翰尼作陪哪。”
“约翰尼?”(我这个人一起醋意就是掩饰不住。)
“就是卡森Ⅰ呀。有他妙趣横生的谈话,陪我吃饭。”
Ⅰ约翰尼·卡森(1925─),美国一位由喜剧演员改行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以口齿伶俐、出言诙谐、表情自然着称。
“哦,原来如此!”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于是就又重新部署新的攻势。
“你除了工作就不干别的了吗?”
“马歇尔·麦克卢恩Ⅰ说得好:‘一旦整个人儿全部投入,就再无工作二字可言。’”
Ⅰ马歇尔·麦克卢恩(1911─1980),加拿大学者、传播理论家,特别强调电视等传播手段对社会的巨大影响。
“他胡说八道,你也跟着他胡说八道。你错了,玛西。你自以为干得好投入,其实你不过是想以‘工作’作为麻醉剂,好让自己忘了寂寞。”
“我的天哪,奥利弗!”她感到有些吃惊。“你对一个相识未久的人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深透?”
“这我哪儿能呢,”我回她说。“我那都是在说我自己。”
也真够奇怪的。对双方下一步的心意我们俩都是心照不宣的,可是我们却谁也不敢破坏了我们的这一场对话。最后我只好从几个小小的现实问题讲起。
“嗨,玛西,都十一点半了。”
“你是不是怕犯‘宵禁’了,奥利弗?”
“我头上没有‘宵禁令’。这个‘禁’那个‘忌’的,我一条都没有。比方说穿衣服吧,我就很无所谓。”
“你说我在电话上是羞于启齿呢,还是有些含糊其辞?”
“我看可以这么说吧,”我说,“你没有把话说得清澈见底,我也没有打算把我的帆布小衣包一起带来。”
玛西微微一笑。
“我那是故意的呢,”她坦白了。
“为什么?”
她站起身来,向我一伸手。
床上是一床的绸衬衫,总有不下一打吧。都是跟我一个尺码的。
“假如我想盘桓上一年呢?”我问。
“这话尽管听来好像有些奇怪,我的朋友,不过要是你有这个意思,我供应一年的衬衫绝对没有问题。”
“玛西?”
“嗯?”
“我倒是挺有……这个意思呢。”
我们这一宵真是恩爱备至,相形之下,昨大晚上就只能算是正式上演前的彩排了。
天也亮得实在太快了。大概才五点钟吧,玛西身旁的闹钟就已经在响起床号了。
“几点啦?”我哼哼着鼻子问。
“五点了,”玛西说。“快起来吧。”说着就来亲了亲我的前额。
“你疯了吗?”
“定好的呀,六点钟开始的场于。”
“什么‘定’啊‘开’的,又不开庭……”但是我随即就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打算去打网球?”
“定好的球场,六点到八点。花了钱不去,有点可惜呢。”
“嗨,我倒有个好主意。何必去打网球呢,我们就打这个球得了。”
“什么球啊?”我都已经在她身上动起手来了,玛西却还是傻姑娘一个。“打排球?”
“对,你愿意叫打排球,就算是打排球吧。”
不管叫打排球还是叫什么,反正她就顺着我的意思打了。
不同之处在浴室。
我一边洗淋浴,一边却在默默玩味:这沃尔特·宾宁代尔的公馆,跟我二老在马萨诸塞州伊普斯威奇镇的老家多弗庄,到底不同在哪里?
不在挂的那些画。因为我们家也有珍贵的名画。不过我们家发家致富年代比较久远,因而其藏品也都是上一两世纪的名作。家具陈设也大致相似。在我看来,占即是老;至于那些古玩摆设的年代特点等等,我是一窍不通的。
可是两家的浴间却大不一样!巴雷特家的浴间,表明了他们还离不开清教徒的传统:注重根本,讲究实用。只消白瓷砖一砌,简朴得很──可以说都有点斯巴达人的味道了。洗完澡便完事,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流连半天的理由。可是宾宁代尔家却不一样。他们家的浴间,简直就是供罗马皇帝使用的。说得确切些,是供其创始者──现代的罗马王子王孙们使用的。居然想得出造这样的浴间!巴雷特家的人哪怕就是思想最最开明的,听说了这样的事管保也会忍不住义愤填膺!
镜子里,从开了一道狭狭的缝的门内,看得见卧房。
卧房里推进来一辆手推车。
推车的是米尔德里德。
车上装的是早餐。
等到我把面孔擦干净,玛西也已经在餐桌上坐好了──穿着那么件衣服,我相信她是不打算就这身打扮去上班的。我只是拿条毛巾一裹,就坐了下来。
“咖啡,火腿,蛋,请随意用吧。”
“我的天哪,你这不是开大饭店了吗?”
“你好像还是很有意见哪,巴雷特先生?”
“哪儿的话呢,我那都是开玩笑,”我一边在松饼上涂黄油,一边回她的话,“这地方太‘希罕’了,我倒真很想再来来。”我顿了一下,才又说:“过三十年再来吧。”
她一脸不解的样子。
“玛西,”我说,“这个地方只有考古学家才感到兴趣。屋子里尽是沉睡的恐龙啊。”
她对我瞅瞅。
“其实你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地方,”我说。
看她的脸色似乎有些动心了。
“我需要的是跟你在一起,”她说。
她的话说得一点都没有忸怩之态。也不像我这样,横一个比喻竖一个比喻。
“好吧,”我就这样应了一声,目的无非是想争取时间:下文该怎么说我心里都还没有一点谱哩。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她问。
“今天就走,”我回答说。
玛西依然很沉得住气。
“那就约个时间、地点吧。”
“五点钟在中央公园碰头吧。等在人工湖靠东边那头的入口处。”
“我带些什么呢?”她问。
“你的跑鞋呗,”是我的回答。
二十二
仿佛从三万英尺的高空摔下来,落到了地面上。我的气一下子不知都泄到哪儿去了。
“真受不了,”我对医生说。“你怎么事先也不提醒我一声呢?”
我原先欣喜若狂的心情,那天下午早已都化作了难以言表的怅惘。
“可是又没出什么岔子……”我话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我是说,玛西一切都还是好好的。问题都出在我的身上。我只觉得心里咯噎一下:卡壳了。”
我停了一下。我没有说清楚我是在什么问题上卡了壳。
我心里是明白的。可是难以出口啊:
“把她带到我家,这事我实在干不出来。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毛病又一次出在我做事太性急。我何必这样迫不及待,要玛西就离开她的家呢?我又何必要逼着双方立即作出这种……承诺的表示呢?
“也许我那只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想利用玛西来……填补那份空虚。”我想起了自己作出的这种假设。
“可也说不定还是詹尼的缘故。因为,虽说已经过了快两年了,我这样试一下恐怕也无可非议了吧,可是,要进我的家我的脑筋还是扭不过来!要弄个人进我的家,睡我的床,我的脑筋还是扭不过来!
当然,讲究点现实的话,房子已经不是从前的房子了,床也已经不是从前的床了。从道理上讲,我心上不应该再有什么不安了。可是也真要命,我的心里却就是觉得过不去。”
你瞧,在我的感觉里,我这个“家”到今天还是我跟詹尼共同生活的地方。
说来也怪:人家都说结了婚的人做梦也在想打光棍有多痛快;我却是个怪人,我总是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家里还有个妻子。
有一点也起了作用,那就是我的家里还没有个人闯进来,我的床上还没有人来睡。也就是说,我那脑子里还自得其乐的,总保持着那么个幻觉,以为家里还有个跟我合享一切的人。
比如有时候我就会收到一两封转来的信,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就是我们俩同列的。拉德克利夫学院还经常有信给她,要她给母校捐款。詹尼去世的消息我当时只告诉了一些朋友,对其他方面一概没去通知,要说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好处了。
我浴间里除了自己的牙刷另外还摆了一把,也只摆了这么一把,这就是詹尼·卡维累里的那把老牙刷。
所以你瞧,我只能:要么是对甲女不老实……
要么就是背叛乙女。
这时伦敦医生开口说话了。
“所以你就觉得左右不是人了。”
他总算明白了。可是真没想到,他这一明白,反而弄得事情愈加复杂了。
“难道就一定是非此即彼?”他借用了克尔恺郭尔Ⅰ的话来问我。“你的内心冲突难道就不可能有其他解释了?”
Ⅰ克尔恺郭尔(1813─1855),丹麦哲学家、神学家,存在主义先驱。他有一本着作就叫《非此即彼》。
“怎么解释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冷场了片刻。
“你喜欢她嘛,”过会儿伦敦医生不动声色地点了我一下。
我细细一辨味。
“这‘她’是指哪一个呢?”我问。“你没有说清楚啊。”
二十三
玛西那头的约会就势必得推迟了。
巧起来就有这样的事,我跟她的碰头时间偏偏就约在下午五点。
后来到办公室里一想,这跟我看精神病医生的时间不是正好冲突吗?
因此我就打电话去商量,想略作调整。
“怎么回事──是想打退堂鼓了,我的朋友?”这一回她的办公室里没有在开会。她尽可以拿我逗弄了。
“我只要推迟一个钟点。才六十分钟!”
“靠得住吗?”玛西问。
“信不信就只能随你啦,你说是不?”
总之我们是只好在暮色苍茫中跑步了。好在这时有一湖碧水映出满城的辉煌灯火,景色是绝美的。
一旦跟她重见,我感到成天萦绕在心头的种种不安顿时就消散了很多。看她有多美呵!我怎么会这样健忘呢:看她有多美呵!我们亲吻过以后,就跑起步来。
“今天忙不忙?”我问。
“哎呀,还不是老一套的头痛事儿:有的货多得积压啦,有的货供应不上啦,运输上出了些什么小小的麻烦啦,什么自杀成风传得大家都谈虎色变啦。不过主要还是心里想你。”
我打了腹稿,想了一些话来说说。不过,无关痛痒的跑步闲话后来便难乎为继了,我免不了就把话头说到了我早先提出的那个问题上。如今她已经来了。两造都已到齐。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想过我们要去哪儿?”
“我想你心里总该有本谱吧,朋友。”
“带衣服了吗?”
“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穿着田径服去吃晚饭吧?”
我很想知道她总共带了多少衣服。
“你的东西都在哪儿?”
“在我的车里。”她朝五号大道那边打了个手势。“总共才航空旅行袋一个。自己随身一提便可以上下飞机,就是那种。挺实用的。”
“随身一提可以想走就走。”
“对,”她说,只装没有听懂我的话中之意。我们又跑了一圈。
“我想好了,我们还是去我的家吧,”我故作随口说来的样子。
“好啊。”
“房子可不怎么大……”
“那没有什么。”
“……只是还得做饭……还得自己做饭。人嘛,就是你我两个。
洗碗碟的苦差我包了。”
“那好,”她应了一声。又跑了一百码,她终于打破了我们那个问声不响跑步的局面。
“可奥利弗呀,”她带着点儿发愁的口气对我说,“那做饭的苦差谁来担当呢?”
我对她瞅瞅。
“凭我这肚子里的感觉我辨得出来,你这不是在开玩笑。”
她果然不是在开玩笑。我们跑到最后一圈时,她把自己有多少烧饭做菜的本事对我亮了底。在这方面她的基本功等于零。当初她本也想去报名参加“名厨”烹饪学校好学点手艺,可是迈克尔坚决反对。
说是要请个大师傅来烧顿把饭嘛,还不是随请随到?我一听倒暗暗有点得意。若论烧饭做菜,要做个意大利式面食、炒炒蛋、翻几个新鲜花样,我还是有一手的。这么说在她的面前我还是个老把式哩,厨房里的事可以由我来把着手教她了。
后来我们就坐了车去我家──坐车可要比走还花时间。中途我们停了一下,去华人饭馆里买些外卖菜。我决定不下挑哪几个菜好,一时倒煞费踌躇。
“怎么啦?”见我拿着菜单研究个没完,玛西就问。
“不好办。我倒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玛西说了声:“不就是吃顿饭嘛。”这话到底是不是有什么意思,或者是不是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我就永远也解不开了。
我坐在自己家的起坐间里,捧着上星期的《纽约时报》星期刊想定下心来看看。浴间里此刻正有位女士在洗淋浴,我也只作没有什么希罕的。
“嗨,”我听见她在喊,“这儿的毛巾都有点……气味啦。”
“是啊,”我说。
“你还有干净的没有?”
“没有啦,”我说。
半晌没有作声。
“就马马虎虎算了吧,”她说。
浴间里弥漫着一股女人的气息。我原以为自己洗个淋浴一会儿就得(我这浴间里除了一个蹩脚的莲蓬头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这芬芳的气息却引得我流连不去。难道我是舍不得离开这让我感到心里踏实的一股暖流?
不错,我是个富于激情的人。而且又是个高度敏感的人。但是说来奇怪,今天晚上,此时此刻,尽管外边房间里有个女人正等着我一块儿去玩“过家家儿”的游戏,而且愿意什么都按我的古怪规矩去做,可我却说不出心头的滋味究竟是喜还是悲。
我只觉得心头有那么一股滋味。
玛西·宾宁代尔在我那个小厨房里,不会装会,打算把煤气灶点上火。
“你不拿人柴怎么点得着啊,”我被煤气呛得咳嗽起来,赶紧把窗子打开。“我点给你看。”
“对不起,朋友,”她也弄得尴尬极了。“到了你这儿我简直弄得手足无措了。”
我把买来的熟菜热好,取出几罐啤酒,又倒了一杯橘子汁。玛西在矮茶几上摆餐具。
“你这些刀叉是哪儿买来的?”她问。
“噢,不是一处买的。”
“我说呢。怎么一样也没有成双配对的。”
“我喜欢多一些花样。”(不错,成套的餐具我们是有过一套的。我怕触景生情,凡是当初两口子用的东西我全都收起来了。)
我们就席地而坐,吃起晚饭来。我内心紧张,表面上却还是尽量装得很自在。我真担心我屋里这简陋的陈设,加上光棍混日子的那一副邋遢相,会使我的客人禁不住怀念起她原先的生活来。
“这也不错了,”她说着,还来轻轻按了按我的手。“能放些音乐听听吗?”
“我这里没有设备啊。”(詹尼的立体声录放机我已经送掉了。
)
“什么都没有吗?”
“只有收音机,我早上当闹钟用的。”
“让我听听QAR电台行不行?”她问。
我点点头,勉强一笑,玛西便站起身来。收音机放在床头。离我们席地而坐之处有约莫四、五步路。我吃不准她会开了收音机就回来呢,还是要等我过去。她看得出我这份泄气劲儿吗?她可曾意识到我一片火热的激情早已化作了云烟?
冷不防电话铃响了。
玛西正好就站在电话跟前。
“我来接好不好,奥利弗?”
“有什么不好的?”
“也许是你心上的哪个小丫丫呢,”她笑嘻嘻地说。
“你太高抬找了。哪会有这样的事。那你就听听看吧。”
她耸耸肩膀,就拿起电话来听了。
“你好。是的,没错,是这个号码。对。他在……你问我是谁?哎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要命,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居然盘问起人家家里的客人来了?我站起身来,铁板着脸一把抢过了电话。
“喂?你是哪位?”
对方先是没有作声,后来只听见一声:“恭喜你啦!”一个沙哑的嗓音开了腔。
“啊──是菲尔。”
“哎呀,感谢上帝!”好一个虔诚的卡维累里,一提上帝那嗓门就像打雷。
“你好吗,菲尔?”我只作若无其事地问。
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只顾一个劲儿问他的。
“她长得好看吗?”
“你说谁呀,菲利普?”我故意冷冰冰回他一句。
“就是她呀,就是你那个她呀,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妞儿呀。”
“哦,是替我打杂的那个姑娘,”我说。
“晚上十点钟还在你那儿忙乎啊?得啦──别耍花枪啦。还是对我从实招来吧。”
“我说的是我的女秘书哪。阿妮塔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长着一头浓发的。我经手了一个地方教育董事会的案子,得让她替我做些笔录。”
“别哄我啦。那个女的要是阿妮塔,那我就是克兰斯顿的红衣主教啦。”
“菲尔,我这会儿正忙着哪。”
“我知道你忙。那我就不多打搅你了。我回头给你写信,可你要是不回信给我我是不答应的。”
菲利普是从来不会细声细气说话的,所以他在电话里句句都是放开了嗓门直嚷的,我这屋里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玛西听得也乐了。
“嗨,”我自己也很吃惊,话居然说得这样沉得住气,“我们什么时候聚聚?”
“到你结婚那天吧,”菲利普说。
“什──么?”
“喂,她到底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是白还是黑?”
“她黑得就像个黑面包。”
“哈!”我多了句嘴,开个玩笑,被菲尔一下子抓住了把柄,“你承认啦,果然是你那个她吧。哎,她喜欢你吗?”
“我也不知道。”
“我也真是多此一问。她哪能不喜欢你呢!看你这样的一表人才!如果她还需要听听介绍,就请她来听电话,我给她再鼓鼓劲。嗨──你请她来听哪。”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这么说她心里已经装着你啦?她很爱你吗?”
“我也不知道。”
“那她晚上十点钟还在你家里干什么?”
玛西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来不及擦。她是在笑我呢。因为我拼命想装出一副清教徒的样子,却处处露出了马脚。
“奥利弗,我知道我打搅你了,所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句话就可以回答我,至于你回答不回答,那就要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关于我们聚聚的事,菲尔……”
“奥利弗,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呢,菲利普?”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奥利弗?”
很响的喀哒一声,他把电话挂上了。我似乎还听见了一阵呵呵大笑,老远从克兰斯顿传来。
“那是谁呀?”玛西问,不过我相信她肯定已经猜着了。“他好像还挺爱你呢。”
我含着感激对她看看:她是理解的。
“是啊。我也挺爱他。”
玛西过来在床上坐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自在,”她说。
“这儿太局促了点,地方小,东西又多,”我回她说。
“你想得也太多了点。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一时相对无语。凭她的直觉,她对我的心思能猜出个几分呢?
“我跟迈克尔可从来没有在那边的大套房里同过房,”后来玛西却忽然这样来向我表明了心迹。
“我跟詹尼也从来没有在……这屋里同过房。”
“这我了解,”她说。“可我要是碰到了迈克尔的爹妈,我也难免会感到点头痛恶心什么的。你触景生情想起了詹尼,哪会不觉得难过呢。”
她的话句句在理,叫我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你说我是不是还是回去的好?”她问我。“你要是让我回去,我绝对不会有什么想不通的。”
我连脑筋都没有动过一下,便回了她一个“不”字──因为不这样说又能怎么样说呢?
“我们出去走走吧。找个地方去喝一杯。”
玛西就有这种奇怪的脾气:碰到点什么事她就会“吃”下来再说。我这可不是说她不好,我是佩服她:佩服她的坚强,佩服她有办法……应付困难的局面。
我要了葡萄酒,替她要了橘子汁。
她意识到我是咬紧了牙关在“硬挺”,因此谈话也就尽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我们谈的是她的工作。
我们一般人都不大了解连锁商店的公司总裁到底是干什么的。其实那可不是个怎么有趣的工作。当了总裁,每个店里都得去看看,货架之间的每个走道都得去亲自走一遍。
“常去?”
“简直没有个停的时候。不去国内的分店,就得去欧洲亚洲看看那边的展览。好获取一些灵感,下一次大流行大热门的‘吃香’商品说不定就这样脱胎了。”
“你们商业用语上的所谓‘吃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玛西?”
“比如我给你那件傻乎乎的开司米毛线衫,你穿在身上,那就是帮着我们来推销这种‘新奇’的产品,制造所谓‘吃香’。一件毛衣,再普通不过了,二、三十家商店家家有卖。我们却就是要靠锐利的目光专找能替我们公司树立形象的商品,也就是顾客根本没有想到可是一见之下却又觉得很需要的商品。如果我们找准了的话,顾客见了我们的广告介绍就会争先恐后来买。你明白不明白?”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我是一副名牌大学大学者的傲然口吻,“你们是制造虚假的需求,推给消费者的是本来毫无价值的商品。”
“哪有说得这样傻乎乎的,不过话还是不错的,”她点点头说。
“说得明白点,就是如果你们说‘当前大粪吃香’,那大家就都争着来买大粪。”
“对。不过难就难在是不是能抢在人家的前头,想出这么个高招儿来!”
玛西的车子还停放在我家的门前(其实这是违法的)。我们回来已经很晚了。不过出来走了一遭我心里觉得松快多了。也许是喝了点酒,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吧。
“好了,我送你到家了,”她说。
说得多么巧妙!这就都要看我了。我的肚子里,主意……也终于拿定了。
“玛西,你要是回去的话,你是一个人睡一间房,我也是一个人睡一间房。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这样卧室面积的使用率就未免太低了。你同意我这个结论吗?”
“可以同意,”她说。
“再说,我也真想把你搂在怀里。”
她承认我这话正好说在她的心上。
玛西叫醒了我,给我端来了一杯咖啡。
怎么用个泡沫塑料的杯子盛着?
“煤气灶我还是开不来,”她说。“所以我是到转角上的那个店里去买的。”
二十四
话得说清楚。我们这可不是“同居”。
尽管这年夏天我们过得可带劲了。
是的,我们俩是在一块儿吃饭,一块儿聊天,一块儿欢笑(争起来也是争得不可开交),晚上就一块儿睡在一间屋里(也就是我那个底楼的住所)。可是我们谁也不承认相互间有什么约定。自然彼此也就不承担什么义务。一切都是过一天是一天。尽管我们也总是尽可能争取多多在一起相处。我们的这种关系,我看的确是相当希罕的。那可以说是一种……朋友关系吧。正因这又不是一种帕拉图式的爱,所以就越发显得其不寻常了。
玛西的衣服都还留在她那个“城堡”里,每次去换衣服,她就顺便把信件和电话留条取来。她家里的仆人如今闲着没事,就时常做上些菜由她一块儿带来,这倒省了我不少事。我们就在矮茶几上拿配不了对的调羹舀着吃,社会上什么话题热门就聊什么。约翰逊Ⅰ将来在历史上会不会有很高的地位?(“肯定低不了。”)尼克松Ⅱ为了推行他的越南战争“越南化”政策,会一手导演出一场什么样的血腥惨剧来?飞船上了月球,城市的环境却日益恶化了。还有斯波克医生Ⅲ啦。詹姆斯’厄尔·雷Ⅳ啦。查帕奎迪克Ⅴ啦。绿湾强攻手Ⅵ啦。斯皮罗·西Ⅶ啦。杰基·奥Ⅷ啦。甚至还议论过:假如科塞尔Ⅸ跟基辛格把职务对调一下,不知这世界会不会好一些?
Ⅰ指当时卸任未久的美国第36任总统林登·贝恩斯·约翰逊(1908─1973,1963─1969年间任总统)。
Ⅱ指当时接任总统未久的美国第37任总统理查德·尼克松。
Ⅲ本杰明·斯波克医生(1903─):美国儿科医生。他所着《婴幼儿保健常识》一书出版时适逢美国的“婴儿期”(生育高峰),故畅销一时。他还积极参加反越战运动,因而更加成为一个新闻人物。
Ⅳ1968年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黑人牧师小马丁·路德·金被谋杀。詹姆斯·厄尔·雷被控为此案的凶手。
Ⅴ查帕奎迪克系一地名。1969年7月,美国已故总统肯尼迪之幼弟、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驾车在此失事,车落水中,他弃车不顾而逃,后其同车女友被发现死于水中。此事成为当时的一大丑闻。
Ⅵ这是威斯康星州米尔沃基市一个橄榄球队的名字。
Ⅶ指尼克松的副总统阿格纽。因阿格纽的全名为斯皮罗·西奥多·阿格纽。阿格纽后终因贪污受贿等丑闻于1973年辞职。
Ⅷ指杰奎琳·奥纳西斯。杰基系杰奎琳的昵称。前文提起过这个名女人,她是肯尼迪总统的遗孀,改嫁于希腊船王奥纳西斯。
Ⅸ指霍华德·科塞尔(1920─),美国著名电视体育节目主持人。
有时候玛西手头事多,一直要工作到将近午夜。那我就去接她,我们一起吃上一顿宵夜,这才慢悠悠一路走回家来──自然是回我的那个家。
有时候我要出差到华盛顿,那就只好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尽管她那个摊子事情多,也永远有她忙乎的。到时候她就到拉瓜迪亚机场Ⅰ来接我的班机,驾车送我回家。然而去机场接送,一般却都是我的差使。
Ⅰ纽约的一个机场,位于长岛。
是这样的:由于工作的性质关系,她去外地是常事。到各个分公司视察,是职责所关不能不去的。比方说吧,到东部几个城市去走一遍至少得花一个星期,去克利夫兰、辛辛那提和芝加哥Ⅰ又得花上大半个星期,另外还少不了要到西部兜一圈:丹佛、洛杉矶、旧金山。
自然也不是去了东部接着就要去西部。一则,纽约是公司业务的基地,她得在这儿“充充电”。二则,近来又多了一条,那就是她还得替我“充充电”,这也需要她留在纽约。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过上好几天。有时候甚至可以过上一个星期。
上三地属中西部。
自然我也巴不得能多多跟她在一起,不过要知道,她可是个身负重任的人。时下一些报纸常常谴责所谓大男子主义者压制配偶个性的问题。这种文章我倒不大在意,看过也就算了。不过我发觉人家小两口却就远不如我们幸运。比如露西·但泽格尔在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系有个终身职位,她的丈夫彼得在波士顿教数学。高等学府两份薪水加在一起,还是不能像我和玛西那样尽可以放开手脚花钱:电话可以打个没完,逢到周末可以悄悄溜到野外路边别有风情的小饭馆小旅店里去寻些闲趣。(最近一次我们在辛辛那提享受到的那份田园情调,真大可写支歌来纪念纪念了。)
当然我也承认,她一去外地,我就感到很寂寞。特别是在夏天,眼看中央公园里情侣双双对对,我那心里可真不是滋味。电话毕竟代替不了见面。因为把电话一挂上,便感到面前只有一片空虚。
按照眼下传播媒介的说法,像我们这样的,可以名之为现代化的小夫妻。男方有工作。女方也有工作。一切责任共同承担──实际应该说双方都可以不承担什么责任。两口子相敬如宾。孩子,多半是不想要的。
其实我倒很想将来要生养一两个孩子。我也并不认为结婚这种方式已经过时。反正这个问题还有待于同玛西从长计议。玛西可从来没有说过做妈妈该有多开心,或者结了婚该有多好之类的话。她对我们目前这样的关系似乎已经很满意了。我们这种关系,我看可以名之为不受时间约束、不受名份限制的爱情关系吧。
这个话题,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从来不谈的。我们忙得根本顾不上谈这些。我们总是那样忙个不停,其中有一个道理就是这样我们就可以免得留在我那个简陋的住处(尽管玛西从来也没有说过“关在屋里闷死了”)。我们要跑步。我们还常常打网球(现在不是一清早六点钟去打了,要六点钟去打我不干)。我们常常看电影,只要沃尔特·克尔的剧评专栏里提到有什么舞台剧值得一看,我们也都看得一出不漏。我们俩都不喜欢去参加人家的社交聚会;我们珍惜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只希望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过,有时候我们偶尔也会在晚上抽个空去看看朋友。
我们第一次出去访友,这造访的朋友自非斯蒂夫·辛普森莫属。
格温是巴不得自己来烧几个菜,不过我实在担心又要闹消化不良,因此就提出到格村Ⅰ的加马蒂餐馆一叙。好吧,就这么办──我们八点钟见,请你们俩一起光临。
Ⅰ即格林尼治村,纽约曼哈顿西南部的一个地区,为作家、艺术家的聚居地。
不过,玛西在社交场合一露面,就有这么个小小的问题。人家见了她自会连话都不说了。这可是一些年轻少女做梦也想像不到的。要问其中的道理,当然首先不能不看到她的容貌(事实上问题的关键也正就在这里)。比方拿斯蒂夫来说吧──斯蒂夫是个正经人,而且又有个好太太。可是连他在远远以外端详玛西的相貌,都是那么一副很难说是无动于衷的神气。虽说不是瞪大了眼睛直瞅,可也是双目紧盯,看得都忘了神。由此看来,玛西刚一登场,就已经把人家的太大比下去了。她的衣着尽管一贯相当朴素,可是人家小姐太太看在眼里,却像发现了新潮的时装。心里,那自然是有些酸溜溜的。
我们踩着加马蒂餐馆的木屑地面往店堂里走。先到的斯蒂芬早已站了起来(是表示有礼貌呢,还是想要看得清楚些?)。格温表面上是满脸笑容,心里肯定在转念头:我那位女朋友风度好、派头足,这是没说的,只希望她肚子里没多少货色,不过是只五支光的灯泡罢了。
介绍她的名姓,这又是一道难关。只要一提“宾宁代尔”,即便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也难免要心里一动。跟名流相见寒暄一般总有些套话可说,总有个固定的程式可循(“看过你谈拳击的那篇文章了,你写得真好,梅勒先生Ⅰ”;“国家安全有什么问题没有,基辛格教授?”如此等等)。总有个话头可以作为依据,胡乱诌上一两句。可是对玛西你怎么说呢?难道就说“看过你们公司最近的橱窗了,布置得太漂亮了”?
Ⅰ大概是指美国著名作家诺曼,梅勒。
玛西当然还是有办法的。她的办法就是永远采取主动,自己找话说。不过结果却往往成了她一个人在那儿唱独脚戏。这么一来,人家想要了解她也就不那么容易了。人家常常觉得她欠热情,原因也就在这里。
再说那天,我们先是说上两句玩笑话,诸如加马蒂餐馆怎么这样难找啦。(“你们也找了半天啊?”)约翰·列农Ⅰ来纽约,总要上这儿来吃饭啦。反正就是这一类席面上常见的应酬话吧。
Ⅰ约翰·列农(1940─1980):“披头士乐队”的重要成员。
接下去玛西便干脆抢过话头说了起来。她是急于要向我的朋友表示友好的意思。她很有水平地问了斯蒂夫几个神经病学方面的问题。
由此可见,她在这方面掌握的学识是决非一般门外汉可比的。
她听说格温在道尔顿中学教历史,便又谈起纽约市私立学校的情况来,讲得头头是道。当初她在布里尔利念书的时候,那学校管得好死板呵,样样都是划一不二,规矩多极了。她热情赞扬眼下教学上的一些新点子。特别是数学课,学生都还是些娃娃呢,学校里就已经在教他们使用计算机了。
这方面的情况格温也听到过一点。她教历史就够忙的了,哪里还有时间去留意其他学科的发展情况呢。不过她注意到玛西对纽约当前学校里的动向了解得很透。玛西的回答是,她在飞机上杂志倒是看了真不少。
我却听得心都揪紧了。我真为玛西感到难过。谁看得出来阿,在她白天鹅一般的外表下,她怀着的其实却是一种丑小鸭的心理。他们不会想到,她骨子里实在是因为心虚,所以才特意这样装强逞能的,为的就是心里可以踏实些。我是明白的。可是只怪我缺少这方面的能耐,掌握不了席间的谈话。
不过我还是尽力而为。我设法把话头转到体育运动方面来。斯蒂夫顿时来了劲,格温也松了口气。不一会儿我们就已经东拉西扯的,在那儿大侃当前体育界的各种热点问题了──斯坦利杯Ⅰ啦,台维斯杯Ⅱ啦,菲尔·埃斯波西托Ⅲ啦,德里克·桑德森啦,比尔·拉塞尔Ⅳ啦,扬基队Ⅴ会不会转而去投效新泽西啦──我心里乐开了花,只看到沉闷的局面已经打破,别的就什么也不去注意了。好了,这一下大家就都无拘无束了。连运动员私底下的切口都用出来了。
Ⅰ加、美之间的高水平冰球大赛。
Ⅱ国际性的网球大赛。
Ⅲ加拿大籍的美国著名冰球运动员。
Ⅳ著名的篮球运动员。
Ⅴ纽约的一个棒球队。
直到侍者来请点菜,我才发觉我们这歌原来只是一支三人唱。到这时我才听到格温·辛普森开口说了一句:“我要一客香炒小牛肉。”
“你那位玛西有什么毛病?”
这话是几天以后斯蒂夫跟我跑完了步对我说的。(玛西这个星期到东部几个城市巡视去了。)话头本是我挑起的,我随口跟斯蒂夫提了一句,想问问他和格温俩对玛西的印象如何。谁知他说了一遍不算,等我们出了中央公园,穿过了五号大道,他嘴里冒出来的竟然还是那句话:“她有什么毛病?”
“你这话什么意思──问‘她有什么毛病’?她没有什么毛病呀,你这是怎么啦?”
斯蒂芬对我瞅瞅,摇了摇头,意思是我没懂他的意思。
“问题就在这儿,”他说。“她好得简直没有说的──这就说明她准有什么毛病。”
二十五
倒是我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了?
我刚刚回归人类的世界。我的心扉有如一朵花儿正在瓣瓣开放。
我按说应该欢天喜地才对。然而也不知道有个什么蹊跷的原因,我心里却只觉得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或许那只是叶落时节淡淡的哀愁也未可知。
其实我的情绪又不是不好。
我的情绪怎么会不好呢?我每天干得可欢了。工作十分顺利。工作一顺利,工作之余就能抽出更多的时间到哈莱姆去干“夜半突击队”的事,为维护民权多尽些力。
玛西呢,借用斯蒂芬·辛普森的话来说,也是好得没有说的。我们俩又都具有相同的兴趣,可以说样样都合得来。
而且我们简直配起来就是一对。我这是说的打网球,我们配起来就是一对混双的好搭档。我们参加了一个三州范围的锦标赛。在戈森网球会里所向无敌早已不在话下,现在我们的对手都是外地的一对对高手。我们的战绩还相当不错(说起来我们至今还没有输过一场呢)
。
这应该说都是她的功劳。对方队里的男选手一般都要比我高出一个档次,可是亏得玛西球艺过人,对方的女将一个个都给打得落花流水。我倒真没有想到我在体育运动上居然也会有这样甘拜下风的一天。不过我还是挺了过来,多亏了玛西,我们还赢得了好些奖章奖状,如今第一只冠军金杯也已经在望了。
随着比赛的步步深入,玛西的那种个性也充分发挥无遗。赛程的安排对我们很不利,有时候我们得在晚上出场比赛──不去就算输球。一次戈森网球会的四分之一决赛定在星期三晚上九点。当天玛西白天还在克利夫兰呢,她就搭晚饭时的一班飞机回来,下飞机前早已把网球衫裤都换好,我正缠着裁判在那儿胡扯淡呢,她却赶在九点一刻居然到了。我们勉强赢了这场球,回到家里倒头便睡。第二天早上才七点钟,她却早又出门去芝加哥了。所幸她去西海岸的那个星期正好没有比赛。
总而言之,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对:脾气是一个样,生活的节奏也很合拍。应该说确有相得益彰之妙。
可是为什么按道理上说我应该十分快乐,而事实上我却并不是那么快乐呢?
找伦敦医生研究,自然首先应该研究这个问题。
“这不是我心情压抑的问题,大夫。我心里才舒畅呢。我乐观得很。玛西和我……我们俩……”
我停了一下。我本想说:“我们俩经常互诉衷情。”可是要欺骗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们彼此也不大谈心。”
对,我是这么说的。我这是说的心里话,尽管话听来好像挺矛盾的。这不,我们晚上不是常常要在电话上叨叨个半天吗?──电话帐单也可以作证。
话是不错。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真正又谈了多少心呢?
“我真快乐,奥利弗,”这不能说是倾诉衷情。这只能说是一种感激的表示。
当然,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对。
有关男女之间的关系种种,我毕竟又能懂得多少呢?我大不了就是有过个老婆罢了。可是眼前的这种情况却又似乎不大好去跟詹尼相比。因为,要说我跟詹尼,我只知道当初我们俩曾经深深相爱。我当时哪里会去加以细究呢。我没有把我的感情放在精神分析的显微镜下去仔细检查过。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跟詹尼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那样感到无比幸福。
可是怪也就怪在詹和我的共通之处却偏偏要少得多。她对体育运动不但不感兴趣,而且还讨厌透了。我在电视里看橄榄球比赛,她却宁可躲在对面角落里看她的书。
我教了她游泳。
我却始终没有能教会她开车。
得了吧!难道做夫妻就是教这教那,学这学那?
怎么不是呢!就是要教,要学!
可这也不是指游泳、开车或者看地图什么的。也不是指教人怎样点煤气灶──我最近想重新开创这种局面,就碰到了有人点煤气灶还得要我现教!
我这是指双方要经常保持对话,从中了解自己。要在通讯卫星里建立新的线路,好多一些途径传送你的感情。
詹尼当初常常要做恶梦,一做恶梦就要把我闹醒。起初我们还不知道她其实已经身患重病,她做了恶梦,常常会心有余悸地问我:“奥利弗呀,我要是生不了孩子──你还会不会那样爱我?”
一听她这话,我并没有不假思索地就去对她好言劝慰。相反,倒是我的内心给触发起了一连串从来也没有体验到过的复杂的感情,我真没想到我的心底里原来还蕴藏着这样一些感情。是啊,詹,你是我心爱的人,你要是不能为我生个孩子,这叫我的自尊心怎么摆得住啊。
不过我们的感情关系却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相反,正是由于她老老实实抖出了自己内心的不安,引出了这样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这倒使我看清了自己原来也并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好汉。看清了自己原来也并不真正能以极明理的态度、大无畏的气概,来承受万一生不了子女的现实。我当时对她说,那我还得她来扶我一把,不然我可要受不住的。正是由于我们看到了自己不见得就是那么完美,我们对自己的了解从此也就大大深了一层。
我们俩从此也就愈加亲密了。
“哎呀,奥利弗,你倒是个不吹牛的。”
“这说明我是个狗熊,你该不高兴了吧,詹尼?”
“哪里,我才高兴呢。”
“怎么?”
“因为我可以放心了,你是不会吹牛的,奥利弗。”
我和玛西之间的谈心就至今还到不了这种份上。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心里发毛的时候,固然也会来向我倾诉。还说,有时候她去外地巡视,心总是放不下来,就怕我又找到了新的“意中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可是说来也怪,我们谈起心来,正话从不拐个弯儿反说,话到了舌头上,一个转也不用打,就都讲出来了。
原因,也许是由于我的期望值过高了。我太缺乏耐心了。尝到过美满婚姻滋味的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怎么回事,缺少的又是怎么回事。可是对玛西一下子就提出那样的要求就未免有失公道了,要知道人家这辈子可连个……朋友,连个……可以信得过的朋友,都还从来不曾有过呢。
不过我还是暗暗希望她总有一天还会有再深一步的感受,觉得她实在少不了我。希望她说不定有一天会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问我一句类似这样的话:
“我要是生不了孩子,你还会不会那样爱我?”
二十六
“玛西呀,这个星期我可能要落得个眼泪汪汪了。”
这时正是早上六点,我们俩一起在机场上候机。
“这一次要分别十一天,”她说。“我们时而小别,要算这一次时间最长了。”
“是啊,”我应过一声以后,又笑了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这一回去示威游行,我很可能会挨上一颗催泪弹。”
“看你的样子真像巴不得挨一颗似的,奥利弗。”
她说在点子上了。在有些圈子里,挨点催泪弹的滋味被认为是一种“有种”的表现。她看出了我那种自负的心理正得不到满足哩。
“可也不要故意去惹那帮臭警察啊,”她又补上了一句。
“一定。我决不轻举妄动。”
她的航班上客了。匆匆一吻,我就转身而去,一路打着呵欠,去赶飞往华盛顿的班机。
我坦白说吧。但凡有重大的社会问题要我出力,其实我倒总是很情愿的。这个星期六,“新鼓动委员会”预定要在华盛顿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十一月反战示威大游行”。就在三天前,游行组织者有电话来想请我去,帮着他们去跟司法部的那班家伙谈判。“我们可真少不了你老兄哩,”负责其事的弗雷迪·加德纳当时还对我这么说来着。我起初还着实得意了一阵,不过后来就听出了他们的意思:他们看中我不只是因为我有法律方面的专长,而且还“因为我把头发一理,就挺像个共和党人的”。
谈判的中心是游行的路线问题。按照历来的传统,在华盛顿游行总是顺着宾夕法尼亚大道走,要在总统官邸前面过。司法部里那一帮吃公事饭的却非要我们这一次的游行路线朝南边挪挪不可。(我当时心想:要挪多远?难道得挪到巴拿马运河不成?)
玛西每天夜里都得到我的电话详细报道。
“克兰丁斯特Ⅰ一口咬定:‘会不发生暴力行为才怪,会不发生暴力才怪。’”
Ⅰ理查德·克兰丁斯特:司法部高级官员。1972年继米切尔任司法部长。
“这家伙,他怎么知道?”玛西问。
“就是这话。我是这么问了他。‘呸,你怎么知道?’”
“你真是一字不差这么说的?”
“嗯……除了一个字其他就都是原话。反正他回我说:‘米切尔Ⅰ说的。’”
Ⅰ约翰·牛顿·米切尔(1913─):当时的司法部长。
“嘿,米切尔又怎么知道?”
“我问了。他却屁也不放一个了。我一时真恨不得拔出拳头来就给他一拳。”
“啊,你倒挺沉得住气的。你不是说决不轻举妄动吗,奥利弗?”
“如果异想天开也算是犯罪的话,那我就得坐‘怔牢’。”
“那就好,”她说。
我们的电话费会不高得惊人才怪呢。
星期四下午,两名主教带领一大批神父准备在五角大楼外举行一场祈求和平的弥撒。我们事先接到了警告,说是他们搞这样的活动就要把他们逮捕,所以我们去了很多人,其中律师就有几个。
“发生了暴力行为没有?”那天晚上玛西在电话里问我。
“没有。那班警察才真叫客气呢。可是好家伙,却来了一帮子混蛋!说给谁听也不信的。他们对神父们的那个大叫大骂啊,我看他们就是在酒吧喝醉了酒都不会嚷得这么凶的!说真个的,我当时又想拔出拳头来了。”
“你揍了他们没有?”
“内心里是揍过了。”
“那就好。”
“我真想你哪,玛西。我多么想把你搂在怀里。”
“把这个想法也放在你的内心里吧。那班神父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只好到亚历山德里亚Ⅰ去帮他们打官司,设法把他们保释出来。事情进行得倒也顺利。咋的,你把话题又换了?我说想你,不好说吗?”
Ⅰ亚历山德里亚是首都华盛顿南边的一个小镇,属弗吉尼亚州所管。按五角大楼位于弗吉尼亚境内。
到星期五,政府当局就翻了本。大概是因为尼克松先生作过了祈祷(少不了要借助比利·格雷厄姆Ⅰ),华盛顿顿时罩上了一派凛冽的寒气,还挟着冷雨。然而这并没有能阻止耶鲁大学那位奇才牧师比尔·科芬带队举行的一场烛光游行。说到这位牧师,那可真是个奇才,见了他我也真想去信教了。不瞒你说,我后来还特地到国家大教堂会听了他的讲道呢。我就远远站在大堂后边(教堂里人太挤了),可也似乎感染到了那种休戚相关的团结之情。这时候只要能让我把玛西的手紧紧抓在手里,我简直什么都可以舍得不要了。
Ⅰ比利·格雷厄姆(1918─),六、七十年代美国最著名的福音传教师。
就在我破例踏进教堂的时候,在杜邦广场上却有大批“易比士”
Ⅰ、“狂人派”、“气象员派”Ⅱ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蠢材糊涂蛋演出了一场令人作呕的闹剧。我这一个星期来极力要排除的那种种,在那里却来了个大宣扬而特宣扬。
Ⅰ即易比派分子。易比派全称为青年国际党,是起于60年代末期的一个松散的激进青年组织。仿嬉皮士,故称易比士。
Ⅱ60年代美国一个激进的青年组织。歌手鲍勃·迪伦所唱的一支歌里有一句:“即使不是气象员,也能知道风向。”气象员派的名字即由此得来。
“这帮王八崽子!”我在电话里对玛西说。“他们根本连个像样的主张都提不出来──就知道标榜自己。”
“这帮小子其实倒才是该你揍的,”她说。
“你说得对极了,”我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失望。
“你这是从哪里来?”
“刚从教堂里来,”我说。
玛西好听的说了一大套,意思却就是表示她不信。于是我就把科芬讲道的内容搬出来作证,她这才信了。
“嗨,你瞧着吧,”她说,“明天的报纸一出来,管保教堂里集会的报道只占半栏,广场上闹事的消息倒要足足登上三整版。”
悲哀的是,她这话说中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觉。我过夜的地方虽说只是个蹩脚的汽车旅馆,到底还是条件不错的,而来参加游行示威的那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却只能睡地板和长凳,我心里实在感到不安。
星期六还是寒风飕飕,不过至少雨已经不下了。暂时没有人需要我去保释,也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交涉,我就信步走到了圣马可教堂,这里是游行群众的集合地点。
只见教堂内外尽都是人,有的还在帐篷里睡觉,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就一声不响坐在那里,等候号令。一切都组织得井然有序,当局也派出了司法官员,以防游行示威群众跟警察发生冲突(也要防警察去跟游行示威群众搞摩擦)。还来了不少医务人员,以备万一出什么岔子。三十出头的人也不时可以见到几个。
在咖啡壶旁,有几个医生正在向一群志愿人员讲解万一来了催泪瓦斯该怎样对付。
人在感到孤单寂寞的时候,往往会觉得人家看上去像是特别面熟。有一个女医生,我看就挺像……乔安娜·斯坦因的。
我去倒杯咖啡,一声“哈罗”,她却招呼了我。果然没错,是乔安娜。
“你在教他们急救,我可别打搅了你才好。”
“没什么,”她说。“能在这儿见到你,真是高兴。你好吗?”
“快冻坏了,”我说。
我决不定是不是该跟她道个歉,因为我后来就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看来现在道歉可不是时候。尽管看她那和蔼的脸上像是带着些疑云。
“看你的样子好像挺累呢,乔。”
“我们是连夜驱车赶来的。”
“那可够呛的,”我给她送上咖啡,让她喝了一大口。
“你就一个人?”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该有五十万群众跟我站在一起吧,”我想我这样回答,是绝对挑不了眼的。
“对,”她说。
沉默了半晌。
“噢,忘了问你,乔,你家里各位都好吗?”
“两个弟弟都来了,也不知这会儿在哪儿了。爸爸妈妈有演出,留在纽约来不了。”
接着她又补上一句:“你也编在哪个组里参加游行?”
“可不,”我极力装出一副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的口气。假话出了口,却又马上后悔了。因为我知道,我要是不这么说的话,她一定会邀请我去她们那个组里参加游行的。
“你……看起来面色很不错哩,”乔对我说。我看得出来:她这是在拖延时间,希望我说不定还会热和点儿。
可是我在那里干站着,还得找些不痛不痒的话说,那个尴尬实在是够受的。
“对不起,乔,”我说。“我有几个朋友还在外边的寒风里等我呢。
“喔,你说哪儿的话呢,”她说。“你有事只管请便。”
“真是不好意思──其实那也不过是……”
她见我那副不自在的样子,就不留我了。
“把心情放舒畅点。”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一抬腿走了。
“请代我向各位乐迷朋友问好啊,”我走了几步又对她喊了一声。
“他们也都很想见见你呢,奥利弗。星期天有空来啊。”
一会儿我就已经走得很远了。我无意间一回头,看见她身边已经来了一女两男。显然这三位就是跟她一起连夜驱车赶来的。他们也是医生吗?那两个男的里会不会有一个是她的男朋友?
那关你的屁事,奥利弗。
我参加了游行。我没有一路唱歌,因为我向来是不喜欢一路走一路唱歌的。游行队伍有如一条巨大的蜈蚣,经过了地方法院、联邦调查局和司法部,又过了国内税务署,到财政部便转了弯。最后我们到了对我们美国的国父名为致敬而实是亵渎的那个纪念碑的所在地Ⅰ。
Ⅰ似是指华盛顿纪念塔(或称纪念碑),因为在纪念塔的兴建过程中曾有诸多丑闻。这也符合作者所说的游行路线,因为由国内税务署到财政部再往前便应是白宫;到财政部转了弯,往南不多远则是华盛顿纪念塔。
我坐在地上,冻得连命都快没了。有人发表演说,我听着听着都打起盹来了。后来听到成千上万的群众齐声高唱“拯救和平”,我的精神才为之一振。
我没有跟着一起唱。我是不大喜欢唱歌的。不过说实在话,要是跟乔安娜她们在一起,我说不定就会跟着唱起来了。可是在一大堆陌生人中间独自放声高歌,我总觉得不大自在。
回到纽约我那个底楼的住所开门进去时,我简直已经筋疲力尽了。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却响了。我就拿出仅剩的一点力气来了个最后冲刺,一把抢过了电话听筒。
人一累,连脑于都有点稀里糊涂了。
“嗨,”我逼尖了嗓子装着假声说。“我是阿比·霍夫曼Ⅰ,向你致以‘易比士’的新年问候!”
Ⅰ当时一个全国闻名的反越战活跃人物。
我自以为说得挺发噱的。
可是玛西却没有笑。
因为那根本不是玛西。
“呃……嗯……是奥利弗吗?”
我这个小小的玩笑开得实在有点儿不合时宜。
“晚上好,爸爸。我……呃……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
“噢……是这样。”
沉默了片刻。
“你好吗,孩子?”
“挺好的。妈妈好吗?”
“很好。她也就在旁边。嗯……奥利弗,下个星期六……”
“下个星期六怎么啦,爸爸?”
“我们还打算不打算在纽黑文Ⅰ碰头哪?”
Ⅰ耶鲁大学所在地,在康涅狄格州。
我们早在六月里就约好了的,我居然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噢……我去。我一定去。
“那好。你还是开车去?”
“对。
“那么我们就在体育馆的大门口碰头,好不好?就说定中午,怎么样?”
“好”
“看完球就一起吃晚饭吧。”
快说“好”呀。他多么想见见你哪。从他的口气里就听得出来。
“好的,爸爸。”
“那好。噢……你妈妈要我也代她问你好。”
就这样,我为举行示威剑拔弩张了一个星期,结尾倒是跟爸爸妈妈如此客客气气,其间的反差也真是太大了。
玛西的电话到半夜里才来。
她告诉我:“有新闻报道说,就在你们示威游行的时候,尼克松倒在那里看他的橄榄球比赛。”
现在还管这些呢。
“我在家里冷清得要命,”我回答她说。
“再等一个星期吧……”
“这种各奔西东的蠢事可不能再干下去啦。”
“就结束了,朋友。不过七天的事嘛。”
二十七
在我们家里,向来是家庭传统取代了爱。彼此之间从来没有很强烈的感情流露。不过逢到家族的聚会我们总是有会必到,足证我们对家都是……一片忠心的。一年四大节:圣诞节,复活节,感恩节,这三个佳节自是不在话下,还有一个,则是那金秋时分的隆重节日,可以名之为“神圣的周末”。不说也猜得出来,这最后一个大节就是那十足的“哈米吉多顿”Ⅰ。《圣经》上的“哈米吉多顿”是天下善与恶两大势力的决战,是光明对黑暗的决战,我这里所说的则是一场球坛大赛:我们所拥戴的哈佛队跟耶鲁队之间的一场大决战。
Ⅰ“哈米吉多顿”是句希伯来话,典出《圣经·新约·启示录》16章16节。原意为世界末日善恶两种势力的大决战,后即被引申为大决战之意。
到了这一天可以大笑,也可以大哭。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到了这一天就可以大吼大叫,可以只管拿出野孩子的狂态来,而且还可以趁此痛饮一番。
不过我们家过起这个节日来却要稍稍文静些。有些校友在开赛之前早早赶到,就在停车场上放下车后的挡板作餐桌吃午饭,“红玛丽”Ⅰ你一杯我一杯的灌,而我们巴雷特家的人则不一样,我们对待哈佛的体育运动,采取的是一种比较稳重的态度。
Ⅰ一种混合酒,由伏特加或杜松子酒加番茄汁调制而成。
我小时候,只要军人体育场有球赛爸爸总要带我去看。他可不是“一年赶一次会”的那种人,我们看得简直就是一场不漏。他给我讲解得也细致。所以到我十岁那年,场上裁判的手势做得再希奇古怪,我也一眼就能看懂。而且,我还学会了喝彩应当怎么个喝法。爸爸从来不大声狂叫。哈佛打了好球,爸爸至多只会来一句“好样儿的!”
“这球精彩!”反正大不了就是诸如此类的一声赞叹,简直就像自言自语似的。有时候要是我们的绿茵斗士发挥不出水平,比如有一次我们就曾输了个五十五比零,碰到这种时候他也只是说一声:“遗憾!”
爸爸以前自己就是个运动员。他当年是哈佛的划船队选手(而且还参加过奥运会的单人双桨赛艇比赛)。他脖子里那条红黑条纹相间的荣誉领带,就表示他具有哈佛校队俱乐部的会籍。他因此也就有权利在橄榄球比赛时买到特等的座票。就坐在校长的右首。
年复一年,哈佛一耶鲁橄榄球大赛的那份光彩却始终没有减色,那份隆重也始终没有变。变了的是我的身份。由少而长,我如今也有了哈佛校队俱乐部的会籍(我是冰球队出身)。因此我也就自己有了坐五十码线处特座的资格。从理论上讲,我也就可以带上自己的儿子,教给他裁判员怎样的手势就是判“背后绊人犯规”了。
不过,除了我在大学里求学的时期,以及婚后的那几年以外,这场哈佛一耶鲁橄榄球大赛我总是跟爸爸一起去观看的。妈妈一辈子就是在这一件事上表现得很专横,她在多年以前就声明不再参加这项例行的重大活动了。“这一套我也看不懂,”她是这样对爸爸说的,“再说坐在那里我的脚冻得受不了。”
大赛在坎布里奇举行时,我们的晚饭就在波士顿的百年老店洛克一奥伯餐馆里吃。如果决战的地点在纽黑文,爸爸总喜欢上凯西饭店去吃一顿──这家馆子虽然没有那么古色古香,烧出来的菜倒是比较出色。今年我们就坐在这凯西饭店里,球赛已经看完,我们母校的代表队今天输了个7:0。比赛一点也不精彩,因此球事方面也没有多少可谈的。这就很可能要谈及体育以外的一些话题。我打定主意决不提起玛西。
“遗憾哪,”爸爸说道。
“那也大不了就是输了一场橄榄球,”我已经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对爸爸的看法总要采取对立的态度。
“对方马西的传球今天还不算发挥出色呢,”爸爸说。
“哈佛防传球还是有两下的,”我说。
“是啊。你说的恐怕也有道理。”
我们点了龙虾。这个菜做起来是很花时间的,何况今天顾客又那么多。店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尽是些醉醺醺的耶鲁货。有如一群哇哇乱叫的叭喇狗,都在那里欢呼胜利,为他们在橄榄球场上的彪炳战功大唱赞歌。总之,只有我们的餐桌上算是还比较安静,对面说话还听得见──假如我们真有什么实在的话题可以谈谈的话。
“近况如何啊?’爸爸问。
“还跟以前差不多,”我回答说。(说实话,跟他谈话我是只有泼冷水的份儿。)
“你平时……也出去走走吗?”他是用足了脑筋在没话找话。我得承认他的用心是够苦的。
“偶尔出去走走,”我说。
“那就好,”他说。
今天我发觉爸爸这种不自在的样子又更甚于去年了。就是今年入夏以前跟我在纽约一起吃饭的那一次,他都没有这样不自在。
“奥利弗,”从他这个口气听得出来,他下面就要谈什么重大的问题了,“我可以谈些个人的事吗?”
他难道还有什么正经大事可谈?
“请只管说吧,”我说。
“我很想跟你谈谈今后的事。”
“我今后又怎么啦,爸爸?”我一听内心就警惕起来,全身上下的防御部队都奉命进入了阵地。
“不是谈你,奥利弗。是谈我们家今后的事。”
我脑子里蓦地掠过了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得了什么病了?还是妈妈得了什么病了?碰到那种事情的话他们是会摆出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告诉我的。甚至还可能写封信来(我这是说的妈妈)。
“我已经六十五了,”他说。
“要到明年三月才满六十五哩,”我马上接口说。我故意这样说得连一个月都不差,目的在表明我对他可不是一点都不关心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得未雨绸缎,先作这样的打算吧。”打算什么?难道爸爸还等着拿社会保险金用?
“按照合伙契约的规定……”
他这话头一开,我就懒得再听下去了。因为就在十二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场合,也是这样一个话题,我已经领教过他的一番长篇大论了。他要传递给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信息,我已经有数了。
今天唯一的不同,是我们这两个“角色”赛后的“舞台规定动作”跟上次不一样。去年,跟一班哈佛精英聊了一通以后,我们就去了波士顿,上我们吃惯的那家饭店。爸爸特意把车子就停在州府大街他的办公大楼旁边,这里是“巴雷特一沃德一西摩投资银行”的总部所在,我们家公开亮出自己姓氏的企业也唯有这一家。
我们下了车,再步行去那家饭店,正走着,爸爸向大楼上黑洞洞的窗口一指,说道:“瞧,到了晚上就怪安静的,是不?”
“你的专用办公室里一直是很安静的,”我答道。
“那可是个飓风眼哪,孩子。”
“只要你喜欢就好。”
“对,我喜欢,”他说。“我就是喜欢,奥利弗。”
他所喜欢的,自然不会是金钱。也不会是手里那耀眼的权力,地方发行债券,公用事业或者大公司发行股票,一发就是千千万万,在这方面他就有不小的权力。不,依我看,他所喜欢的是责任二字。如果责任二字也可以用到他身上的话,那我觉得激发爸爸那份劲头的就是这责任二字。无论对纱厂(没有纱厂就办不起银行),还是对银行,对银行奉为精神导师的神圣学府哈佛大学,他都不忘记自己的责任。对我们这个家自然也是如此。
“我已经六十四了,”整整一年以前,看过了上届的哈佛一耶鲁大赛,当天晚上在波士顿爸爸就曾这样说过。
“要到明年三月才满六十四哩,”我当时就这样说,我就是要他知道他的生日我是记得的。
“……按照合伙契约的规定,满了六十八岁我就得退下来了。”
两人好半晌没有说话。我们只是默默走在波士顿中心区安静的大街上,看这街道的气派确实不愧为一州首府的所在。
“我们真应该好好商量商量,奥利弗。”
“商量什么呀,爸爸?”
“谁来接替我当这主要负责人……”
“西摩先生不是很好吗,”我说。信笺上,招牌上,都写得明明白白:银行可毕竟还有两位合伙人哩。
“西摩他们家的股份只占百分之十二,”爸爸说,“沃德更少,只有百分之十。”
老天有眼!我可没有问他这些情况啊。
“海伦姑奶奶也有一些象征性的股份,那都是由我代管的。”他歇了一口气,又说:“其余的,就都是咱们的了……”
我真忍不住想当场提出异议,好免得他顺着这个思路再说下去。
“……其实归根到底也就是你的。”
我真巴不得能换个话题,可是我心里是再明白不过的:爸爸在这番话里倾注了多少感情呵。为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的谈话,他肯定是用足心思作了准备的。
“由西摩当主要负责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问。
“那当然也不是说不可以。不过那除非是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就是:假如我们巴雷特家的股权没有人……来亲自负责掌管的话。”
“那假如由他当了主要负责人,又怎么样呢?”言下之意就是:
假如我坚决不干呢?
“那样的话,根据合伙契约的规定,他们就有权把我们的股份全部买下。”他顿了一下。“当然那也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他这最后一句可并不是承上而下的推论。那是他在恳求了。
“怎么?”我问他。
“我们这个家……也就难免要发生困难了,”爸爸说。
他知道我懂。他知道我也了解我们这一路来何以步子走得那么慢。可是路短话长,转眼我们就已经到了洛克一奥伯餐馆。
脚已经要跨进店门了,他只来得及匆匆补上一句:“好好考虑考虑吧。”
尽管我点点头表示可以,心里却是斩钉截铁,拿定了主意绝不考虑。
那天晚上饭店里的气氛不太平静。因为当天下午哈佛队创造了天大的奇迹。上帝在最后一分钟叫耶鲁队栽了跟斗,我们队里一个名叫凯姆皮的年轻四分卫如获神助,在终场前的五十秒钟里连获十六分,耶鲁小子一路占尽优势,结果哈佛健儿居然把比分扳平了。这个平手打得真是扬眉吐气,值得大庆祝而特庆祝。因此店堂里到处都飘荡着美滋滋的歌声。
我们的健儿所向无敌,
如狂飙向球门奋勇奔袭。
我们愿为哈佛的威名搏斗不息,
要冲过最后一道白线去建立我们的丰功伟绩。
那一次我们就没有再谈维系家庭传统的事。张张餐桌上都在谈橄榄球。大家对凯姆皮,对加托都是一片赞扬,也夸奖哈佛队的锋线了不起。我们为哈佛队本赛季的不败记录干杯,从爸爸还没进大学校门的那个时代算起,哈佛有这样的成绩还是破题儿第一道呢!
而今天,又是十一月里的一天,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空气好沉重!这倒不是因为我们输了球。说实在话,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一年,而那个问题却还拖在那儿,悬而未决。岂但悬而未决,如今竟是不得不决了。
“爸爸,我是一个律师,我认为我有我应该做的事。如果可以称之为责任的话,也就是责任。”
“我明白。不过你就是把你日常工作的据点移到了波士顿,也不见得就会根本无法从事你的社会活动。正相反,你在银行里工作,你倒是可以认为这是对方阵营里也有了‘行动派’Ⅰ的势力了。”
Ⅰ“行动派”:60年代美国反越战运动中开始流行的一个名词,指当时的反战积极分子。
我实在不忍心伤他的心。所以我就没有说:他所谓的“对方阵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斗争的目标所在。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说,“不过说实在话……”
说到这儿我犹豫了,我停了好大一会儿,好把激烈反驳的言辞都磨去棱角,变成一些不刺人的话。
“爸爸,承你来征求我的意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实在不大……说真的,我是很不……很不很不愿意。”
我想我这话是说得够明确的了。爸爸也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劝我再考虑考虑。
“明白了,”他说。“我很失望,不过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在高速公路上驾车回去,我只觉得心头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得还自己挪揄了自己一句:
“一家子里有一个金融巨子就够了嘛。”
我心里只希望玛西此刻早已到了家里。
二十八
“奥利弗,你们这次行动你看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玛西,我看足有十分。”
我从纽黑文回到家里,见她已经在屋里等着了,精神得就像一块刚出炉的苏法莱似的。你真不会想到她是刚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乘了整整一天的飞机。
尽管我跟爸爸的那次谈话只是我向玛西汇报的许许多多题目中的一个,她却还是一听就来了劲。
“你是不假思索就马上回绝的?”
“回绝得一干二净,斩钉截铁,”我说。
这时我才想起我这是在跟谁说话。
“当然啦,要是处在我这地位的是你,你是会把这劳什子接受下来的,是吧?你当年不就一股脑儿都揽了过来吗?”
“可我当年是憋着一肚子气,”玛西这说的是掏心见肺的实话。
“我决心要好好干上一番,让人家看看。”
“我也是,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一口回绝了。”
“那你难道愿意由着这么一大笔……嗯……祖上的产业就这样化为乌有?”
“还祖上的产业呢──美国的第一批血汗工厂!”
“奥利弗,那都是历史的陈迹了。今天一个入了工会的工人挣到的工钱可大了……”
“这不相干。”
“你再看看你们家在社会上做了多少好事!办起了医院,替哈佛造了那么幢大楼。捐款捐物……”
“好了,我们不谈这事了,好不好?”
“为什么不谈?你也未免太幼稚了!你简直就像一些血气方刚的激进分子,就知道向后看!”
她干吗这样起劲,一定要逼着我去参加当今社会的那个可恶的权贵集团?
“你真是乱弹琴,玛西!”
突然铃声响了!我们有如两个打得眼红的拳击手,一听到铃声就备自退到了拳击台的“中立角”上──不过,这响的是电话。
“要不要我去接?”玛西问。
“见它的鬼去──深更半夜的!”
“也许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反正不会是我的,”我说。
“可这儿还住着我呢,”她说。
“那你就去接吧,”我大喝一声。我心里火透了:原以为小别重逢,应该情意绵绵,谁知道会弄得这样怒目相对。
玛西去接了。
“是你的电话,”她一听就把听筒递了过来。
“喂,什么事啦?”我气呼呼接过电话就说。
“哎呀,太棒了!她还在你那儿哩!”传来了一个热情的声音。
原来是菲利普·卡维累里。我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在调查我啊?”
“想听实话吗?你说对了。快告诉我,进展得怎么样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菲利普?”
他回答我的却是一连两声:“丁当,丁当。”
“你这又是耍的什么花样──是你家里那台布谷鸟自鸣钟在报时吗?”
“这是教堂里打的报婚钟!你老实说,什么时候打这个钟啊?”
“菲尔,反正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通知你。”
“那你还是马上告诉我吧,也好让我这就去放心睡个大觉。”
“菲利普,”我装出发火的口气说,“你打这个电话来,到底是来播送你的劝婚宣传节目呢,还是另有其他的话说?”
“对了。我们来谈谈火鸡Ⅰ。”
Ⅰ在美国俗语中,“谈谈火鸡”是“说正经的”,“直截了当说”的意思。在这里菲利普倒是真的耍谈谈感恩节请他吃火鸡的事,奥利弗却误会了。
“菲尔,我跟你说过啦……”
“我说的火鸡可是真格的火鸡。肚子里填上了作料一烤。感恩节嘛,总得弄只火鸡来吃吃。”
“哦!”可不,下个星期该就是感恩节了。
“我想请你和那位说话文雅的女士到感恩佳节那天来参加我的家庭聚会。”
“参加你家庭聚会的都有谁呢?”我问。
“当年飘洋过海来的老祖宗!你管它来谁,多一个少一个还不是一样?”
“你到底请了谁呢,菲利普?”我还是得打听清楚,生怕会来上好大一帮热心得过了头的克兰斯顿人。
“眼下还就我一个,”他说。
我应了一声“哦”,脑瓜子一下子想起来了:以前逢到节假日,菲利普就怕跟远近老亲相聚一堂。(他老是抱怨:“那帮要命的小把戏一哭闹,真叫我受不了。”我明知这是他的推托,也从不违逆他的意思。)
“那好。你可以到我们这里来嘛。”我对玛西瞟了一眼,玛西的一副神气显然表示很赞成,可也发来了一个信号:“糟糕,谁来做菜呢?”
“玛西很想见见你呢,”我就再加上一句。
“喔,那不行,”菲利普说。
“得了,就来吧。”
“那好。几点?”
“下午早一些好不好?”我说。“不过你乘哪班火车来可要告诉我,我好去接你。”
“我可以带些吃食来吗?别忘了,我做出来的南瓜馅饼算得上是全罗德艾兰的第一份。”
“那太好了。”
“火鸡作料我也带来。”
“那太好了。”
玛西在一旁拼命对我做手势:“索性一股脑儿拜托!”
“呃……菲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火鸡你会烤吗?”
“拿手好戏咯!”他说。“我还可以到我的老伙计安杰洛那儿去挑一只尖儿货。她真的不会见怪?”
“你说谁呀,菲尔?”
“你那可爱的未婚妻呀。有一些女士就是讨厌人家闯进她们的厨房。”
“玛西在这方面倒是挺随便的,”我说。
玛西早已开心得欢蹦乱跳了。
“那太好了。这么一看,没说的,她准是个挺可爱的姑娘。她叫玛西,是不是?嗨,奥利弗……你看她会喜欢我吗?”
“包你喜欢。”
“那十点半到车站去接我。说定了?”
“说定了。”
我刚要把听筒放下,听见他那边又喊我了:
“哎呀,奥利弗!”
“什么事,菲尔?”
“感恩节倒是筹办喜事的好日子哩。”
“那就再见了,菲尔。”
我们终于挂上了电话。我对玛西看看。
“你欢迎他来吗?”
“只要他别不喜欢我,你看呢?”
“嗨──放心好了。”
“只要我能不下厨,看来希望就大些。”
我们相对一笑。这话倒还真有一丝道理。
“等一等,奥利弗,”她说。“你不是应该去伊普斯威奇过节的吗?”
对了。感恩节是巴雷特家照例要聚会的四大节日之一。可是现在遇到我们律师所谓“不可抗拒的力量”了。
“我打个电话去,就说地方教育董事会的那个案子星期一要开庭,我一时脱不了身。”
玛西的原定日程也得作些调整了。
“那天按日程我应该在芝加哥,不过我可以坐飞机赶回来吃晚饭,再搭最后一个航班回去。感恩节是零售业的紧要当口。早一个星期的星期五就开始动销了Ⅰ。”
Ⅰ美国人过感恩节是在11月的第4个星期四。
“那好。菲尔见了你该不知有多高兴呢。”
“那就好,”她说。
“好了,一切都安排停当了,”我故作滑稽地说,“那现在可不可以让我把内心憋着的感情流露出来?”
“好呀。你内心还憋着什么样的感情?”
“哎呀……我可真是伤心哪。哈佛输给耶鲁了。今天可真是个倒霉的日子。你能不能稍微想点什么办法,来安慰安慰我?”
“你需要治疗一下,”她说。“能不能请你到床上,伸开手脚躺下?”
“好的,”我就照办了。她也在床边上坐下。
“好,你现在心里想啥,就只管干啥,”她说。
我遵命照办。
这以后我们就甜甜蜜蜜的一直睡到天亮。
为了准备节日的佳肴美点,菲尔·卡维累里一连忙了足足一个星期。还不惜花上好大一笔电话费,时不时来电话问这问那。
“问问她,火鸡的作料里要不要加上点胡桃?”
“她在上班呢,菲尔。”
“晚八点了还在上班?”
“她星期三上夜班,”我就胡乱编了个理由来搪塞。
“她那边电话什么号码?”他却急于想知道玛西到底是喜欢胡桃呢还是喜欢别的干果。
“她那边忙着哪,菲尔。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对胡桃可喜欢了。”
“那太好了!”
电话挂上了。暂时算是太平了。
可是在以后的几天里,这样的电话会议就没有断过,蘑菇是不是就用鲜的啦,南瓜用哪一种好啦,酸果怎么做法啦(是捣成浆呢还是就用整果?),反正各种菜蔬瓜果样样问到。
“我的菜蔬瓜果绝对是刚从菜园子里采摘来的鲜货,”这来自罗德艾兰的长途电话还向我拍了胸脯。“哪像你们纽约人吃的,尽是冷冻货!”
玛西是爱这还是爱那,当然都只能由我来“假传圣旨”了。这个星期她正好是去辛辛那提、克利夫兰、芝加哥一线。尽管我跟她通话频繁,而且晚上一谈就至少要个把钟头,但是感恩节的菜谱却是不大上我们的话题的。
“地方教育董事会的那宗官司准备得怎么样了,朋友?”
“我都准备好了。巴里的调查工作真是没有说的。我只要等着出庭辩护就是。列在禁书单上的那些书我还得都找来翻一下。他们不许初中的娃娃看冯内古特的作品Ⅰ。连《麦田里的守望者》Ⅱ都不让看!”
Ⅰ库尔特·冯内古特(1922─):美国黑色幽默作家。
Ⅱ美国作家杰·戴·塞林格(1919─)的一部小说。下文玛西所说的霍尔顿·考尔菲德就是该书的主人公,一个美国青少年。
“喔,那本书真叫人看得难过,”玛西说。“可怜的霍尔顿·考尔菲德,多么可爱,又多么寂寞!”
“你就不同情我吗?我也够寂寞的!”
“哎呀,奥利弗,我对你又何止是一点同情。我对你的那份情,搂在怀里还嫌不够劲儿呢。”
我的电话万一有人窃听的话,窃听的那位仁兄每天晚上听到了玛西的来电,会不被勾去半个魂灵儿才怪呢。
感恩节那天一早,门口一只火鸡把我同醒了。原来是菲利普·卡维累里,挥舞着手里的火鸡,在向我致意。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打定主意,非赶头班车来不可。这样才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把这一席盛宴铺排得像模像样。(“你那只老爷煤气灶我是了解的──见了这玩意儿我就想起我当年那只走了气的烤炉。”)
他把两手的好东西一放下,就忙不迭地问:“嗨,她在哪儿?”
(眼珠子偷偷一溜一溜的,东张西望。)
“菲尔,她不住在这儿。而且这两天又到芝加哥去了。”
“去芝加哥干什么?”
“有买卖上的事。”
“哦。她是做买卖的?”
他显得很佩服。紧跟着就又问一句:
“她欣赏你吗,奥利弗?”
天哪,他说下去哪还会有完!
“得了,菲尔,我们还是快动手做菜吧。”
刷洗归我。掌勺归他。我摆开了餐桌。他把凡是可以冷吃的菜一盘盘一碟碟都盛好摆好。到中午时分一席盛筵就已备齐。只有火鸡,估计要烤到四点半,才能烤得油汪汪的酥透入味。玛西的班机定于三点半到达拉瓜迪亚机场。节日路上车辆不会很挤,所以估计我们到五点钟入席享用该是没有问题的。这等待的时候,我和菲尔就大看而特看电视转播的徽榄球比赛。尽管这十一月天清寒高爽,阳光可人,他却连出去稍稍散会儿步都不肯。这个一心扑在火鸡上的烤火鸡行家,不敢远离他的岗位──他还得随时去给火鸡抹上点油哩。
两点稍过,来了个电话。
“奥利弗?”
“你这是在哪儿,玛西?”
“在机场。芝加哥的机场。我来不了啦!”
“出什么事啦?”
“不是出在这儿。是丹佛那边的店里出了问题。我过二十分钟就要搭飞机去那儿。详细情况等今天晚上我再告诉你。”
“问题很严重吗?”
“我看是很严重的。处理起来恐怕得要好几天工夫,不过运气好些的话我们也许还可以挽回过来。”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嗯……请你对菲利普解释一下。对他说,我实在太抱歉了。”
“好吧。不过这话怕不容易说呢。”
默然片刻。要不是她急着要上飞机,这相对默然的时间一定还要长得多。
“嗨,听你的口气好像有点恼火了。”
我说话尽量注意分寸。她手里的事已经够伤脑筋了,我不想再惹她不高兴。
“不过是觉得有点扫兴呗,玛西。我是说,我们……好了,不提了,不提了。”
“可千万别泄气,等我到了丹佛我再跟你通电话。事情说来话长呢。”
“好吧,”我说。
“请说两句中听的话让我听听吧,奥利弗。”
“我祝愿你在飞机上能有火鸡吃。”
一个人陪菲尔享用这一席盛筵,对我倒也不无安慰。
仿佛又回到了旧时。又是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了。
菜点的味道之美,是没有说的。只是心里思潮起伏,很难排遣。
菲利普对我极力开解,劝我要想开些。
“哎呀,”他说,“这种事嘛,做买卖的人是常常会遇到的。做买卖就得到处跑。呃……要做买卖,这是免不了的。”
“对。”
“再说,不能回家团聚的人也还有的是呢。比方说当兵的不就都是……”
这个比方打得妙。
“既然人家那里少不了她,不用说这也就表示玛西是个要紧人,你说是吧?”
我没有搭茬儿。
“她是个什么经理之类吧?”
“差不多。”,
“啊,那她真是了不起。是个新派的姑娘。说真的,你应该感到自豪才是。这是个事业有成的姑娘。她还打算争取升级,是吧?”
“可以这么说。”
“那就好。有志气!有这样的志气就值得夸耀,奥利弗。”
我点点头。那不过是为了要证明我没有睡着。
“在我小时候,”菲尔说,“做大人的说起‘我的孩子有志气’,总是挺得意的。当然他们一般都是说的男孩子。不过这些新派的姑娘,她们是讲平等的,是吧?”
“很对,”我回答说。
他见我还是不说不笑,觉得这样说下去根本别想冲淡得了我这懊丧的心情。
“嗨,”他于是就另辟蹊径,说道:“你跟她结婚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啦。”
“怎么?”我来个故意装傻,却尽量不露声色。
“因为女人嘛,终究是女人。嫁了人,就得留在家里,不能撤下丈夫孩子不管。这是天然的道理。──
我可不想去反驳他那一套天然的道理。
“我看这都怪你自己不好,”他说。“如果你索性跟她明公正道结了婚……”
“菲尔!”
“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为了替一个还没见过面的人说两句公道话,他嗓门都吊了起来。“那帮妇女解放运动的好汉骂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知道《圣经》上是怎么说的。人就是应该跟妻子‘连合’成为一体Ⅰ。我说得对吗?”
Ⅰ这“连合”一词,出自《旧约·创世记》2章24节。《新约》中也引用过此词《马太福音》19章5节,《马可福音》10章7节)。
“对,”我想我这样顺着他的意思说,他总该不言语了吧。他果然不言语了。可是嘴巴只闭了几秒钟。
“嗨,你倒说说,这‘连合’二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又问我了。
“就是互不分离,”我答道。
“她看过《圣经》吗,奥利弗?”
“总该看过吧。”
“你给她打个电话。对她说,旅馆里不会没有基甸《圣经》Ⅰ。”
Ⅰ美国有个“基甸社”(现称“基甸国际”),成立于1899年,其宗旨之一就是要在各个旅馆的房间里放上一本《圣经》,人称基甸《圣经》。
“好,我打,”我说。
二十九
“你的心情怎么样?”
伦敦医生啊,这一回你可真得救我一救了!你问我的心情么?
“气恼,想发火,按捺不住性子。”
可还不止如此。
“心里简直像一团乱麻。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按我们的情形我们已经快要……我也说不上这算是怎么回事。”
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就是说不上来。
“是这样……我们已经快要建立明确的关系了。至少也该说是尽量在作这方面的努力吧。可要是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在一起过,我们又怎么能知道这种关系到底行得通行不通呢?一定要痛痛快快在一起,可不能只做电话夫妻。我这个人是一点都没有宗教味道的,可要是我们圣诞夜还得天各一方,那我……”
恐怕非哭不可了吧?说真的,即使是“撕人魔”杰克Ⅰ吧,到圣诞节那天也是跟朋友一起过的。
Ⅰ英国伦敦东区的一个杀人犯。于1888年前后一连杀死七名妓女,并予分尸。这个杀人犯自称“撕人魔”杰克,身份始终不详。
“跟你说,情况可严重了。是这样:丹佛那边的分店经营上出了大问题。玛西不能不去。去了就走不了了。这种事情又不能委托人家去处理。何况也根本不会有哪个好心人会出来劝她一句。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非得把事情委托人家去办理?为了要跟我相亲相爱?为了要替我做早饭?
“别胡扯淡了──是她的份内工作她能不去办吗!我说什么也得‘认’了。我不好说三道四。心里意见当然还是有的。不过这只能说明是我还少小无知。
“可是问题恐怕还不止是如此。我还很自私。不知道体谅人家。
玛西是我的……反正我们两个……可以说已经是一对夫妻了吧。她在丹佛遇上了麻烦。这一点不假。尽管她是老板,当地却就有那么一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觉得她手段太辣。所以事情可不是那么好办的。
“可我却在这儿闲荡,为了一点小事怨天尤人,说真格的,实在我恐怕应该到她那里去,帮她一把才是。可以从个人感情上给她一点支持。哎呀,事情不是明摆着的么,这么一来对我也会有意想不到之功。我要是去了,她就会从心眼儿里体会到……”
我犹豫了。我这些缺胳膊少腿的话,伦敦医生又能听懂个多少呢?
“我想我应该马上搭飞机到丹佛去。”
一时寂无声息。我作出了这个决定,心里很满意。可是再一想,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
“不过,下星期一我本当出庭,去跟那个地方教育董事会打场官司。我早就巴巴的等着要去把那帮蠢货痛斥一顿了……”
我停了停,好在心里暗暗合计一下。两件事,可得掂量掂量,奥利弗。
“好吧,这回就让巴里·波拉克去挑大梁吧。其实他对这个案子研究得比我还透。当然,他年纪是轻了一点。说不定会经不起他们一纠缠,给弄得晕头转向。嗨,不是我吹牛,我要是一出庭,肯定就能把他们一下给镇住。这里边的区别可大着哪!”
好哇,这一场心理对攻战一来一去打得好激烈。我一个人为双方设辩,自己也听得昏头昏脑了!
“啐,别胡扯了,这区别再大,可到底不如玛西要紧啊!别看她有多了不起的本事,她可毕竟是孤身一人在外,身边能有个朋友才用得着哩。我说不定还真可以撇开自身的得失,一心一意去为人家谋划谋划哩!好,这辈子就来破例干一次吧!”
这最后一条理由把我说服了。至少我自己觉得是这样。
“我就乘飞机去丹佛,好吗?”
我对医生瞧瞧。伦敦医生考虑了一会儿,答道:
“不去的话,星期一五点钟来找我。”
三十
“奥利弗,你不能走啊──你一走我准垮。”
“不要着急,包你没事儿。用不到这样紧张嘛。”
我们坐出租汽车去机场,路上坑坑洼洼,车子颠颠跳跳,一路上我就极力开导巴里·波拉克,好让他把情绪安定下来,准备出庭去亮相。
“可奥利呀,你为什么要来这一手呢?你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突然这样拍拍屁股一走,把事情都撂给我呢?”
“你于得了。这案子的材料你已经熟得可以倒背如流了。”
“材料我倒的确很熟。可奥利弗呀,要说当庭辩论,抓住一点由头大加发挥,我比起你来那就差远了。他们会弄得我大出洋相的。叫我去打这场官司我们准输!”
我就安慰他,还教他一些窍门,如果对方的猛烈攻击不好对付,可以怎样加以回避。记住,说话要口齿清楚,把节奏尽量放慢,可能的话嗓音要不高不低,对一些出庭作证的专家都要以“博士”相称,那才会博得他们的好感。
“哎呀,我真害怕。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当回到丹佛去呢?”
“因为我不能不去,巴尔。我不能说得再具体了。”
我们默默无语,心里都很焦躁,坐在这颠啊颠的车子里,跑了足有里把路。
“嗨,奥尔?”
“什么事,巴尔?”
“要是我猜中了是怎么回事,你就痛痛快快都告诉我,好吗?”
“好啊,你猜中了再说吧。”
“是个对象。是个天仙一般的对象。对不对?”
就在这时机场大楼到了。汽车还没有停妥,我半个身子已经钻出了车门。
“嗨,我说的可对啊?”巴里问。“是个对象不是?”
一味傻笑、都快笑成了只笑猫的奥利弗,把手伸进车窗里,跟他的后生同事握手道别。
“嗨──祝你我大家都马到成功。”
我一转身,就直奔检票台而去。愿上帝保佑你,巴里──看你都紧张成了这副模样,可你哪里晓得我的心里也在直打鼓啊。
因为我去找玛西,事先可没有通知她啊。
班机在“百丈山城”一着陆(那个乐呵呵的飞机驾驶员老是管丹佛叫“百大山城”),我就抓起小提箱,找了一个看上去会开飞车的出租汽车司机,对他说:“去棕宫饭店。请尽量开快。”
“那就请你把尊帽戴戴牢,老弟,”他回答我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晚上九点(也就是十一分钟以后),车子便到了丹佛的老牌旅馆棕宫饭店。饭店的大厅大极了,透明的半圆形穹顶颇有些“世纪末”
的风格。地面呈层层而下的阶梯状,中间是个大花园。抬头望一眼屋顶外空旷的苍穹,连脑袋都会发昏。
我从她打来的电话里,早就知道了她住的是几号房间。我请服务台把提箱保管一下,就快步直上七楼。我没有先打电话通报上去。
一到七楼,我稍稍歇了一下,好喘一口气(这里的海拔实在太高了),然后才敲了敲门。
半晌没有人应声。
后来总算出来了一位男士。人,倒是长得一表人才。不过却完全是一副“奶油小生”腔。
“请问有何贵干?”
这个家伙是什么人?听他的口音不是丹佛的本地人。这种不正宗的英语,倒像是火星大说的。
我就回答他:“我要找玛西说话。”
“对不起,她这会儿正忙着。”
在忙什么?莫非我正好撞上什么丑事儿了?这个家伙的模样也未免大俏了点吧。规规矩矩的人见了这副眉眼,谁都会恨不得给他一拳头。
“反正她忙我也要见,不忙我更要见,”我说。
论身材他要比我高出近两寸。一身衣服非常合体,简直就像连根长在他身上似的。
“?你跟宾宁代尔小姐事先有没有约好?”听他这一声“呣”的口气,竟像大有不惜动武的意思。
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再动口,更没有来得及跟他动手,从里屋就传来了一个女性的嗓音。
“什么事啊,杰里米?”
“没什么,玛西。一点小误会,冒冒失失来了个人。”
他又回过身来了。
“杰里米,我可不是冒冒失失来的,”我说。“是我二老双亲要我,我才来到这世界上的。”也不知是我这句俏皮话起了作用呢,还是话里那种威胁的口气镇住了他,总之杰里米往后退了一步,让我进了门。
进了门是条小走廊,我大步走去,心想玛西见了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起居室里是一屋子的人,都是穿灰色法兰绒衣服的人物Ⅰ。
Ⅰ斯隆·威尔逊在1955年出版过一本小说《穿灰色法兰绒衣服的人》。小说中所说的穿灰色法兰绒衣服的人都是公司经理人员或高级职员。
也就是说,满屋子东一个西一个的,尽是些经理人员,一人一个烟灰缸摆在面前,都在那里心事重重地抽烟,要不就是在那里吃盒装三明治充饥。
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既没有在抽烟,也没有在吃东西充饥(更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脱光了衣服),那就是玛西·宾宁代尔了。原来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是在那里……办她的公呢。
杰里米问她:“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当然认识,”玛西说着,嫣然一笑。却没有飞一般的扑到我怀里来:我一路上的梦想全落了空。
“哈罗,”我就向她打了个招呼。“对不起,我大概打搅了。”
玛西朝四下看了一眼,这才对她那帮下属说道:“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她带我走到走廊里。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却和婉地就势一拦,不让我越过这个分寸。
“嗨──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想你也许身边需要个朋友。所以就来陪陪你,等你把事情办妥了我再走。”
“那你出庭的事怎么办?”
“管它呢。这哪有你重要。”我一把搂住了她的细腰。
“你疯了?”她压低了嗓门说,不过绝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
“对。是疯了,是光棍一条睡双人床睡疯的──不,不是睡疯的,应该说是因为老睡不着党才弄得发疯的。怎么会不疯呢,没有你来吃三夹板一样的面包,老一套的煮蛋,对着餐桌我想你都想疯了。怎么会不疯呢,我……”
“喂,朋友,”她一指里屋,“我在开会呢。”
管那班经理先生们听得见听不见呢。我只管我嚷嚷。“……你总裁大人尽管公务繁忙,可我想你大概也不会一点没有这种寂寞得要发疯的感觉吧……”
“混蛋!”她把脸一板,还是压低了嗓门说,“我在开会哪。”
“我明白你很忙,玛西。那这样吧──你不用急,只管办你的事去,等你办完了事,到我的房间里来,我等着你。”
“这个会不定要开到什么时候呢。
“开一辈子我就等你一辈子。”
玛西听得喜孜孜的。
“好吧,我的朋友。”
她在我面颊上亲了亲,又回去办她的事了。
“啊,亲爱的,你是我的阿佛洛狄特Ⅰ,你是我心中一支唱不尽的美妙的歌……”
Ⅰ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这是外籍军团Ⅰ的一个军官,叫让─皮埃尔·奥蒙的,在那里对一位体态丰满的沙漠公主倾诉衷情,公主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别,别,别,当心给我爸爸听见!”
Ⅰ指法国的外籍军团,系法国的外国雇佣兵部队,在海外服役。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丹佛的电视屏幕上除了这部老掉牙的电影以外,再没有别的节目可看了。
除了看电视,可以陪陪我的便只有“可儿”Ⅰ了,不过“可儿”
也已经愈喝愈少了。我已经喝得迷迷糊糊,跟屏幕上的人物都说起话来了。
Ⅰ疑是一种啤酒或什么酒的商标名称。
“快下手呀,让一皮埃尔,干脆把她的衣服剥掉呀!”他却没听我的话,花言巧语只管说得起劲,一双手就是不肯往下挪。
终于,来了敲门声了。
谢天谢地!
“嗨,宝贝,”玛西一声招呼。
她看去一脸倦容,头发都有点散乱。我就巴不得她这副模样。
“怎么样啦?”
“我把他们全打发回家了。”
“问题都解决啦?”
“哪儿能呢。还是烂摊子一个,焦头烂额啊。我可以进来吗?”
敢情我实在太累了,在门口一站已经不会动了,简直把她的路都给挡了。
走进屋来,脱了鞋子,她就噗地瘫倒在床上,累得有气无力,对我直瞅。
“你这个罗曼蒂克的大混蛋。那么件重要的案子,你就撒手不管啦?”
我笑笑。
“谁叫你这儿的事情更重要啦?”我回答她说。“知道你一个人远在丹佛碰到了棘手事儿,我就想,你身边恐怕很需要个人呢。”
“想得好!”她说。“虽说有点匪夷所思,你这个主意还是妙不可言!”
我来到床上,把她一把搂在怀里。
还数不到十五,我们俩就都进入了黑甜乡。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玛西悄悄溜进了我的帐篷,在我睡梦正浓之际凑在我耳边说:“奥利弗呀,今天我们俩就一块儿去玩一天吧。就我们两个人去。要痛痛快快玩个畅。”
一觉醒来,发现居然美梦成真了。
玛西早已站在那儿,一身滑雪的打扮。手里还拿着一套滑雪装,那尺寸估计我穿起来正合身。
“走吧,”她说。“我们上山去。”
“可你开会的事怎么办?”
“今天我就专程陪你一个了。会,等吃过晚饭以后再找他们来开吧。”
“哎呀,玛西,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着?”
“谁叫你的事情更重要啦?”说完还微微一笑。
玛西手一挥,一个人脑袋应声落了地。
遭殃的是个雪罗汉,头上中了她一个雪球,当场掉了脑袋。
“还有什么好玩的?”我问她。
“吃过了午饭再告诉你,”她说。
落基山公园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我们这下营的所在到底算是在什么地方,我心里一点都没有数。反正从我们这里直至天边,压根儿就看不到一丝半点人影鸟迹。脚踩积雪嘎吱有声,算是这四野里最大的声响了。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纤尘不染。就像大自然的一尊结婚蛋糕。
玛西尽管不会点城里的煤气灶,用斯特诺Ⅰ却内行得惊人。我们就在落基山上喝我们的汤,吃我们的三明治。什么高级饭店,都去它的吧。什么法律义务,都去它的吧。还要什么电话呢,还要什么城市呢,有我们两个就够了,多一个人便是多余。
Ⅰ一种罐装冻胶剂,作方便燃料用。斯特诺是商标名。
“我们这到底是在哪儿?”(玛西是带着指南针的。)
“无名地乌有乡,稍稍偏东一点。”
“我喜欢这个地方。”
“要不是你这爱乱闯的脾气硬是使了出来,我这会儿还在丹佛,关在烟雾腾腾的屋里受罪呢。”
她还用斯特诺煮了咖啡。要是用行家的口味来衡量,这咖啡煮得不能算好,至多只能说是勉强喝得,不过我喝了心里却觉得热乎乎的。
“玛西呀,”我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倒看不出来,原来你烧饭做菜还有两下哩。”
“也只有在荒山野地才干一下……”
“这么说你就应该搬到荒山野地来住。”
她对我瞅瞅,又回过头去朝四下扫了一眼,脸上泛出了幸福的光彩。
“我真巴不得我们能不走才好呢,”她说。
“我们可以不走,”我回了她一句。
我这话的口气可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玛西,我们可以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只要冰河一天不化解,我们就一天不走。除非我们住腻了,想要到海滩上去走走了,或者想要到亚马孙河去划小舟了,不然就可以一直住下去。我这说的可是心里话啊。”
她犹疑了好一会儿。在考虑对我的话怎样回答好。──我这一番话算是什么呢?是提了个想法?还是提了个方案?
“你这算是在考验我呢,还是当真有这么个意思?”她问。
“可以说二者兼而有之吧。我是禁不住有点动心的,倒真想把那种没完没了的疲于奔命的生活给摆脱掉,你呢,能办到吗?要知道,能像我们这样有条件作这种选择的人可是不多的哪。”
“得了吧,巴雷特,”她却不以为然,“看你的口气好大呵,抱负大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倒还没有见过第二个。要有的话除非就是我了。我看你大概还很想去弄个大总统当当吧。”
我笑笑。不过既然是块当大总统的料嘛,就不能说假话。
“对。我是想过。不过近来我却一直在想,我倒是宁可去教自己的孩子学滑冰。”
“真的?”
她这不是挪揄,是确确实实吃了一惊。
“当然也得要孩子肯学啦,”我又接着说。“做这样的事是用不到去跟人家竞争的,要是让你做这种事情,你是不是也会觉得乐在其中?”
她想了想。
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过了会儿她才说。“在我遇到你以前,我唯一的痛快事儿就是打了胜仗扬眉吐气,让大家都看看。”
“那你说说你现在呢,你怎样才觉得快乐?”
“得有个男人家,”她说。
“什么样的?”
“我想应该是这么个人吧:我做什么他不应该都无条件接受。他应该了解基实我真正想望的倒是……别一天到晚尽扮演老板的角色。”
我等着她往下说,四外也只有群山环立,默默无言。
“你就是这么个人,”她过了好半天才说。
“我真高兴,”我应了一声。
“我们下一步应当怎么办呢,奥利弗?”
我们都不大愿意打破沉寂。说话,也断断续续,因为脑于是在那里琢磨。
“想知道你应当怎么办吗?”我说。
“是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吐出一句话来:
“把店都卖掉。”
她差点儿把手里的咖啡都掉了。
“你说……什么?”
“听我说,玛西,连锁商店的公司总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生活,要我洋洋洒洒写篇论文我也写得出来。这种生活概括起来就是三句话:奔走不定,变幻无常,好比一辆随时准备出动的消防车。”
“说得太贴切了!”
“是啊,这种生活方式对发展公司的业务也许是很有利的,可是个人的爱情关系则情况正好相反。要发展爱情关系,就得多拿出时间,少在外奔走。”
玛西没有吭声。我就进一步往下说。
“所以,”我是一副谈笑自若的神态,“我说你还是把你的店统统卖了。你爱在哪个城里住,尽可以在哪个城里开上一家咨询公司,我包你业务发达。我呢,要揽些官司案子到哪儿都行。这样我们两个人也许都可以扎下根来。还可以开花结子,添上几个小娃娃。”
玛西却哈哈一笑:“你真是想入非非。”
“你才是乱说一气呢,”我回了她一句。“你呀,就是手握大权还舍不得割爱。”
我这话的口气里可决没有一点指责的意思。尽管话可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
“嗨,”她说,“你是在考验我啊。”
“对,是在考验你,”我回答说,“可惜你过不了关啊。”
“你是自命不凡又自私自利,”她一脸顽皮地说。
我点点头不否认。“不过我也毕竟是个人。”
玛西对我瞅瞅。“可你愿意跟我永远厮守在一起吗……?”
“雪,总是要化的哟,”我说。
于是我们就站起身来,挽臂而行,一起回汽车里去。
坐上汽车,直驶丹佛。丹佛可是一点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