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是说她想勾引你?”

  这医生好天真。

  “不,她还‘别有用心’,”我就拿出了最大的耐心来向他解释,“因为我是姓巴雷特的,在这社会上用不到作多少调查研究,就可以知道我是大富人家出身。”

  好了,我的观点已经阐明。此刻就像等待宣判的法庭:一派寂静。

  “这不是你的由衷之言,”伦敦医生终于说道。他说我言不由衷,口气那样肯定,倒逼得我不能不再好好思考思考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

  又是一派寂静。

  “好吧,医生好歹是你嘛。那么你倒说说,我到底是怎么个感觉呢?”

  “奥利弗呀,”伦敦医生说道,“其实我所能给你的帮助,确切些讲,也无非就是让你能对自己的内心活动有一个比较透彻的理解。”他于是又问:“你当时心里是怎么个感觉呢?”

  “觉得好像有点受骗上当的可能。”

  “还有呢?”

  “还有点害怕。”

  “怕什么呢?”

  我一下子回答不上来。确切些说,是我说不出口。我实在担心哪。倒不是担心她也许会对我说:“对,我是跟一个男人有同居关系,他可是入选全明星队的橄榄球进攻后卫,是位天体物理学博士,跟他在一起才叫刺激呢。”

  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怕听见的恐怕倒是:

  “奥利弗,我喜欢你。”

  她真要跟我这么说,那我会慌得六神无主的。

  要说玛西神秘,是很神秘。可她一不是玛塔·哈里Ⅰ,二不是荡妇淫娃Ⅱ。事实上,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个明明白白抓来就是的毛病。(我好歹总得挑她一个毛病吧!)玛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撒了谎,她撒谎可并不就能说明我作假有理:我欺骗了自己,我哄自己说我一点也没有……动情。

  Ⅰ玛塔·哈里(1876─1917):原是一名荷兰舞女、名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巴黎被控充当德国间谍,于1917年被处死。后来玛塔·哈里就成了以美貌勾引男性的女间谍的别名。

  Ⅱ原文为“淫妇巴比伦”,典出《圣经·新纳·启示录》。《启示录》上说约翰看到有个大淫妇受到了上帝的惩罚,这大淫妇就叫巴比伦,是世上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根源《启示录》17─19章)。引申为荡妇淫娃之意。

  其实我已经快要动真格的了。只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我所以心里发慌,所以落荒而逃,拆穿了就是这个缘故。我怎么能喜欢别的女人呢,我这辈于只爱过一个姑娘,要喜欢别的女人,我觉得那就是对这姑娘变心。

  我就这样老是在提防中过日子,生怕自己心里会冷不防冒出一些人所难免的感情来,可是这种日子我又能支持多久呢?说实在话,我本来就乱作一团的心里,如今越发乱糟糟了。折磨着我的难题,已经变成两个了。

  一是:剪不断的对詹尼的思念,怎么才能理清呢?

  二是:玛西·纳什,怎么才能找到呢?

  

  十七

  “巴雷特呀,你这个混蛋简直是发了疯了!”

  “别嚷嚷,辛普森!”我一边回他的话,一边忙不迭地向他摆手,要他把嗓门压下去。

  “怎么啦──还怕我会把这里的网球给闹醒?”他气呼呼地说。

  他心里恼火,也弄糊涂了。

  也难怪他。这会儿还只清早六点。他在医院里刚值完夜班,我就把他拉到戈森网球会来当我的陪打了。

  他脱下了医生的白大褂,换上我给他准备的白网球衫裤,嘴里还在嘀咕:“哎哟,巴雷特,你再给我说清楚点,你这样死活把我拽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就帮帮我的忙吧,斯蒂夫,”我说。“我一定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伙伴。”

  他还是不明白。因为我并没有把事情的经过都原原本本告诉他。

  “嗨,你听我说,”他说,“只要我走得开,我们一起跑步,这没问题。可我不能豁出命来替你帮腔,去自己找罪受呀。也真是的,打球为什么非要天不亮来打呢?”

  “我求求你啦,”我说。出自肺腑的恳求,终于博得了辛普森的同情。至少他就不再言语了。

  从更衣室里出来,我们一路走得很慢。他是因为已经相当疲劳,我则是因为只顾在心里盘算。

  “我们是六号球场,”斯蒂夫说着,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我应了声“知道”。一路走去,我把一号到五号球场上所有的人都看了个仔细。可是看不到一张熟面孔。

  我们一直打到了早八点,辛普森已经累得连站都快站不住了,一个劲儿的求我就允许他认输了吧。我自己也已经手脚不太听使唤了。

  “你不看看自己,打出来的球早都是棉花球了,”他呼哧呼哧说。“你一定也累得要命了吧。”

  “对,对,”我嘴里应着,心里却在嘴咕:她上哪儿去了呢?莫非是在克利夫兰?

  “斯蒂夫,我得求你帮我一个大忙。”

  “什么事?”他流露出狐疑的眼色问道。

  “明天,我们再来打一场吧。”

  见我这么求他,再一听我这副口气,辛普森意识到我这实在是情急无奈了。

  “好吧。不过千万不能再早上六点来打咯。”

  “可问题的关键也就在这儿,”我说。“要打还是得六点来打!”

  “去你的!我不来,凡事总有个度,你不能强人所难哪!”辛普森直吼了。一赌气,还把衣柜捶了一拳。

  “我求求你啦。”光求他不行,还得向他摊底牌:“斯蒂夫呀,这事牵涉到一位姑娘哪。”

  他累红了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嘴里还问:“真的?”

  我点点头表示千真万确。我还告诉他,我跟这姑娘就是在这网球会里碰头的,要见她没有别的办法。

  辛普森倒似乎一高兴,因为我总算对人家姑娘有了点意思了。他就答应陪我来打。可是他随即又想起了一件事:“要是她明天还是不来呢?”

  “那我们就只好后天、大后天这样天天来,总得见到了她才完。”

  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真是患难见知交,不过说实在的,我这位知交也已经是筋疲力尽的知交了。

  在办公室里,我可真把阿妮塔折腾苦了。即使是去厕所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也要以冲锋的速度赶回来,抓住她就问:“有电话吗?”

  她去吃午饭,我便叫一客三明治让送到办公室来。我就这样片刻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总机上那个新来的小子我实在不放心)。我可不能把玛西打进来的电话给错过了。

  可是她没有来电话。

  星期三下午我得出庭申辩,要求法院签发一份预发禁制令。这事几乎花了我整整两个小时。回到事务所,已是五点一刻左右了。

  “有电话吗,阿妮塔?”

  “有。”

  “哦……有什么事?”

  “是你的医生叫留的话。说他今天晚上八点以后在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伦敦医生算到了我有发神经病的可能?──可是我今天不能上他的诊所去看他啊。

  “到底是怎么说的?”

  “哎呀,奥利弗,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电话里那位女士只是关照……”

  “哪位女士?”

  “你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那位女士只是关照给你留话:‘斯坦因医生今天晚上在家!’”

  “原来是斯坦因医生……”我口气里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敢情是乔安娜!

  “你还以为是谁呀──难道还会是乔纳斯·索尔克医生Ⅰ?”阿妮塔倒顶了我一句。

  Ⅰ乔纳斯·索尔克医生(1914─):美国名医。预防小儿麻痹症(脊髓灰质炎)的灭活疫苗就是他研制成的。

  我当时心中略一沉吟。眼下我恐怕倒正需要乔安娜这样一位富于人情味的女性来跟我热热和和谈谈呢。不,这可不是太委屈了她么?

  这样……这样端庄稳重的一位女性,区区如我哪能配得上呢。

  “没有别的事了吗?”我吼了一声。

  “我还留了几个电话记录。都是内线的。好了,我可以走了吗?”

  “去吧,去吧。”

  我急忙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一看。你想会有什么希望呢,法律事务所里的内线电话都是关于本所受理的各类案件的。哪里会有玛西的电话呢。

  过了两天,偏偏乔纳斯老头要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碰个头。真要命!我只好拜托阿妮塔多照看着点,说回头一定请她吃饭。老板把我找去,又是跟马什先生一起作三头会晤,商量的是哈罗德·拜伊的案子。这哈罗德·拜伊是个替联邦调查局干窃听勾当的,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被局里窃听上了。这种害人虫,如今已经十足成了社会的祸害。

  哈罗德掌握了不少情况,了解白宫的一些工作人员如何受到监视,说来简直令人发指。他身上自然是榨不出很多油水的。不过乔纳斯却认为我们事务所还是应该受理他的案子,为的是“可以让公众看到问题”。

  事情一谈完,我立刻像飞一样赶了回来。

  “有电话吗,阿妮塔?”

  “有,华盛顿来的,”听她的口气有些不平静,好像这个电话的来头很大。“是经济机会局局长打来的。”

  “哦,”我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没有别的了?”

  “你到底在等谁的电话呀,大概是在等杰奎琳·奥纳西斯Ⅰ的电话吧?”

  Ⅰ杰奎琳系肯尼迪总统的遗孀,后改嫁希腊船王奥纳西斯。

  “得了得了,不要乱开玩笑,阿妮塔,”我面孔一板,反过来克了她一句,便噎噎噎直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去。

  阿妮塔这下子可真是搞糊涂了,我听见她在暗暗嘀咕:“他这是怎么啦?”

  当然我也不是一味消极地等待电话。我每天早上还是去打网球。

  可怜的辛普森有时实在来不了,我就请网球会里的元老职业教练彼蒂·克拉克老头给我上上“指导课”。

  “听我告诉你,老弟,那些小子哪个不是我彼蒂给调教出来的?

  从我手下出去一直打到温布尔顿的,可有的是哩。”““嗨,你有没有教过一个叫玛西·纳什的?”

  “你是说那个漂亮的小妞儿……?”

  “对,对。

  “……就是在48年那年跟个红发小子一起夺得混双冠军的那个漂亮小妞儿?”

  “不不,算了算了,不提这事了,彼蒂。”

  “说老实话,那个妞儿到底我教过没有,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一到傍晚我还天天去跑步。为了可以见人先见面,我特意顶着人流跑。可还是见不到她。也不知玛西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常常要去外地,一去就得好多天。好多天就好多天,我还是决心坚持下去。

  管也马上加入了戈森网球会(这个网球会的入会标准只有一条,就是有钱就成),不过他们却始终不肯帮我的忙。也就是说,办公室对会员的情况守口如瓶,对我半点也不肯开恩透露。

  “难道你们连一份会员名录都没有?”

  “会员名录是有,只供办公室内部使用。实在抱歉,巴雷特先生。”

  我一时气不过,真忍不住想请哈罗德·拜伊来帮我偷听偷听他们的电话。后来我自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我当时那种气极无奈的心情,由此也就可见一斑了。

  我甚至还想入非非的,打算找个由头,去查查“二十一点”饭店所有的挂帐顾客户头。因为我去问过德米特里前些天跟我在一起吃饭的那位女客姓甚名谁,这德米特里一副神气竟像得了健忘症似的,没有鬼才怪呢。

  不用说得,宾宁代尔公司我也去打听了。我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说是有个老太遗下了一笔财产,要找她的侄女继承,到那里一问之下,发现他们那里倒真有三个雇员是姓纳什的。我就逐个去核对。

  我首先在女鞋部找到了一位叫普里西拉·纳什的。这是位很和气的大娘,在公司里已经工作了四十年以上。她终身未嫁,眼下在这世上总共只有一个亲人,叫汉克叔叔,远在佐治亚,另外也总共只有一个朋友,那是一只名叫阿迦门农Ⅰ的猫儿。为了了解这些情况我花了八十七块钱。我不得不买了一双皮鞋,“好送给我的姐姐作生日礼物”,这才得以跟这位纳什小姐聊了会儿家常。(我事前问清了阿妮塔的皮鞋尺码;谁知送了她这件礼物,反倒引得她越发疑神疑鬼了。)

  Ⅰ阿迦门农原是希腊神话中迈锡尼国国王的名字,因系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统帅而知名。

  其次再去“宾氏名士世界”,到他们的新潮男装部,找到了柜上的埃尔维·纳什小姐。只见这位小姐冲我一声“哈罗”,一派迷人的娇态连同一股时髦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第二位纳什是个黑人姑娘,长得可美了。她嫣然一笑:“今天又打算添办些什么啦,您哪?”哎呀,我还真添办些什么呢!

  埃尔维·纳什小姐向我一力推荐:衬衫加毛衣的“两件套”当前可流行啦。还没等我的脑于反应过来,六套“两件套”早已塞到了我的手里。只听她哗啦啦把现金机一批,信不信由你,三百挂零的货款已经登了帐啦。“这一来那班靓妞还会放过你啊?你这一副气派甭提有多帅啦,”埃尔维小姐临了还这么说来着。我出来的时候人也好像精神了点。可惜的是,人还是没有找到啊。

  去找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倒幸而免了我破费。这位纳什,大名叫罗德尼·PⅠ,是个采购员,在欧洲出差,已经去了六个星期了。

  Ⅰ罗德尼从名字上看得出是位男性。

  “进展如何啊?”斯蒂夫见了我就问。他也真是了不起,一清早照样还是来跟我打网球。

  “有个屁,”是我的回答。

  而且痛苦的是我晚上还一再做恶梦。

  我总是梦见结婚第一年我跟詹尼的那次不堪回首的大吵架。当时她劝我该去跟父亲见上一面,至少也该在电话里讲个和吧。使我至今感到悔恨不已的是我却冲着她大叫大骂。我当时真是发了疯了。詹尼吓得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急得奔东窜西,到处找她,把坎布里奇简直闹翻了天,却还是找不到她。最后惶惶不安地回到家里,却发现她原来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呢。

  我梦见的也就是这一幕幕,只是有一处不同:那就是詹尼却始终没有再露面。

  在梦里我还是那样拚了命似的到处去找。我还是那样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可是詹尼却压根儿连个影子都没有。

  其中的意思到底该怎样理解呢?

  是我生怕失去詹尼呢?

  还是我巴不得(!)失去詹尼呢?

  伦敦医生提了个看法,他暗示我:最近是不是又发过火了?发过火以后是不是又去找过谁了?找的也许是另外一位女士?

  是呀!我不是正在到处找玛西·纳什吗!

  可是玛西又怎么跟詹尼扯得到一块儿呢?

  扯得到一块儿才怪呢!

  

  十八

  三个星期过去了,我算是死了心了。这位玛西某某(天知道她到底姓什么)是不会打电话来的了。说实在的,事情又怎么能怪她呢?

  可是这三个星期来打网球加跑步的“固定节目”,累得我都快要垮了。更何况我又成天总是那样心神不定,指头叩不停的桌子,左等右等总是等不到那电话。我就是能坐下来办一点公事,自然也是办得不知所云。总之样样都变得一团乌糟了。不变的只有我的心境,那可本来就已经糟透了。这个局面不加制止怎么行呢。因此就在恶狼饭店“大血战”三周纪念的那天,我暗暗下了决心:好了,本案到此结束。明天我就一切恢复正常。为了纪念这个可以大书特书的时刻,我决定那天下午放我自己半天假。

  “奥利弗,万一有事要找你的话我到哪儿去找你呢?”阿妮塔问。这些天来我老是问她有没有电话,问个没完,问得又离奇,而电话却始终不来,连她也差点儿要发疯了。

  “谁还会来找我呢,”我说完,就离开办公室走了。

  我离了办公室向家里走去,从现在起我可以不再受幻觉的作弄了。我本来总恍惚觉得似乎看见玛西就在前头。结果当然是错认了人,虽然也是个细高挑儿的金发女郎,却不是那一位。有一次我还看到了一个手提网球拍的。当时我奔得真像飞一样(我那时劲头还挺足哩)

  ,可跑过去一看却又错了。又是一位“准玛西”。纽约城里多的就是跟她简直难分彼此的“仿玛西”。

  到了五十几号街了,前边就是宾宁代尔百货公司了,于是我就调整好心态,要像三星期前没有走火入魔时那样,从公司前面走过去。

  要漠然无动于衷。脑子里要想些诸如法院判例之类严肃的问题,或者就想想晚饭点些什么菜来吃。再也不要花冤枉钱去搞实地侦察了,再也不要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踏遍了公司去寻访,妄想在网球用品部或者妇女内衣用品部也许能惊鸿一瞥,发现玛西的身影了。现在我只要看一眼大橱窗里陈列些什么商品,只管大步走过去就是了。

  咦!我最近还看过呢──说确切些,是昨天才看过呢──可今天橱窗里就有了新花样了。里边陈列的一样新产品,引起了我的注意:

  本公司独家经销──意大利刚刚运到。埃米利奥·阿斯卡雷利最新设计。

  橱窗里那个木头模特活像个耶鲁生,笔挺的肩膀上套着一件开司米毛线衫。是全黑的。胸前绣着阿尔法·罗密欧的字样。不过橱窗里广告上声称此项独家经销的产品还只刚刚运到,那就是瞎吹了。鄙人一到,这谎言马上可以拆穿。因为说来也巧(也可能未必是巧合吧)

  ,此刻我身上正好就穿着这么件毛线衫。我可是几星期前就拿到了。

  确切些说,是三个星期前。

  终于有了一条可靠的线索了!一定是经管外货进口的那一位或卖或送,先给了玛西一件。这一下我就可以直捣她的大本营,把身上的证据一亮,要他们马上说出她的下落来,水落石出立时可待。

  可是,且慢,奥利弗。你说过走火入魔已成过去,说得对呀。还是走吧。开司米一案已经了结,还管它开司米呢!

  过不了几分钟,我便已到了家里,因为打算过会儿要到公园里去跑步,所以就在一大堆运动衫裤里大翻而特翻。最后其他都找到了合意的,只剩袜子,找到了三四双干净的(只能说比较而言还算干净吧),得从中挑一双穿,不想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让它去响吧。人家正有要紧事呢。

  铃声却响个不停。大概阿妮塔又接到华盛顿的什么电话了,尽是鸡毛蒜皮的事!

  我就拎起电话,打算回掉算了。

  “巴雷特不在!”我大吼了一声。

  “是吗?难道又到太空里找他的当事人去了?”

  原来是玛西!

  “嘿嘿……”(看你好口才!)

  “你在干什么呀,奥利弗?”她说,一副曼声柔气。

  “我正打算到中央公园去跑步呢,”我说。

  “这真是太不巧了。我倒是很想跟你一块儿去跑。可我今天早上已经跑过了。”

  啊,怪不得近一个时期来总不见她下午来跑步。

  我“哦”了一声,赶紧又补上一句:“那真是太不巧了。”

  “我刚才给你办公室里打过电话,本想问问你吃过了午饭没有。

  可既然你要去跑步……”

  “别,别,”我赶紧说道。“我肚子倒也有点饿呢。”

  沉默了片刻。

  “那就好,”她说。

  “我们在哪儿碰头呢?”我问。

  “你来接我好不好?”

  什么?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你在哪儿呀,玛西。”

  “在宾宁代尔公司。顶层的公司办公室。你就说你找……”

  “好勒。一言为定啦。什么时候呢?”

  “不用急。看你方便好了。反正我等着。”

  “一言为定。”

  两个人同时挂上了电话。

  我一时举棋不定:是马上就赶去呢?还是且别性急,先洗个澡,刮个脸?

  折衷的办法是:梳洗归梳洗,完了不妨再招辆出租车,好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不出十五分钟,我就又来到了宾宁代尔公司。

  我起初就想快步奔上楼梯,可是再一转念,出防火门而登公司办公室未免有失风度吧。因此我就乘了电梯,直达顶层。

  一到顶层,我十足就像进了个天堂。面前的地毯有如好大一片没有人践踏过的沙滩──而且也就有那么柔软。上岸处坐着一位女秘书。女秘书身后是美国。我的意思是说,是一幅美国地图,上面有许多小小的旗子,表明哪些地方已经建立了宾宁代尔公司的地盘。

  “请问先生有什么事吗?”那女秘书问。

  “呃……有点儿事。我姓巴雷特……”

  “原来是先生。先生是要找玛西,”她马上接口说。

  “呃……对。”

  “请顺着那边的走廊过去,”她说,“一直走到底就是。我给你先通报一下。”

  我就赶快转到那条走廊上,一到那里马上暗暗叮嘱自己:千万得悠着点儿。得慢慢儿走,可不能跑。要走得愈慢愈好。(我只巴不得我的心跳也能减慢下来。)

  这走廊真像个隧道,装饰华美,又密不通风。到底有完没完哪?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一路走过去,那一个个房间的主人看来都不是些小人物。

  首先经过的是威廉·阿什沃思的办公室(商品部总经理)。

  接下去是阿诺德·H·森德尔,财务主管。

  再接下去是小斯蒂芬·尼科尔斯,第一副总裁。

  走廊终于到了尽头,面前一下子开阔起来。原来这里还有好大一个地方,只见眼前坐着两个秘书。

  我走过去时,秘书身后一扇门打开了。

  门口赫然就是她。

  我站住了。

  玛西对我瞧瞧,我也对她瞧瞧。我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话可说。

  “请进吧,”她说(她的镇静功夫显然要胜我一筹)。

  我就随她进去。里边的房间既宽敞又精致。

  房间里却再没有一个人。

  我到这时才领悟了她所以总是独自一人的道理。

  最后还是她开了口。

  “这三个星期不好受啊。”

  “从生意上讲怕未必吧,”我回她说。“我为了来找你,就得在这儿买东西,买得我都倾家荡产啦。”

  玛西微微一笑。

  我想该表示个道歉的意思,就说:“你瞧,事情都怪我:我也未免太冒失了点。”

  “我火上加油也有责任,”她说。“我也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可是如今谜已经解开,故弄的玄虚也都一笔勾销了。

  “其实你根本不是宾宁代尔公司的工作人员,”我说。“应该说公司的人员都是为你工作的。”

  她点点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我实在应该早些告诉你,”玛西说。

  “也没什么。我现在都明白了。”她一听,似乎大大松了口气。

  “嗨,玛西,其实你不知道,对这种怪病我才了解呢。做了个有钱人,心里总有那么个鬼钉着你问:‘他们喜欢我,是喜欢我的人呢,还是喜欢我的钱?’这个声音你是不是听得挺耳熟的?”

  我拿眼瞅着她。

  “有那么点儿,”她说。

  我心里很想再说上几句。比方说,哎哟你实在太美了。看你多机灵啊。你身上真有千百种好处,谁见了都会倾心的。诸如此类。可是我说不出口。现在还说不出口。

  不过总得有人采取点主动吧。因此我就当仁不让了。

  “我们出去遛遛吧,”我说。

  她点点头,在她办公桌的顶上面一只抽屉里翻了一阵,找出一个钥匙来,扔给了我。

  “就停在楼下,”她说。

  “你真让我开?”我吃了一惊,当然心里是挺乐意的。她笑了笑,点点头表示是这意思。

  “不过你可得多留神哪。我这辆玩意儿跟你那辆一样娇气。”

  

  十九

  好几年前我依稀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消息。说是宾宁代尔公司的创始人沃尔特·宾宁代尔突然去世了。他创建的那个分支机构遍及全国十一大城市的巨大企业就传给了一个女儿。说来也真有意思,他的女儿当时竟还是一个嫩妞儿。

  这个小女孩原先有过一个哥哥。不过赛车迷们应当还记得,1965年那个人称“阿宾”的赛车手宾宁代尔在赞德沃特Ⅰ的一次赛车中,超过布瓦塞领先了才几秒钟,车子就一头冲出了车道,撞得车毁人亡。这样玛西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当时消息灵通的新闻报道预计,小姑娘一定会把这批连锁商店尽早脱手,大富人家的小姐继承了亿万家财,哪有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的道理呢。可是结果却相反,这位二十四岁的小姐倒宁愿冒险下海大干一番,把老爸的事业全部接了过来。

  Ⅰ在荷兰。

  那些行家暗暗冷笑。由这么个黄毛丫头来“当家”,这家连锁公司会不立时垮台才怪。可是公司却没有这么快栽跟斗。两年以后,宾宁代尔公司计划把业务扩展到西部。同业中人又认为那是小孩子家干蠢事而嗤之以鼻。等到公司的第十七个分号在洛杉矶开张时,公司的资金总额已经翻了一番了。也许这是蠢人自有蠢人福吧,不过那些行家现在的笑已经不是冷笑,而是见了她笑脸相迎了。

  我有时也在报上看到宾宁代尔公司资产扩展的一些简短报道。报道里就是偶一提到她的名字,对这位总裁也决不张扬。报上从来不登她的照片。社交版上也从不宣扬她的社会活动。“名人动态”栏目里没有刊登过她的结婚消息。更没有哪家报纸报道过她的离婚新闻。全国都数得着的豪富人家姑娘,要做到这样默默无闻是几乎不可能的。

  更何况她又是这样亮丽的一位金发美人。所以此刻我听说玛西特地聘请了一家机构替她挡去报界的纠缠,也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这个小小的秘密,还有其他一些有趣的花絮,都是我开着她的奶白色“梅塞德斯”沿梅里特高速公路北上的途中她告诉我的。是我先使用她的汽车电话告诉伦敦医生我今天不去看病了。她随即也打电话到办公室里,说“我下午的约会一律取消”(就这样直截了当,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最后我干脆连电话插头都拔了出来。

  我这样任意“损毁”她的私产,玛西看着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奥利弗,我就是喜欢你。可是你太冲动,冲动得让人受不了。”

  “你自己也不见得就让人受得了,”我顶她一句。“你想想呀,你只要在跑步的时候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姓宾宁代尔,’我们之间就可以省去多少麻烦。我听了管保会对你说:‘那又有什么?你的姓还不如你的人迷人呢。’”

  她眼睛一亮,那种闪光说明她相信我并没有说假话。

  “我说,奥利弗,我也知道自己有点多疑。可你也别忘了,我蒙受过创伤。”

  “你那位夫君到底干了什么了?”

  “你是问他对我?还是对别的姑娘?请说得具体些。”

  “那你就说说,他眼下怎么样了?”

  “他啥也不干了。”

  “啥也不干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他现在反正就过得挺……挺‘安生’了。”她的口气很怪。那话里的意思可绝对不是我原来料想的那种意思。

  “玛西呀,你的言下之意该不是说你还不得不给了他……一大笔钱吧。”

  “什么话呢,”她说,“不是言下之意。我说得很明白就是这么个意思。离了婚,他现在可有钱啦。”

  我倒吃了一大惊。玛西这样超凡出众的人物,怎么也会吃那样的哑巴亏?

  我没有问。她的意思分明是很想要我听她说。

  “是这样的,”她说,“当时我正念大四,头脑里正充满了幻想,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该怎样安排。就在这时候,忽然像变戏法似的,也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个英俊潇洒的青年,身上真有一股说不出的魅力……”

  她把他说得这样相貌非凡,但愿不是言过其实才好。

  “……他给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觉得句句都听得入耳。”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我真是个孩子,”她说。“谁能相信,我居然就会这样恋爱上了。”

  “后来呢?”

  “当时爸爸还没有死心,他还希望阿宾能脱下他的防护帽,到公司里来跟他一起干。可是我哥哥就是那个脾气,你要他往东他就愈是要加快了脚步往西跑。所以我带上我那个看去一表人才的男朋友突然出现在爸爸的眼前时,爸爸真是喜出望外了。在他的眼里迈克尔就是基督再生,爱因斯坦第二──只是头发短了点罢了!说老实话,当时我即使心里觉得迈克尔只怕未必真是那么个尽善尽美的人,我也已经是要怀疑都不敢怀疑了。总之可以这么说吧,我给爸爸找来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二儿子,爸爸真是把我爱到了无以复加。在婚礼上我看他真恨不得也站出来说一声‘我愿意’呢。”

  “可阿宾的反应又是怎么样呢?”

  “唉,一见面就别扭。两个人是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阿宾几次三番对我说,迈克尔‘你别看他杰普雷Ⅰ的精品眼穿得笔挺,其实骨子里是一条斑条(鱼予)Ⅱ’。”

  Ⅰ纽约的一家高级男式时装店。

  Ⅱ(鱼予),一种海鱼,性凶猛,肉食性。

  “这话后来想必就应验了吧。”

  “嗳,这话就说得有点冤枉人家了。不是冤枉了他,倒是冤枉了斑条(鱼予)。”

  她这句苦涩的玩笑话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可是话出了口,眼前的气氛却并没有因此而活跃起来,倒是更沉重了。

  “可你们最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分手的呢?”我问。

  “迈克尔不喜欢我哪。”

  玛西故意装得好像这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具体说呢?”

  “我想他也看得很清楚,尽管爸爸喜欢他,可是只要有朝一日阿宾一来,这老板就得由阿宾来当。迈克尔却天生不是个肯代人当替补的,所以他就索性认输退出了。”

  “太可惜了,”我还想插一句俏皮话。

  “是啊。他要是能再等上五个月就好了……”她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连点评也没有了。甚至也没有说一句但愿迈克尔·纳什没有好下场之类的气话。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难道能对她说“哎呀,真是太不幸了,你让人给甩了”?)因此我就只管开我的车。八轨音带正放的是一支琼·贝兹Ⅰ的歌。

  Ⅰ一个摇滚歌星。

  这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

  “嗨,玛西,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是那种人呢?”

  “能凭什么呢?只能但愿如此了吧。”

  说着她轻轻按了按我的胳膊,那指头到处,连我的脊梁上都感受到了一阵无比的快意。看这局面进展很快,单纯的灵的阶段已快要过去。还是痛痛快快来个‘咽豆子”吧。

  “玛西呀,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的姓?”

  “没有啊。我要想这个干吗?”可是她随即就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巴雷特……就是开那家投资银行的?开了好些纱厂的?那就是你们家?”

  “只能说有一点关系吧,”我说。“老板是我父亲。”

  我们坐在车里好半晌没有作声。后来她才轻声说道:“我本来倒不知道。”说老实话,我听了心里倒一轻松。

  车子一直往前开,进入了新英格兰的地界,这时四野早已像张上了黑丝绒一样。

  倒不是我还不想找个地方停下。我只是想找一个能一洗世俗之气的好地方。

  “我想我们得弄堆火来烤烤了,玛西。”

  “好呀,奥利弗。”

  一直开到佛蒙特州境内,才找到了一个绝顶理想的环境。那个地方有个招牌,叫“阿布纳叔叔的小屋”。位于一个叫凯纳伍基的小湖边上。十六块半一夜,柴火的费用包括在内。要吃饭的话就近便有一家村野小酒店,大路那头就是。店名叫“霍华德·约翰逊记”。

  就这样,在炉边的一宵缱绻之前,我带上玛西先到“霍华德·约翰逊尼”去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就各自诉说自己童年的境遇。

  先是我不嫌其烦地给她讲我小时候对父亲又是钦佩又是不服的那种心理。接下来轮到她,她给我唱的竟也是这支歌,只是唱的是第二声部。她说她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是对她那了不起的爸爸的一种挑战,至少也都是特意做给他看的吧。

  “说老实话,一直要到哥哥去世以后,爸爸的眼睛里似乎才有了我。”

  我们就像两个演员,各自演了一台《哈姆莱特》,此刻就在各自分析自己的演出。不过使我惊奇的是,玛西扮演的却并不是奥菲莉亚。她也跟我一样,扮演了那位“忧郁王子”的角色。我本来总以为女性要找竞争的对立面,总会找上自己的母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妈妈。

  “你小时候有母亲吧?”我问。

  “有,”她说,却没带一丝感情。

  “她还健在?”我问。

  她点了点头。

  “她跟爸爸在1956年就分手了。她没有要我。她嫁了圣迭戈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

  “你后来见过她吗?”

  “我举行婚礼的时候她也来了。”

  玛西脸上虽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我却不信她心里会没有一点疙瘩。

  “对不起,我不该问。”

  “反正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她说。“现在该你说啦。”

  “说什么?”

  “你过去干过什么要不得的坏事,快说些我听听。”我想了一下,就向她坦白了:

  “我过去是个冰球运动员,打球可野蛮了。”

  “真的?”玛西眼睛一亮。

  “嗯嗯。”

  “说详细些我听听,奥利弗。”

  她是真的想听。我说了半个小时,她还缠住了我没完,要我讲冰球场上的故事。

  这时我却用手在她的嘴上轻轻一掩。

  “明天再讲吧,玛西,”我说。

  我付帐的时候,她说:“嗨,奥利弗,我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美的。”可是我总觉得她指的不会是那通心面,也不会是那“火烧”冰淇淋。

  后来我们就手拉着手一路而行,回“阿布纳叔叔的小屋”里来。

  于是我们就生起了一炉火。

  于是在相互的曲意体贴下,原先怯生生的双方都不那么怯生生了。

  夜深了,不自然的心理也大大解除了,于是功德也就圆满了。

  我们也就相拥入了睡乡。

  玛西到天亮才醒。我可早已溜了出来,正坐在湖边看日出呢。玛西披着外套,蓬松着头发,挨到我身边来坐下,尽管四外没有一个人,她还是把话音压得低低的。

  “心里不痛快吗?”

  “很好啊,”我赶忙回答,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可是自己也知道我那眼神、那口气,都透露出一丝伤感。

  “你觉得心里有点……不安是吧,奥利弗?”

  我点点头,表示是有那么点儿。

  “是因为你想起了……詹尼,是不是?”

  “不,”我说着,抬眼向湖面上望去。“是因为我偏偏会没有想起她。”

  还是不谈下去吧,我们就站起身来,转身回去,好到“霍华德·约翰逊记”去,饱饱地吃上一顿早饭。

  

  二十

  “你的心情如何呀?”

  “天哪,你还看不出来?”

  我像个傻于般的只知咧着嘴笑。凭这个“症状”他伦敦医生还会下不了我“心里快活”的诊断结论?──难道真要我满诊所跳起芭蕾舞来不成?

  “用医学上的术语我说不上来。你们的医学上好像就是没有表示心里欢喜的专门名词。”

  对方还是没有应声。这位伦敦医生难道连一声最起码的“祝贺你”都不会说?

  “大夫啊,我兴奋得简直在飘了!就像国庆日的国旗那样在哗啦啦地飘!”

  当然我也知道,就是说上两句,其实也无非是老生常谈。可是老天爷呀,我心里实在太兴奋了,我真憋不住想跟人研讨研讨。就算谈不上研讨,让我说上一通得意得意也是好的呀。我经过了长年累月的麻木之后,如今总算有了一些像是所谓人的感情了。这意思我该怎么表达,才能让一个精神病专家医生领会呢?

  “你瞧,大夫,我们俩彼此都喜欢上了。我们之间有一种感情关系在形成了。过去的石头人身上如今热血在流动了。”

  “这些还只是个引子,”伦敦医生这才开了口。

  “不,实质问题就已经在这儿了,”我还是固持己见。“你难道还不理解我心里的那个快乐吗?”

  出现了一阵沉默。为什么我先前的痛苦他那么容易理解,如今我心情愉快,他却似乎就漠然无动于衷了呢?我愣愣地对他直瞅,想向他讨一个答案。

  他只扔过来一句话:“明天五点再谈吧。”

  我腾地跳起来往外就跑。

  那天我们是七点三刻离开佛蒙特的,中途停了两次,好喝杯咖啡,加加油,亲亲嘴,十一点半便到了她那巴罗克风格Ⅰ的宛如城堡一般的家。有个看门人来把车接了过去。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

  Ⅰ巴罗克式的建筑风格,流行于17至18肚纪中叶的欧洲和拉丁美洲。特点是姿态夸张,追求豪华,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氛。

  “有人看着哪!”她反对了。可也没想使劲挣脱。

  “这是纽约。谁会来管这号屁事。”

  我们就亲吻了。一如我所料,偌大的纽约根本没有一个人来管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再碰头吧,”我说。

  “可现在已经该吃午饭啦。”

  “那太好了。我们是准点到。”

  “我还有件事得去料理,”玛西说。

  “急什么──你们老板跟我可好着哩。”

  “可你就没有公事啦?你大律师外出了,民权靠谁去扞卫啊?”

  哈!她想在这儿等着我哪?休想!

  “玛西呀,我在这儿追求幸福,这就是在行使我的基本权利。”

  “可也不能在街上干呀。”

  “那我们到楼上去……喝一杯阿华田Ⅰ。”

  Ⅰ一种类似麦乳精的冲饮饮料。阿华田是商标名。

  “巴雷特先生,你赶快给我回去上你的班,该打官司就打官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回头再来吃晚饭。”

  “什么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问。

  “到吃晚饭的时候呗!”她说着就想往里走。可是我抓住了她的手不放。

  “我肚子饿了。”

  “肚子饿了也要等到九点。”

  “六点半吧,”我还她一个价。

  “八点半,”她自己削价了。

  “七点,”我还是步步为营。

  “八点,不能再早了。”

  “你讨价还价的手段真辣,”我嘴上虽还这么说她,实际已经表示同意了。

  “我向来就是个辣手婆娘,”她说完一笑,就飞快地钻进了那巨大城堡的铁门。

  一踏进办公大楼的电梯,我就呵欠连天了。我们总共才合了那么一会儿眼,那后果却到此时才见了颜色。而且我还弄得一身都是皱里巴结的。一次我趁我们停下来喝咖啡的时候,买了一把廉价剃刀,算是刮了下脸。可是自动售货机却没有衣服卖。所以我干过些什么好事,脸上身上一眼就看得出来,逃也逃不掉。

  “啊,罗密欧先生来了,”阿妮塔嚷了起来。

  是哪个混蛋都告诉她啦?

  “你的毛线衫上不是明明绣着‘阿尔法·罗密欧’几个字吗?我想这大概是你的名字吧。你肯定不是巴雷特先生。巴雷特先生总是天一亮就来上班的。”

  “我今天睡过头了,”我辩了一句,就打算躲到我的套间里去。

  “奥利弗,可要准备好啊,当心吓一跳哪。”

  我站住了。

  “怎么回事?”

  “今天花店里派一支送花大军来过了。”

  “什么?”

  “你这么近还闻不出来?”

  我走进套间,那本是我的办公室,如今却像在举行花展盛会。到处是一片花团锦簇。连我的办公桌如今都简直变成个……变成个玫瑰花坛T。

  “哪家的小姐爱上你啦,”阿妮塔鼻子一吸一吸的,在门口嗅得正香呢。

  “有卡片吗?”我问她,心里暗暗祈祷:可别叫她打开看过才好啊!

  “在玫瑰花上放着呢──就在你的办公桌上,”她说。

  我去拿过来一看:谢天谢地,信封是封好的,上面还写明了“亲启”二字。

  “那信封的纸好厚呵,”阿妮塔说。“我对着亮光细细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半个字来。”

  “你吃午饭去吧,”我皮笑肉不笑地对她笑笑,打发她走。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奥利弗?”她一边问一边还盯着我直打量。(我的衬衫是有点乱糟糟,但是还不至于有其他破绽。我自己检查过。)

  “你这话怎么说,阿妮塔?”

  “你今天怎么倒压根儿忘了来钉着我问:有没有电话?有没有电话?”

  我再一次命令她:快吃饭去,要嘻皮笑脸到外边嘻皮笑脸去。别忘了出去的时候替我在门把手上挂上“请勿入内”的牌子。

  “我们这里哪来这种牌子?你看看清楚,这里又不是汽车旅馆!”她说完就走,随手关上了门。

  我拆信的时候差点儿把信封撕成了好几片。卡片上是这样写的:

  也不知道你心爱的是什么花

  可总不能让你失望吧。

  爱你的

  玛

  我笑笑,一把抓起了电话。

  “她正在开会呢。请留名,我好通报。”

  “我是她的阿布纳叔叔,”我极力装出一副老大叔的口吻。等了一会,只听见卡哒一响,顿时就是一副老板腔出现在电话的那头。

  “喂?”

  是玛西,那声调好爽辣啊。

  “怎么你说话的声调这么辣花花的?”

  “我在跟西海岸的各位经理开会哪。”

  啊哈,原来跟高层人士在一起。跟头头们在一起。是在他们的面前,难怪装得就像一台三门大冰箱似的。

  “我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你吧,”玛西说,听得出她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就怕破坏了那冷若冰霜的形象。

  “我三言两语就行,”我说。“真难为你送花的一片心意……”

  “那就好,”她回答说。“我回头再跟你联系……”

  “我还有一句话想说。我说你的玉腿真是妙不可言……”

  突然卡哒一声。这婆娘,不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心里咯噎一下,只觉得昏昏沉沉,整个脑袋瓜子就像麻木了一样。

  “他是不是死了?”

  我迷迷糊糊的,渐渐恢复了一点知觉,听到人家说话也可以听懂一些了。那嗓音好像是巴里·波拉克──他是法学院上一届的毕业生,来本所工作还不久。

  “他今天早上好像身体还挺好的。”

  这是阿妮塔,俨然扮演了一个死者至亲好友的角色,大有要角逐奥斯卡金像奖的架势。

  “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巴里问。

  我挺了挺身子坐坐好。天哪,我竟趴在我的玫瑰花坛上睡着了!

  “是你们啊,”我一边打呵欠一边含糊其辞招呼,只作趴在办公桌上睡午觉是我一向的老规矩。“下次进来可要先敲敲门啊,记住啦?”

  “我们敲了呀,”巴里紧张了,“还敲了好一会儿呢。见你没有应声,我们才开门进来了,我们想你该不会……嗯,嗯……该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若无其事地轻轻拂去了衬衫上的花瓣,说。

  “我给你弄点咖啡去,”阿妮塔说着就退了出去。

  “有什么事啊,巴里?”我问。

  “嗯……嗯……就是那个地方教育董事会的案子。案子……嗯……嗯……是安排由你跟我一起来准备的。”

  “对呀,”我这才猛然想起这边另有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可是当律师的。“我们不是约好个时间打算碰碰头研究一下吗?”

  “是啊,约好是今天三点,”巴里手拿着文件翻来弄去,两脚左站也不是有站也不是。

  “好吧,那就三点见。”

  “呃……现在恐怕已经四点半了,”巴里一副诚惶诚恐之状,但愿这样准点报时不至于会惹我生气。

  “四点半了?我的天哪!”我跳了起来。

  “我已经做过一番研究了……”巴里以为碰头会已经开始,就管他说了起来。

  “慢!嗨,巴里──这样吧,我们明天再碰头研究,好不好?”

  我说着就朝门口走去。

  “几点呢?”

  “由你说吧──明天上午我们首先就来办这个案子。”

  “八点半可好?”

  我犹豫了。按我上午原来的工作打算,这地方教育董事会的案子实在还排不上第一号。

  “不行啊。我还得会见……一位公司经理呢。我们还是定在十点吧。”

  “好。”

  “还是十点半更合适,小巴。”

  “好。”

  我急匆匆往门外跑,听见他在暗暗嘟囔:“我倒真是做了不少研究呢。”

  我提前到了医生那里,却又巴不得快走。伦敦医生今天跟我话不投机,而且,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得办。比如头发就得去理一下。衣服也得去衣柜里挑一套。对了,今天要不要打领带去呢?

  还有,要不要把牙刷带上?

  糟糕,还是有两三个钟头得等。因此我就去中央公园跑步,好打发这段时间。

  而且也好从她家门前过。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