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主仆合谋
王坚一步步走下天梯,走得很慢,但是走得很稳,因为他竭尽全力控制身体的平衡。中风之后,他恢复迅速,但再也不如以前矫健。张珏等人都说用轿子送他,他坚决不同意,自从他上了钓鱼城,就从来没坐过轿子。
钓鱼台上,他的继任者目送着他,山道两边还有欢送他的钓鱼城军民,码头上,有护送他的亲随,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病态。
他频频回首,想看一看杜月娥,但是没有看见。她说了要来送他的,一定是在人群中,就像他进了钓鱼城,一直没有看到过她,而她却时时处处在注视着自己。
他要看一看孙子,七月被管家抱着,举着手臂,向他挥手。除了几个兵丁,帅府的人他只带了两个,一个是张珏给他的巴全,一个是巴全的未婚妻——儿媳妇的丫鬟。
他要看看含辛茹苦建筑的城堡,蜿蜒在山岭之上的跑马道,还有城堞、垛口、城门、炮台,利用这些军事设施,他率领钓鱼城军民挫败了蒙古军无数次的进攻。
还有炮台对面的脑斗坪。那个普普通通的山包包,就是因为蒙哥在上面遭了炮击,不久死去,蒙古大规模地撤军,钓鱼城解围,合州解围,重庆解围,王令才能到达,钦差才能送达圣旨,儿子才能获得赦免。
儿子一去不回——再也回不来了,丢下他的儿子,丢下他的妻子,连尸骨都丢在外面,他只能代替儿子,最后看一看他生长和战斗的地方了。
下山的路还没有走完,一艘大船靠岸了。船上下来许多人,还有许多行李,想必是接任者的家眷,都在岸边等着下山的人。只有一个胖墩墩的后生逆人流而行,忙着往台阶上跑。见了穿军装的张珏、史炤、王力等人还打个招呼,对王坚这个穿便服的干巴瘦老头儿连眼睛也不扫一下,冲上来的时候,甩动的胳膊肘还撞了他一下。
王坚正转过身子看天台,被他撞了一个趔趄,巴全赶紧扶住,正要责怪对方,那青年却只留下宽阔的后背。
但是,他撞到的第二个人就不依不饶了。当时凤儿正驮着那个像一座小山似的包袱,向后面看老管家抱在手里的七月。孩子在哭,凤儿的眼泪也跟着要掉下来了。她扭过身去,抽出一只手,朝上面挥着,大声喊:“七月——回去吧,老管家——把他抱回去——”
话还没说完,挥动的手就被撞了。撞她的是个胖娃子,一身华服,满头大汗,在钓鱼城从来没见过他,一定是新来的元帅的人。
新来元帅的家属那么横?凤儿没好气地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干什么呢?充军啊?救火啊?你家死了人啦?”
“你家才死人了!”凤儿力气不小,立即让那人刹住了脚步。那人正要发火,一看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子,顿时转怒为喜,“嘿嘿,过去都是本小爷拉女人,没想到今天居然被女人拉住了,你拉本爷到哪去?随便你,怎么弄都行——”
凤儿本来心里就难受,被他这么一调戏,就更生气了。
看她模样也不丑,穿的也不赖,可是背那么大的一个包袱,说话也粗鲁,她是下人的身份就暴露了。胖娃正好跑累了,嬉皮笑脸地站定,存心与她开玩笑:“哟,要我道歉的人还没生出来,你是哪家的小丫头,跟屁虫似的,随着一队将军跑什么?”
“说出来吓死你娃娃,是将军们跟着我们跑才是。他们为我们送行,刚才你还撞到我们元帅了,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根葱?”
“说出来我也吓你一大跳,我是谁?让你认识认识!”说着他抬起那对桃花眼朝上瞅了瞅,“你看看,最上面那棵大树下站在最前面的人,就是本小爷的父亲——中军统制、知简州的马大人,而今又被授予权兴州都统制知合州。以后他就是你们的父母官了,我就是这里的半个主人,趁早巴结巴结我……”
马元帅腆着肚子,正站在最高处。告别仪式太长,欢送的人太多,下行的人走得太慢,他多想回去躺躺。儿子又在下面与一个女人纠缠不休,他一肚子的火,对着下面吆喝道:“马顾,啰嗦什么?代替我去送送王大人,跟他的下人磨什么时间!”
“啊,父帅,知道了。”这个叫马顾的家伙转身往下面跑,走到王坚跟前,恭恭敬敬鞠躬敬礼道:“王大人,对不起了,刚才撞了您,冒犯冒犯……来来来,我搀着您老人家慢慢走……”
王坚侧头望望他,圆乎乎的一张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虚伪,挥挥手道:“你上去吧,钓鱼城的守土之责,就落在你们身上了。”他突然觉得脚步硬朗了一些,头也不回地往下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