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惊天军情
钦差起身扫视众人一番，缓缓说道：“众位将士，你等以弹丸之地，拒蒙古十万铁骑，保境安民，一柱撑天，独钓中原，真不愧是我大宋忠肝义胆、精贯日月的一代豪杰！那蒙军总帅之死确为尔等功劳，所以圣上特派下官前来嘉奖诸位。但那蒙哥之死嘛，却未必……偌大的事，岂能听信一妇人之言？”
见众人不言语，饮差以为是山野之人，不懂礼节，也不责怪，只是加重了语气：“再说，蒙哥既为天下之尊，御帅亲征，也不过督战而已……本官懂得蒙语，蒙哥的含义是‘长天’，虽不能说寿与天齐，也不会轻易短命夭折的……”
钦差引经论据说了一大堆话，最后结论是：“蒙哥之死，纯系无稽之谈。”
第二天，钦差与重庆制置使上了城楼，顺着可以两马并行的城墙跑道，在山上视察一周，来到护国门二楼。城楼上飞檐翘角，斗拱端方，俯身朝内看，两边都有阶梯下去，可通达城洞。
王坚请他再上一层，门洞居然在三楼的下方。右边是高不可攀的峭壁，当中步步石阶，整齐得如刀切一般，绕着山壁，一直通到水军码头。左边是百丈悬崖，城墙绕着山势，在四周绝壁上构成，雄伟坚固，把钓鱼城围得水泄不通，整个城池凌驾于江水滩涂之上，真称得上是固若金汤。
钦差对钓鱼城的防御体系赞不绝口：“这可真是鬼斧神工啊！了不起，了不起！你们怎么能够在如此险峻的地方，筑起如此坚固的堡垒？”
王坚禀报说：“卑职不敢贪功，这是几代守城前辈建筑的。”于是给钦差介绍道，“先是彭大人令甘闰初筑钓鱼城，后余大人采纳播州贤士冉琎、冉璞兄弟建议，复筑城池，后移合州治及兴元都统司于其上，他们再反复加固完善城筑。”
钦差不禁感叹不已，真该让朝廷那些人来看看，这里的条件多么艰苦，取得胜利多么不易，不能让功臣流血又流泪啊。
正看到这里，王坚突然望见山下来了蒙军大队，心里纳闷： 怎么没有响动就上来了？外围的一字门难道被攻破了吗？他担心钦差的安全，一再请他离开前哨。
城楼上如临大敌，士兵把钦差围在当中，早有弓箭手在每个垛口摆好架势。新东门那边的大炮也推来了，只等敌人上来就瞄准开炮。可是转过一道山梁，走在前面的却是一字门那边的几个士卒，来到城下就喊话：“元帅请开门！蒙古万户小哥率领他的部下，前来投降钓鱼城守帅。”
还有这事？莫非有诈？钦差不信，王坚也不信。后面的人跟上来了，果然是蒙古人马，前面的举着白旗，后面的挑着宰杀好的牛羊，没有一个拿武器。
“啊，果然是来投降的！”钦差大喜，于是命令道：“快，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王坚跪在他面前道：“钦差大人请恕罪，这门不能开。钓鱼城防御体系还不止城中地面上的，还有地下通道、出城暗口等，从来密不示人。所以，我们不能让外人进来，如果蒙古方面有人进入，那一定是城破之时……”
重庆制置使也忍不住了：“人家投降，是向朝廷钦差投降，钦差命开门，难道还要我去吗？”
“不！”王坚仰起脸，抱拳朝上一举，斩钉截铁地说，“我们都听令于皇上。”
钦差朝下面看了一眼，城下来的小哥见他的命令无人执行，似乎歪了下嘴角。他恼火地举了举手中的权力象征：“这尚方宝剑，就是代表皇上的！”
王坚倔强地挺直了脊梁：“在没有解除下官职务前，下官就要对这里的安危负责！”
制置使见双方僵持住了，示意钦差下楼：“大人不见小人怪，王坚的耿直是出名的，合州也是他的辖地，我们就到那里去接受小哥的投降吧。”于是，叫了城门口的张珏来，让他先带那队人马下合州，到他家去，那里比较僻静，可以保护投诚的蒙将，而且没有军事设施，也不怕泄露机密。
王坚心里轻松了，这才站起，也下楼跟去。
张珏不想回家，曾经二老双亲安在，曾经有儿子活泼地扑向他，这似乎已经远去了十年。掩埋家人时他回过家，发誓不再回来，可现在不得不领着敌人回家。家中的庭院还有父母未干的血迹吧。
张珏的手下人乘第一条船靠岸，飞跑进府，打扫出大厅，恭迎着一行人进门。一行蒙古人不惯于走山路，见椅子就往上靠，张珏一声呵斥，他们才规规矩矩地站立着，等候钦差及重庆制置使等进门安坐，对他们问话。
先是通译说，蒙古万户小哥早有反战情绪，任资阳寨主后，与汉族和睦相处，仰慕中原文化，愿意长居宋朝，企盼蒙汉世代静好。
钦差将信将疑。他从临安来，见惯了朝廷官员苟且偷安的丑态，听多了各地官员投降蒙古的噩耗，在自己来四川时，居然接受了蒙古万户的投诚，这可信吗？
他是懂得蒙语的，于是就直接问：“你投诚大宋，难道不怕蒙主灭你家满门？”
小哥听这官员一口蒙古话说得顺溜，奇怪地打量着他，突然笑了：“你们还不知道？蒙古大汗已经在温汤峡殒命了。”
小哥不敢虚言，继续恭敬地说道：“大汗亲自进攻合州钓鱼城，屡战屡败，找到新东门外的一个小山头，听人说叫脑斗坪，在上面修建了瞭望楼。打算造好之后，既可以登高远望，看见钓鱼城中的军事部署，也可以架设大炮，对城里攻打。刚竣工，就在夜里被烧毁了。他求战心切，于是令人匆匆支起木架，装置吊斗，再令人上去窥视城内军事部署，被城上大炮轰来，木架倒塌，乱石飞流，一个大将被打死，大汗胸口被击中，受了重伤。”
王坚忍不住问小哥：“脑斗坪路难走，你们怎么将受伤的蒙哥运下山的？”
“当时下官在场，”小哥说，“不知道大汗……哈，蒙哥伤到哪里，背与抬都不行，两匹马用棍子支开做成担架，当中蒙上布匹，将大汗放上面，赶着下山的……本来送他到温汤峡疗养，那里凉爽，不久他就能下床……后来，后来蒙哥被他们气死了。”
只有钦差听懂了，他望着王坚问：“他说蒙哥是被你们气死的？”
不苟言笑的王坚也露出得意的微笑：“想来是的。那是因为张将军领几个人送去两条三十斤的大鱼，两筐面饼……”
小哥说：“大汗看了食物已经面色有异，再一看那文章，‘哇’的一声大叫，口吐鲜血，突然倒地，伤口迸裂开，叫来大夫，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儿了……”
钦差听了先笑着点头，通译再用汉话说出来，门外竟然传出“扑哧”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吕文德拉下脸来，不客气地说：“是谁如此放肆？”
张珏立即一拱手：“吕大人，外面是担任守卫的提辖，他笑，因为他写的不是文章是打油诗……王立，进来给钦差禀报一下！”
王立见制置使生气，忐忑不安，进去见大人们挂着笑脸，赶紧跪下禀报：“小的参见大人——”
钦差见王立问：“你写了封什么书信，竟然让蒙哥气得吐血？”
王立大大方方说：“大人不嫌粗俗，小的背给您听听： 蒙哥大汗，来此捣乱，
烧杀抢劫，作恶多端，
攻我鱼城，想占宝山……
风餐露宿，辛苦不堪，
饮食不全，实在可怜。
送尔大鱼，品尝新鲜，
再加面饼，即可饱餐。
食后退兵，两下相安，
迷途不返，送上西天！钦差听完抚掌大笑：“写得好哇！钓鱼城真是人杰地灵，小将军才貌双全，下官定要奏明圣上，保举你才是。”
王立当即跪下谢恩。
钦差走到门口，对院子里的士兵严肃地说：“蒙哥气死，也不全因尔等所骂，想是见那鲜鱼面饼，知道此处水丰粮足，只要你们坚城固守，他是无法攻克的，所以气急而死。但据蒙古投降的小哥说，蒙哥死前留下遗言：‘我之婴疾为此城也，不讳之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所以全川撤兵后，石子山仍有重兵把守，待他新汗确立，必然以雪昭志，尔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必须励精图治，以利再战。”
众人称是，立下把敌人赶出巴蜀的誓言。
“下官即将赶回朝廷，向圣上奏明此事，当趁蒙古新君未立内乱之时，整军修政，勉图安攘，一统大宋。”
“张夫人，张夫人——”一阵清脆的喊声，把林容从床上叫起来。到堂屋一看，一个清清亮亮的小女子，笑嘻嘻地给她道个万福。
林容问她是哪家的小媳妇。
“我是山上的，但不是这城里的，是附近别的山上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我们两家的男人可走得太近了……”见对方依然沉吟着，这女子急了，干脆直说了，“哎呀，我公公是你的媒人，你丈夫是我们的媒人，你说我们两家近不近？”
林容轻轻一叫：“啊，你是元帅的儿媳妇啊！王安节的夫人是不是？失敬了。”
那女子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我叫马青苗。我和安节结婚，是张将军给我们送的聘礼呢！”
两人重新见礼，左右在方桌边分开坐下，林容微笑着说：“安节就像是我们老爷的兄弟一般，你们结婚时没赶上喝喜酒，怎么不和他一起来？”
“哎呀，实话跟你说吧。为我们结婚他倒了大霉，差一点要砍脑袋，结果来了什么鬼钦差，带了什么鬼圣旨，让他去打仗，在长江下游，不到猴年马月不得回来。”
林容觉得好笑，哪一家的女子？有几分粗犷，也有一点文墨，小小巧巧的个子，细眉凤眼，黑黪黪的，爽朗得有趣，于是说她还像个漂亮的小丫头似的。
“小丫头？我也不漂亮，你才是个大美人儿，还是个美女大英雄！”
“被敌人掠去的，忍辱求生，已经是天大的耻辱了，儿子也没保住……”
马青苗见她难过，便把话岔开：“没想到你们一心为公，家里这么寒酸，今天就是来看看你缺什么就给你送什么……”
林容的伤心被她的热心冲淡，说：“一个人在家里吃斋念佛的，什么都不需要的。”
“我借个丫头给你吧，是我的贴身丫鬟，精明能干，陪你解闷也是好的。”
正说到这里，孩子的啼哭声传来，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抱着孩子进来了：“小姐呀，七月要喝奶了——”
林容看她手里抱的孩子大脑门、高颧骨，眼睛透亮，接过来抱在手上，连声夸奖。
孩子也怪，到她手里马上不哭了，青苗笑了：“看来你们有缘，七月，就叫一声干妈吧。”
偏偏这孩子“哇哇”地要吃奶，含糊不清地喊了“马马马啊……”
青苗抱着孩子站起来，按着孩子脑袋对林容鞠躬道：“你这干妈当定了。”
林容含笑点头：“既然如此，我得给点见面礼才是。”说着进去，取出一个银项圈给孩子戴上。
青苗谢过，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就走出门去，还吩咐丫鬟给张夫人送早饭来。
林容没当回事，自己进了厨房，正要烧饭，前面有人喊林姐，就知道巴全来了。他说从合州城来，找到强儿的尸体了，运回来埋葬了。
“我的强儿，他，现在在哪里？快，快带我去看看。看不到他活人，看看……他的坟茔……”
巴全就是不告诉她埋孩子的地点，只是说将军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可能要过些时候才回来。正劝说她时，凤儿端着木盘来了，上面是咸菜稀饭，见了巴全就对他嚷嚷道：“小厨师，你这几天跑哪去了？”
原来，巴全是合州城里开饭店的厨师，被掠去后只有他先逃回来，上山到帅府烧过几天菜，大家都说好吃，他却投靠张将军要打仗报仇，贪吃的凤儿到现在还盼着他去。
林容心里一动，凤儿也不小了，巴全老婆被杀死了，他们两个凑成一对也不错啊。
凤儿放下饭菜给张夫人吃，叫巴全帮忙大扫除，很快家里就纤尘不染。林容打算留他们吃饭，让他们去买来再烧菜做饭。中午，满满一桌菜摆好了，凤儿就说喊她小姐来吃。
林容趁机问巴全：“这丫头……你喜欢吗？”
巴全知道她意思，脸变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泸州之行……仿佛一场噩梦，还没醒来一样，妻子尸骨未寒，现在……说这些……”
“我也想明白了，逝者已经死了，我们回天无力，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繁衍生息，让他们后继有人……我看这丫头活泼开朗，生下一男半女的，也能接继你巴家烟火……”
正说着，青苗来了，大大咧咧往桌边一坐，筷子碟子还没上来呢，伸手抓了一块酥肉，有滋有味儿地咯嘣嚼起来。
林容打发两个青年男女去厨房洗刷碗筷，就和马青苗提起婚事。
“就那个小伙子吗？那好那好，把凤儿嫁给他，我也能捞到好东西吃了。就是不知他家世如何？”
见她爽直得可爱，林容说，他也是全家都死了，被汗妃要去当厨子，两人还一起下毒策划谋杀大汗，可蒙哥不食川菜，他差点送了命。
青苗听完连连点头，跟着又摇头，说这小伙子聪明、能干、勇敢，心眼儿也好，可算是胆大心细的人，但要凤儿同意了才行。
“我同意，我同意。”凤儿端着碗筷来了，“巴全已经跟我说了，他家里人都死光了，我也无父无母，在一起正好。”
巴全随后跟来，也点头说同意，但是说没有订婚礼呢！要跟随张将军出去打仗，打了胜仗，立了功劳，那就是他的礼！
林容和青苗都赞扬巴全有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