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鱼城捷报频传 第一节 军民庆功

  第一章 鱼城捷报频传

  第一节 军民庆功

  忠义堂高悬“忠义千秋”巨匾,金字楹联书写在两根红漆大圆柱上。上联为“钓鱼城,三江送水开巴蜀”,下联是“护国土,孤胆挥戈控蜀疆”,四个箩筐大灯笼闪着红光,横梁上垂下一个个红绸花结,更增添了喜庆色彩。

  王立最风光了。前些日子,他率兵夜袭石子山,杀死敌方猛将其都尔;新炮铸成,他指挥发炮,连发两弹,射上脑斗坪,烟消云散处,敌人刚搭好的炮架散了,第二天蒙军就撤销了包围,自然算他首功。

  昨日成亲,王安节保的媒,娶了赵裁缝家的女儿赵翠翠,一夜洞房花烛,琴瑟和谐。他皮肤白晳,鼻直口方,柳眉俊眼,神情飞扬,更加上知书懂礼,慧才天纵,帽插红花,身披红袍,越发得意,多喝了两杯,踉踉跄跄到前院给同僚敬酒。

  正在推杯换盏之时,就听院门外砰砰乱响。史炤到门边一看,可不得了,来的是元帅的儿媳妇马青苗。她手持一根长竹竿,站在忠义堂大门口,用力地去捣那居中的大字,捣不着,又站在门槛上伸出竹竿去打。

  女子本来气势汹汹的,见来人是个老将军,轻轻俏俏一笑,竖起竹竿拄着说:“您是史大叔吧?那楼匾上好像多了字,与事实不符,捣下来,帮钓鱼城修正修正。”

  元帅生气地呵斥:“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不符?”

  “大路不平众人踩,分什么男女?我看这上上下下怎么都少了点义!”

  王坚气得发抖,指着她问:“上面怎么没有‘义’字?你懂不懂‘义’字的含义?”

  “小女到也识得几个字,哪里不懂‘义’字?”青苗转身背对着他,对院子外面看热闹的人说,“‘义’者,正当也。我也是有功之臣,不但得不到奖赏,连个座位也没有,这正当吗?”

  “忠义堂从来就是男人的地盘,哪有女人的座位?”史炤笑她幼稚。

  青苗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顾说她的:“其二,‘义’者,公道也。杀死总帅汪德臣的功劳大,还是杀死将军其都尔的功劳大?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座上宾,这公道吗?”

  王坚不得不答:“那是你们咎由自取。”

  她不理身后严厉的声音,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其三,‘义’者,情谊也。父帅身居要职,却不顾儿大当婚之事,竟以此罗列罪名,表面上是大义灭亲,实际上是不仁不义,这忠义堂岂不也是只忠不义之堂?”

  这个娇小的女人原本是马寨主女儿,六月初,蒙古先锋元帅汪德臣血洗马家寨,只有她们主仆带着孩子跑出来,那孩子就是元帅的儿子王安节的。王安节私娶强盗之女,马青苗射杀了敌首,并带回马家寨的大批粮草火药,两人因此获罪坐牢,只等圣旨下达。

  这本是个刺藜子,得知鱼城解围却高兴不起来。心想,王令畅达了,圣旨不就快来了吗?安节的小命岂不是不长了?她对公公的怨恨之心又多了几分,趁他们摆酒设宴,就来大闹一场。

  忠义堂的欢宴蒙上了阴影。原来是喜气洋洋,后来是剑拔弩张,现在又是鸦雀无声了。首功之人被弄得灰不溜秋的,主帅又被他的儿媳指责,上下官员碍于她的特殊身份,说不得、怒不得、气不得、骂不得,真正是哭笑不得,一个个都成了木雕的、泥塑的、面捏的、铁铸的,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王立的酒早醒了,见元帅为这事气得浑身发抖,赶紧上前,对着青苗一揖:“正说给哥哥送酒去了,请嫂夫人开恩,让我和安节哥一醉方休行不行?”

  青苗出门才睨了后跟来的王立一眼:“你不知道你哥哥都闷坏了?你不能经常看看他,也要给他喝谢媒酒啊。”

  “当然要谢媒的。哥哥有嫂夫人相陪,他怎么会闷哩?只怕小弟去还打扰了你们哩!”两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有说有笑地朝帅府走去。

  庆功会开过之后,钓鱼城虽然解围了,但大量蒙军在外围继续流动,趁着城下没有军队,王坚正要派部队出城去收割庄稼,报子匆匆进来了:“元帅,山下飞报——四川宣抚使吕文德陪同钦差捧圣旨来了!”

  王坚吓了一跳,自己从没接过圣旨,不知礼节,如何是好?忙找他的左右臂,史炤说张珏只喝了一杯酒,就到新东门巡视去了;王立正去陪安节喝酒。王坚听说钦差从水军码头来,赶快打开护国门,让军民列队迎接。

  进了武道衙门,钦差也不歇息,就要宣读圣旨,王坚想跪下总没错,磕头总没错。

  钦差展旨便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番八股例文之后才说到正题,“守合州王坚,婴城固守,百战弥坚,节义为蜀列城之冠,诏赏典加厚,为宁远军节度使,左领军卫上将军,兴元府驻扎御前诸君都统制兼合州知州,节制军马,进封清水县开国伯……”

  王坚明白,自己这是受表彰升官了,名目繁多,也没记住,但暂时还驻守在这里。于是三跪九叩,热泪盈眶。

  “王安节接旨——”没想到钦差跟着又传旨。王坚的热泪倏地收回,血突然变得冰冷,直往心里流淌,把人冻僵了,如木瓜呆住:“卑职,这、这去叫来……”

  “你是有功之臣,何须元帅去叫一个部下?派人传来就是了。”

  钦差的话不敢违抗,他只有对史炤使眼色:“史将军去吧,钦差大人旅途辛苦,是否用些酒饭再说?”

  见钦差点头,王坚立即让人把酒菜送来,自己陪坐,算计着儿子还有几个时辰的命期,喜庆的红光而今全变作黑云压顶,肝肠寸断。

  史炤想,自己是去送丧的,哪有心思走快?他先到新东门找张珏将军,让他去陪钦差,再慢慢吞吞往帅府走去。原来,安节被关在监牢里,青苗带着婴儿也要陪住,只得监禁在帅府。

  进屋后,他看见安节的大碗倒得满满的,正端着往嘴边送,史炤大喝一声:“别喝了,逃命去吧!”

  安节看了史炤一眼:“逃什么?等死都等得不耐烦了,喝醉了,一刀下去,脖子不疼。”

  史炤一掌把他的碗打翻:“你不要命,老夫还心疼你的小命哩,圣旨下来了!”

  “是吗?我接旨去!”安节站起来整整衣服,“青苗,快给我找双新鞋。”

  史炤以为他真喝多了,就说:“圣旨就是要你小命的,你到飞檐洞,我放绳子下去送你出城。”

  “飞檐洞啊,最初汪德臣领兵翻越一字城墙偷袭护国门时,我就领了兵丁从那里出去的,蒙军还以为是神兵天降哩!哈哈哈哈哈……”

  青苗踢他一脚:“没心没肺的东西!今晚上你就没脑袋喝酒了,连史将军都放你走,快滚!”

  “你们……你们……”王立处于半醉半醒之间,但还是知道这事非同小可。

  安节说:“对,还是我的老弟想得周到,我一走,不忠不孝的罪名就大了!父亲性命是小,但他又如何治军统帅?大丈夫敢作敢为,砍掉脑袋碗大个疤……”

  “安节——你真是我的好儿子啊!”一个老人扑进来,抱着安节大哭,来人正是王坚。

  原来,王坚正郁郁寡欢地陪着钦差,张珏到了,说忠义堂众将领正等候钦差召见,钦差此行是安抚众将士的,便到忠义堂去等安节了。

  王坚这才回来与儿子诀别,听到这话,大放悲声:“你莫怪为父心狠,谁让你投错胎了。”

  父子相拥而泣后,安节跪下说:“父亲,您教儿文武,教儿做人,儿子向来引父亲为荣。您要统率千军,不能不这样做……只是,孩儿走了,您要多多保重……”

  “你妈已经死了,你……到了那边,要,要,代我问候她……今日接到圣旨,为父升官了,被朝廷封为……”

  安节不哭了,对父亲叩了三个响头,起来朝妻子看了一眼,又在儿子头上吻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王坚跟着追出去,赶赴忠义堂。刚上台阶,就听到山呼海啸的喧闹,进门听出是欢呼声,又见安节被众人抬起往上抛着,王坚如坠云雾,大声叫道:“快把他放下来接旨!”

  儿子连忙向父亲报喜:“皇上不但免臣之罪,还加官晋级,让孩儿调任东南第七副将,随同钦差一起上任。”

  王坚一怔,意想不到的惊喜让他说不出话来,只咧着嘴笑,怕被人看见不雅,伸手摸胡子掩饰。众人都为安节高兴,看张珏站在一边微笑,王坚什么都明白了,他点头后,过去动情地拉住他的手说:“看来,定是张将军奏折写得好啊!”又赶紧跑过去跪下谢恩,“皇恩浩荡,不仅不杀犬子,反而加官晋级,为臣感激涕零呀!”

  钦差恍然大悟:“你们是父子?”

  张珏解释道:“王安节是我们元帅的大公子,夫人与其余几个孩子在合州城都被杨大渊杀害了。”

  “真正是一门忠义啊!”钦差感叹道。

  王坚拉着儿子再次拜谢,又重新安排酒宴。流水宴席从上午吃到下午,正在欢乐之时,有人来报,说有人找张将军,自称是张将军的亲戚,问是否开城门放进来。

  莫非是妻子娘家人?张珏赶紧出门,直奔护国门。城门下,一个男子靠在石壁上,漠然地望着对面的万丈深渊。这人头缠白巾,腰系草绳,身材颀长,两肩瘦削,脸色灰暗,眼睛深凹,一副落泊逃难相,这青年与妻子像极了,不是内弟是谁?

  “林松,从老家来的吗?一路辛苦了。”

  这人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张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你不认识奴家了?老爷,你连妻子也不认识了?”

  “林容——”张珏意外地大叫一声。身边人要去开门,他示意别忙,“你,你怎么回来了?”

  夫妻相见不相识,是说我不该回来吗?莫非他已另娶妻子?林容有一肚子委屈要诉说,可不是时候,只淡淡地说:“奴家回来得可不容易……”

  张珏思念妻儿,天天夜不能寐,见妻子容颜大变,心疼之极。可是合州人被掠走大半,儿子呢?她一介女流,为何能得生还?想到这里,他又退后一步,硬着心肠问:“你付出了何等代价……才让他们放你回来的?”

  丈夫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他怀疑我?林容心冷腿软,真想奔走几步,跳下悬崖,可是军情紧急,容不得耽误。她强打精神,挺起身子道:“以后再说,我要见元帅。”

  说着向城门走来,最后几步石阶上不去,腿如琵琶弹动,她手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爬上来。这时,在另一边城墙上的一个士卒看见了,探身望了一下,立即跑下去,赶紧把大门打开,士卒冲出去,冲林容喊了一声:“林姐,你终于来了,你儿子呢?”

  “巴全——”林容只喊了一声,顿时瘫倒了,口中喃喃说,“快,快带我,带我……去见元帅……”

  开门的正是一起被掠走的小厨师巴全,上山以后就从军了,在赵安手下。今日执勤,也不管张珏的态度,立即过去背起她就往衙门跑。

  张珏跟着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巴全,放下她,不能让她进去。”

  林容从他背上下地,支撑着腰,呼喊着:“我……要见元帅……大事……重要军情……”

  张珏见她虚弱,又心痛又难过,于是提醒她:“里面正给钦差大人接风呢。”

  “那……正好,重要军情,……要传告朝廷!”说着,她奋力推开丈夫,迈进门槛。只见正中一个锦衣官员端坐微笑,王坚正为他斟酒,林容瘫倒在地,又顽强地跪起道:“民女叩见钦差大人——”

  王坚大喝一声,放下酒壶,拦在她面前:“谁家女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林容一把扯去头巾,高呼道:“王元帅,奴家是林容啊!”

  众人骇然,张珏的心猛然揪成一团: 妻子的头发曾像黑瀑布一样又黑又亮,而今雪白如银,披散开来,变成了无数飞动的银针,一齐向他心尖扎来。

  王坚也吓了一跳,赶紧叫张珏:“张将军,你夫人有什么冤屈,到帅府说好不好?”

  林容支撑到今,就是为把这天大的事情及时禀报,不能再犹豫了,她急急地说:“我来报信,蒙哥死了……”

  林容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尽力放大了声音说:“蒙哥死了,尸体装在金箔箱里……要运回和林,蒙古王公大臣……召回各路人马,他们在青居集中后……纷纷往北赶……”

  “你怎么知道的?”王坚与张珏一起问道。

  林容又饥渴又虚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钦差说起他在路上的见闻:“我们也奇怪,一路上十分顺畅,遭遇的蒙军真的不多。”

  四川宣抚吕文德想起路人的传言:“早有下人禀报,说百姓传闻蒙哥死了。追查到最后,说有人见三尺童子到处写‘蒙哥已死’的字样,还当是儿童戏言,没人当真……”

  “那就是我的儿子张强啊——”林容号啕大哭,“我和几个合州女人被劫持去陪葬,偷跑回来,走到思居场边,在一座桥上看见有‘蒙哥已死’的字样,看见……儿子死了,手里还抓着一块木炭……”

  见妻子突然昏倒,张珏用力地摇着,王坚也想知道蒙哥死讯的来由,叫人把她扶到椅子上。张珏有心将她带回自己房间,也想让她当众说出自己的经历,还她的清白。

  下人拿来热水毛巾,给她擦去脸上污垢,只见她面庞瘦削,肤色焦黄,张珏强忍悲伤,给她掐了一会儿人中。

  林容缓缓地从合州人被掠走说起,说到一路艰辛,到了泸州,被汗后收容,学习蒙古语言歌舞的经历。她刺杀大汗不成,又被杨大渊献礼,进了汗帐,只看见一只金箱子,里面却是尸体,便化妆为蒙古人,赶车出逃,路遇蒙古军队向青居集结,她把儿子推下山崖送信,自己闯入蒙军中,被蒙将的汉人妻子放走……

  林容最后说:“幸亏我一身蒙装,又打扮成男人模样,通行无阻,边走边找强儿,直至在思居场边发现了他,他,他他他……他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林容说到这里,又昏过去了。“我的妻子,女豪杰,须眉不如啊!”张珏托起林容,仰天长啸一声,像捧着牺牲走向祭坛的庙祝,庄严地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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