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花间酒
清河坊在相国寺街的东边,不需要用尺丈量,只要用耳听,哪里的琴声最响,哪里的媚声最勾人,便能知道它具体的所在。这日,一个四十开外的壮汉被几个艺女围绕着。
“呀呀个呸,老子要找范仲淹。”
只见一丰满的女子用身子顶住壮汉的后背,细语道:“客官,找什么淹?我叫小嫣陪陪客官?”
“给老子滚开!范仲淹你老小子在哪儿?你韩琦哥来看你了!”韩琦边骂着娘一边寻找范仲淹。
“客官,这里不能进!”
韩琦上了二楼,踹开一扇一扇屋门,不少受了惊吓的文人正狼狈地拿衣寻裤。
“斯文败类。”韩琦继续硬闯着,突然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里面响起熟悉的笑声。
“老小子。”韩琦对围上来的艺女说这便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你们给俺带点酒上来吧!慢着,再来十斤羊肉!”说完,韩琦往她们手里放了几锭银子。
收到银子的姑娘们,欢欣鼓舞:“客官好气魄,别吃肉啊,我身上就有肉啊!”
“你这肉我吃不起!快走吧,惹恼了老子,一个子儿都没有!”
屋里突然响起古韵琴声,韩琦不懂琴艺,只能伸着脖子,去窥视里面的情形。
“是韩将军吧?进来吧。”范仲淹问。
韩琦问:“方便吧?”
屋内又是一阵笑声。
“那我就不客气了。”韩琦闭上眼,推门而入。
厢房内范仲淹正仔细聆听一名女子的抚琴,那女子左右脸颊各有一道刀疤,脸颊泛起殷红。范仲淹也少了官场的正气,多了点世俗的风月气,酒杯一盏一盏地交错着,酒罐里的琼浆慢慢流淌着。
“你们当老子不存在吗?”
琴声停止,范仲淹示意:“小莲,快拜见韩琦韩将军。”
小莲并未像其他艺女般流气,而是细步款款,身材玲珑,要不是脸上有疤,定是美人胚子。
韩琦满脸不悦:“哎,不必了,风月之地,说什么将军不将军的!”
范仲淹大手一挥,有些醉意:“韩琦兄,小莲给你倒的是上好的米酒,你别着急喝,先闻闻这味儿,边塞的烈酒是没有那么醇香的。”
“什么香不香的,拗口得很!”韩琦一干而净。
艺女端着羊肉上来,韩琦什么也没说,几乎是夺过羊肉就吃。先是喝一碗酒,再吃肉,后来索性直接把头埋到肉堆里,范仲淹和小莲不禁吞下口水。
再抬头时,韩琦脖子渐红,吃进的羊肉全喷了出来,他不断捶打自己的胸膛,突然哭泣道:“我在这里吃肉,可是兄弟们呢?发配的发配,挨饿的挨饿。”
范仲淹示意小莲等人下去,自己坐到韩琦身旁,猛喝一口米酒,酒水从嘴角漏出,他顾不得擦拭就被韩琦箍住领口。
“你说,我们是去保护皇帝,为什么最后受到惩罚的是我们?”
范仲淹任凭韩琦拽着摇晃。
“如果没有圣上,我们人人都会被判死罪!”
“圣上让我们救驾,又要罚我们来救驾!你范仲淹单骑护主,可最后被贬为庶民。老子想不明白!小老弟,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在这里喝花酒,我心里不好受!”
范仲淹拿起酒壶,站起身,望向窗外。
“小老弟,你还记得当初你骑马找到我军营时说的话吗?”
“文心将胆,先忧后乐!”范仲淹和韩琦一同说出。其实罢官是有意为之。那日城门对峙,误伤吕赞,范仲淹便知已得罪守旧派大臣吕夷简。太后与圣上的争斗一触即发,三派互相牵制,尚能制衡,如果接连与两派交恶,必定受制于人。可是现在这些话决不能对韩琦来讲,不是信不过,而是不能。范仲淹独自酌了一口酒。
“怎么?喝闷酒?”韩琦自顾自地吃羊肉,也不管什么礼数。
范仲淹像是自饮又像是对语:“看看周围,除了喝闷酒还能干什么?”
“老小子,我们都已过不惑之年。难道大将只能窝在风月之地喝闷酒吗?”
韩琦夺下范仲淹的酒杯:“醒醒吧,老小子,将士即使不能战死,也不能苟且。老子脑筋是不好,但是老子有一身过硬武功,不做将军罢了,但起码也能做侠客。大丈夫要喝天下酒,走天下路,做天下事!你看老子接到圣旨和你闯三关多畅快!”
见范仲淹不语,韩琦有些恼怒:“鸟样!”
范仲淹起身,轻推一下窗子,街上的四五个穿粗布衣的壮汉正回身躲避范仲淹投来的目光,他们腰肌处有几把锋刃闪着寒光。
韩琦打了响嗝,撑着桌子起身:“这肉也吃了,酒也喝了,你我就此拜别吧!”
“将军,要到何处去?”
“边疆!”韩琦提上刀,束紧腰带。
范仲淹有些语塞:“可是将军不是也和仲淹一样,被剥夺官位了吗?”
“呀呀个呸的。”韩琦执刀砍碎空酒瓶,闻声而来的小莲见状连忙拾起碎片。
“老子怎么能和你一样,老子被夺了兵权,大不了再重新当兵,不像你没了官就像没了命,你就在这里寻欢吧!”韩琦瞪向小莲,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范仲淹叹了口气,整个身体靠向墙壁。韩琦兄啊韩琦兄,我怎么会在乎这一官半职?太后党羽众多,日夜监视,只有熙熙攘攘的清河坊才是最清净之处,喝酒、吃肉、唱戏、找乐,各有各的癖好,谁还关注一个落魄文人呢?韬光养晦,才能百战不殆啊。不经意间,范仲淹望向正清理碎片的小莲。今天,小莲穿的是青色亚麻的碎花布,料子定是在相国寺街边买的,可是这做工,前宽后窄,下摆并不前后一致,而是前裙略微撩过膝盖。最妙的是细腰之处镶有一串铃铛,一旦起舞,铃声自然形成伴奏。
那日,范仲淹苦于无法摆脱刺探监视,便径自来到清河坊。一进门便是花脂烟粉,笛声琴声乐声萦绕在耳,加上艺女们的软语,百声入耳。刺探们的行头自然不便出入烟花之地。见已甩脱刺探,范仲淹想要屏退左右,怎料那个满脸红唇的老鸨说:“呀,官人,来到清乐坊,怎能不点茶?”
点茶,其实是道里的规矩,客人必须要点一艺女方能上楼,否则就不许入门。粗脂墨粉,都是俗透了的世间女子,就在这个时候,小莲的琴声响声,接着几句曲词传入: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
女声婉约,如同人站立在空谷之中,听松涛阵阵。范仲淹少年时也不免酷爱风雅,精通音律,这《霓裳羽衣曲》自然是知道的,但音律节拍往往需要数人才能完成。领班却说这曲是一人自弹自唱。
范仲淹大为称奇,连说:“此曲只因天上有,就点她吧。”
围在他身边的艺女顿时扑哧笑出声来,领班有些尴尬:“小莲,卖艺不卖身!”
“哈哈,我喜欢的是琴,无妨!”
领班又告诉范仲淹:“小莲相貌丑陋,几乎没有人为小莲点茶。”
范仲淹丢下银子,便席地而坐:“别人不点,我就要点。不论多丑,银子照付,放心吧。”
小莲登台连续演奏《九功舞》《庆善乐》等,范仲淹时不时叫好。小莲发现范仲淹听得一愣一愣,脸颊又红了。自此之后,范仲淹来清乐坊必是小莲作陪。
“呀,”小莲叫了一声,原来是手指被酒瓶碎片划破。范仲淹回过神,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替她包扎。小莲抬头望见范仲淹正笨手笨脚为自己的伤口打了一个大大的结,又笑出声:“这个大结怕是不能弹琴,只能打鼓喽。”
“打鼓好!大宋将士们最喜欢听到战鼓。只要有鼓声,那就是浴血杀敌的信号。”范仲淹边说边做手势,“就像这样,咚——咚——咚咚。战鼓声需要随战事的进展而变换不同的节奏。”
小莲收拾完碎物,坐到范仲淹旁边问:“那公子必是大将军,小莲很少听到战鼓声。”
范仲淹的眼神黯淡下去:“我也很少听到战鼓声了,只是一介市井小民。”
“市井小民也有志向,我相信仲公子会夺取功名。”
“你叫我仲公子?”
小莲有些怯:“那大汉不是仲淹、仲淹老小子这样称呼你吗?”
“哈哈,有趣有趣!”
“那你是?”
范仲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小莲靠近,他顿了顿说:“我叫范仲淹,字希文。”
小莲的笑容立即凝固,停在原地,又字字重复了一遍。
“你就是那范公堤,青天大老爷范大人!”小莲后退几步,要不是范仲淹及时扶住,小莲险些摔倒。
范仲淹安慰道:“现在我也是平民了,不用害怕。”他有些后悔,要是换作平时他绝不会公开身份,也许今天韩琦来过,让他有些懈怠。也许,仅仅是因为小莲的缘故,他有些喜欢这个女子。
“谢谢大人告诉小莲这些。”小莲眼泪汪汪,“大人不嫌小莲丑,小莲何其不幸,小莲又何其有幸!”
范仲淹略有领悟:“小莲,告诉我你的身世,就凭你的几首曲子,你必定出身显贵。范某虽然人微言轻,但是只要有需要,定倾囊而出,竭尽全力。”
小莲靠在范仲淹的胸口,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我本是党项族野利家大臣小女,父亲随首领李德明南征北战,颇受器重,阿姐也嫁给了首领之子李元昊。不知为什么,首领病了,爹爹和李元昊政见相左,这个畜生竟然把阿爹阿娘全杀了,姐姐也被赐死。他们放了一把火,家也被全烧了。我藏在火堆里一动不敢动,我的脸就在这时碰到硬物,渐渐流出脓,渗出血。只能千辛万苦逃汴梁,要不是清乐坊的小姐们可怜我,小莲不知道还要遭受多大的罪。”
“李德明每年来宋朝贡,着实儒雅,真没想到其子竟如此残暴。”他望向小莲,这姑娘的骨子里头透露出一股韧劲。
他抚摸着小莲脸上的疤痕问:“伤口现在疼吗?”
小莲换了轻松的语气:“秋冬之际本应会疼的,但是今年是暖冬,上天垂爱,又遇到大人,就不疼了。”
让人心疼的笑,范仲淹一脸认真:“我把你赎回去好吗?这样小莲可以每天都为老夫弹琴了。”
“不。”小莲却道,“大人是英雄豪杰,小莲只是清乐坊的丑女,不配进范府,只希望大人永远记得小莲的琴声,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