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殉难者 在科学的史册中,记载着无数为征服自然而献身的探险者和殉难者的名 子;在艺术的殿堂里,是否也掩埋着为缔造这殿堂而献身的探险者和殉难者 的尸骨呢? 不了解卡夫卡的生活和创作过程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卡夫卡,这个 病病歪歪的犹太人,天年只有四十一的单身汉,生前连个职业作家的地位都 未能取得,那么死后他凭什么魔力征服了千水万山,使他的名字跻身于世界 第一流大作家之列的呢? 与 “上帝”违拗 卡夫卡一生都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是个具有大学文化程度,并获得 过博士学位 (法学)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秉性正直,同情穷人,反对 ① 压迫,甚至有“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 ,跟共产党人也有接触,而且有他的 朋友。但他的内心却象 “冰海”似的孤独。造成这种心理状态显然跟他的经 ② 历有关,他小时候备受他那“专制有如暴君”的父亲的统治,心灵受到严重 摧残,犹太人的出身更给他带来终生的 “不幸”。尤其他所生活的那个行将 崩溃 (1918年)的奥匈帝国,那个在欧洲最为落后而又侵略成性的国家,其 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可笑的畸形物:它的生产方式已经是资本主义化了,而政 治体制却仍然是封建家长式的君主专制统治。这种腐朽反动而危机四伏的国 家,其大量杜会现象之荒谬性、怪诞性和可怖性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在一 个统治阶级的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国度里,人们被一种社会的惰性带动着,一 般人是觉察不到这些怪现象的,就象入 “鲍鱼之肆”的人“久而不闻其臭” 一样。而卡夫卡这位 “无家可归的异乡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处于“旁 观者清”的地位,善于观察 (他发表的第一个作品集就叫《观察》)、勤于 思考的特点,更使他有可能洞察到上述那些被习俗观念覆盖着的 “异化”现 象。他解释不了这些无处不在而日益加剧的悖理而且可怖的现象。但这些现 象与他正直的良心、与他理想化的思维空间是无法相容的,正如他感叹道: “这种生活是无法忍受的,而另一种生活又求之不到。”于是,表达他内心 的矛盾,就成为卡夫卡急不可待的强烈欲望。他说: 我头脑里有广大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自己并且解放这个世界而又 不使它撕裂?与其让它在我身上受压抑或者被埋葬,宁可让它撕裂一千 次。 还在学生年代,他就写信给他的一个名叫奥斯卡·波拉克的好友,表示 了对写作的坚决态度,说: 上帝不要我写,但我必须写。口气多么决绝。为什么呢?时代的逼 迫: ① R·富克斯: 《社会意识》,译文见拙编《论卡夫卡》。 ② 卡夫卡: 《致父亲的信》,译文见拙译《卡夫卡文学书简》,安徽文艺出版衬,1991。 ① 卡夫卡 “1913 年6 月21 日日记。 ② 见M·瓦尔瑟: 《一种形式的创造》德文版第九页。

  

  我被疯狂的时代鞭找以后,用一种对我周围每个人说来是最残酷的 方式进行写作,这对于我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事情。这位二十刚出头的青 年,对于他的 “时代”,也就是社会环境,心中已经积聚了多么大的愤怒, 那时他才初试文笔。约十年以后,1914年,即在他写出了《判决》、《司炉》、 《变形记》这样一些短篇名作以后,卡夫卡对于写作仍然怀着这样强烈的情 绪,他在日记中写道: 想把我那梦幻般的内心生活表现出来的意向,使其他一切都变成次 要的事情。④他认为他这样做是一种生存的自卫方式: 我将不顾一切地、无条件地进行写作,这是我为自身的生存所进行 的战斗。① 卡夫卡的创作激情与当时的现代文艺思潮的冲荡是分不开的。卡夫卡的 创作旺盛期 (1912至 1922年)正值德国表现主义的兴盛期 (1910至 1920 年,1924年消歇)。他同一些表现主义运动的活动家有往来,尤其跟同是生 长在布拉格的德语作家、表现主义运动的著名理论家和领袖人物弗·韦尔弗 交谊甚深。表现主义者中有一批“狂飙”式人物,他们不满现实,反抗社会, 有一种必欲 “爆炸”的感情。在艺术主张上,表现主义作家把创作看作“内 在的需要”。因此,他们格外崇拜歌德,把歌德 “由内而外”的创作主张当 作中心口号。毫不奇怪:卡夫卡认为 “内心世界向外部的推进是一种巨大的 幸福。”在他给女友的信中,他对这种幸福感的描写跃然纸上: 我是用什么样的热情在写作啊!墨水在怎样地飞舞啊!② 当然,卡夫卡是一个十分强调“独特性”的人,正如曾任罗马尼亚作协 主席的米哈伊·贝尼乌斯所赞扬的,他是个 “不依样画葫芦的作家”。就在 跟表现主义接触的那些年月里,他并不完全赞同表现主义的某些主张和倾 向,他尤其反对那些借文学来掩盖其颓废生活的 “作家”。他自己则崇尚歌 德,唯 “持久的艺术”是求。 ③ 见M·瓦尔瑟: 《一种形式的创造》德文版第11 页。 ① 卡夫卡1914 年7 月31 日日记。 ② 卡夫卡:1913 年1 月5 — 6 日写给菲·鲍威尔的信。

  

  职业的苦恼 “持久的艺术”——卡夫卡的天赋和能力能胜任这样一种创造吗?对于 我们后世人来说,提这样的问题当然是多余的了,因为历史已经回答了这个 问题。但在卡夫卡生前,可以说,他一生的矛盾和痛苦都集中在这个问号前 面。诚然,卡夫卡对自己作为作家才能的估计前后期是不大一致的。但至少 在他的前期,即他的创作旺盛的初期,他说过这样自豪的话: 我可怕地感觉到,我身上的一切都是为一种伟大的文学创作而准备 的,这样的创作对于我将是一种奇妙的解脱和真正的生活。然而,他的 作为作家的自信力,并没有足够到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写作上,从而作出决 断:放弃那个 “饭碗”,那个工伤保险公司的普通职位,而依靠职业写作来 谋生,来满足他的父母家庭要求于他的一切。他没有这样做,甚至连工作单 位也没有挪动过一次,而且在办公室里始终是 “克尽职守”的,但恰恰是这 个他兢兢业业为之效劳的保险公司里的职业,跟他的写作兴趣发生着尖锐的 冲突,使他痛心疾首,为之苦恼了一生。早在1911年的日记里他就这样慨叹: 从表面看,我在办公室里是克尽职守的,但我并没有克尽我的内心 职守 (即写作——笔者),而每一件没有完成的内心职责都在我身上变 成一种永久的不幸。① 因为把心血耗费在 “办公室里那一堆毫无价值的文件”上,等于在他那 ② 具有 “幸福天分的身体上挖掉一块肉。” “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双重 ③ 生活,要摆脱它,看来只有发疯才是唯一的出路。” 因此他抱怨,他有可能 将会 “毁”在这个职业上。这种难堪的处境,在很大程度上倒要归因于卡夫 卡自己的弱点。他极为不满父亲对子女的家长式统治,对工人的欺压,但又 为自己未能成为父亲所希望于他的那样精明强悍的儿子而内疚;他明明知 道,他的资产阶级家庭并不缺乏经济来源,但他又认为自己身为长子对家庭 负有义不容辞的经济责任,而且不惜违心地背着保险公司这个沉重的 “十字 架”消耗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直到完全丧失工作能力的1922年为止。 不过,保险公司这个十字架毕竟没有征服卡夫卡献身文学的决心: 既然我除了文学啥也不是,并且不能,也不想成为什么别的,那么 我的职业就永远也占据不了我。① 然而为了他的文学事业,或者说为了抵偿职业所侵占的精力和时间,卡 夫卡付出的代价之巨大是难以估量的,可以说,他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 最大牺牲。 ① 卡夫卡:1911 年10 月4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11 年3 月28 日日记。 ② 卡夫卡:1911 年10 月4 日日记。 ③ 卡夫卡:1911 年2 月19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13 年8 月致未婚妻菲莉斯父亲的信。

  

  忍受孤寂 创作需要生活。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但当生活积累到一定程度,需要 把它酿造成某种产品,或者灵感的 “引信”急欲将它“引爆”的时候,却是 个艰难的过程:它需要时间,需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如果你是不愿步人后 尘,跟人亦步亦趋的,就尤其是这样。对于卡夫卡,不知是由于时代的新的 审美信息的袭击,还是缪斯女神的梦授,仿怫一个时代的艺术使命非他莫属, 决定要由他创造一种异乎寻常的艺术似的。只要能保证他专心写作,任何诱 惑他都能抵制,任何损失或牺牲他也在所不惜。于是友谊、爱情、婚姻、天 伦之乐…… “生活上要求的一切”,他都置之度外,把自己关闭在孤寂的世 界。卡夫卡的挚友 M·勃罗德是这样来谈论他的朋友的这一特点的:“在卡 夫卡的内心,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为争夺优势而进行互相争斗:对孤独的企 求以及与人世交往的意愿。但是对于他,集体生活和有意义的工作才意味着 更崇高的目标和理想……当然,卡夫卡的文学工作需要孤寂,需要高度的专 心致志。这种专心致志有时因与别人交谈而受到干扰……甚至会由于向朋友 ① 作出说明而受到损害。” 显而易见,两种倾向争夺的结果,“优势”越来越 倾向孤独这一面。因为卡夫卡把写作看作维护他的 “精神生命”的需要,对 于他,孤独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他说: “自从我能记事以来,一种维护我精 神生命的深刻焦虑,便使我对其他一切事情都冷漠淡泊”。因为 “越处于孤 ② 寂的环境之中,我越觉得满足。” 卡夫卡要求孤寂到什么程度以及为什么需 要这样的孤寂,在他给未婚妻菲莉斯的一封信里讲得十分明白而具体: 有一次你信中写道,我写作的时候,你要坐在我身边。想想吧,这 样我是不能写作的 (不这样我也写不了很多),但这样我根本就不能写 作。写作就意味着敞开自己,敞开得不能再敞开;彻底的心胸袒露和让 人觉得失去了一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我常想,一张写字台,一盏 灯,住在一间长长的、关严的地窖的最里面的房间里,这当是我最好的 生活方式了。人家给我送饭来,总是在最外边的门后放下,离我的房间 远远的。穿着衬衫走过去拿吃的,通过地窖穹形通道——这大概是我唯 一的散步了。而后我就回到原来的地方,慢慢地一边吃,一边想,接着 又马上开始工作,我会怎样进行尝试啊!我会把什么样深处的东西都写 出来!不会感到紧张!因为极度的精神集中是不知道紧张的。可是,我 也许搞不了多久,一开始,也许甚至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不可避免地成不 了功而大大地发起疯来。”不要以为,这样的苦行主义卡夫卡不过说说 而已,不可能真的实行。同年八月的一则日记证明,为了创作,他确实过起 了这样的 “苦行僧”生活: 现在,我在自己的家庭里,在那些最亲近、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 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到二十句 话;和我的父亲,除了几句空洞的大话,几乎就说不出别的;和我那两 ① M·勃罗德: 《卡夫卡传》德文版95—96 页。 ② 卡夫卜:1911 年3 月28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13 年1 月14—15 日致菲莉斯信。

  

  位已婚的妹妹与妹夫除了生气根本就没有话可说。原因很简单,我跟他 们没有最细小的事情可谈。一切跟文学无关的事情,都使我无聊,使我 痛恨,因为它们干扰我,或者说阻碍我,哪怕这只是假设的。在此以前 一个月,他的日记中有一段也写着类似的内容,只是点出了理由: 凡是与文学无关的一切都使我痛恨;与人谈话 (哪怕是有关文学的 谈话)都使我无聊,会客使我无聊,我的亲戚们的痛苦与欢乐使我极端 无聊。谈话夺走了我所思考的一切:重要性、严肃性、真实性。至此已 经可以看出,卡夫卡要求的孤寂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然而这个要求本身是 多么严酷啊,它要求你随时准备摈除生活中一切意外的诱惑和习俗的欲念, 尤其需要摧毁私生活领域的欲念。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力!现在我们可以 来考察他的婚姻之谜的奥秘和他的内心波澜了。 ② 卡夫卡:1913 年8 月21 日日记。 ③ 卡夫卡:1913 年7 月21 日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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