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上的来龙去脉 向现代艺术的探险 文学对于卡夫卡,首先是自我表达的工具。他在许多场合说过,创作出 于内心的迫压而诉诸于文学,要求通过文艺作品来渲泄或表现自己的主观世 界,这在卡夫卡的时代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股广泛的文艺思潮。让我们使 用一下历史的 “广角镜”稍稍观察一下卡夫卡与这个潮流的关系吧。 本世纪初叶,西方文艺界有一部分青年人充满着反抗现实的激情,认为 原来的文艺形式已不再能表现他们的这种情感,便打起 “先锋派”的旗帜, 要求另辟蹊径。当时,最有声势的当推表现主义运动。它是对绘画中的印象 主义,文学中的自然主义的直接反拨。他们不再表现物质现象,强调表现精 神世界。这个运动在文学界的理论纲领制订者埃德施密特宣称: “世界存在 ① 着,再去复制它有什么意义!” 在此之前,表现主义在美术界的一个最活跃 ② 的代表人物康定斯基曾写专著提出“内在需要的艺术”主张。所谓“内在需 要”,根据英国艺术评论家 H·里德的解释,“即无言的洞察力,不可名状 的直觉,基本的情感,以及所有组成 ‘精神生活’的东西。”为此他们弃绝 模仿、强调 “传写”,认为“在摈弃了原本原样地表现运动的方法时,就可 ③ 能达到一种更高的理想的美。” 这个运动中心在德国,它发轫于美术,同时 席卷了文学、音乐甚至建筑等领域。文学中的表现主义高潮发生于 1910— 1924年之间。卡夫卡创作的旺盛期正好在这些年间。表现主义的那种激情与 他的内心要求是合拍的,他正感到头脑里那个 “广大世界”急欲“撕裂”, 甚至说 “与其让它在我身上受压抑或被埋葬,宁可让它撕裂一千次。” 表现主义运动当时波及到布拉格。布拉格有一小部分居民是操德语的。 这个运动的一个领袖人物恰恰是布拉格的德语作家、理论家弗兰茨·韦尔弗。 卡夫卡经常参加表现主义作家圈子的活动,并与韦尔弗有友谊往来。表现主 义的某些理论主张,他也是接受的,比如,表现主义对客观世界主张“不看”, 而强调 “观察”;“不摄影”,“凭眼力”。卡夫卡1912年出版的一个早期 短篇集就叫 《观察》,他在此后的思考性笔记、日记里也不止一次使用“观 察”, “实地观察”等字眼。他的“观察”与表现主义所提倡的“观察”是 一致的,即 “不看”事物的表面现象,而主张“凭眼力”来洞察事物的真谛。 卡夫卡也反对用摄影的方法来反映现实,认为摄影是 “铁制的窗板”,是最 不真实的。表现主义的一些其他理论主张和创作倾向,如父子冲突主题和变 形、夸张、怪诞、魔幻、意识流、象征等表现手段在卡夫卡的创作中屡见不 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算 《饥饿艺术家》、《乡村医生》、《判决》、《变 形记》、 《在流放地》、《一只狗的研究》等。因此表现主义的一些理论家 如O·皮克、K·品图斯、A·费伦施坦、R·凯塞尔等都把卡夫卡视为表现主 义作家。为什么卡夫卡在1912年还曾拟订创作计划,要写一部“狄更斯式的 长篇小说”,但作为这一计划的成果——长篇小说 《美国》还没有最后写完, 他的创作风格就日益发生变化,不消说写到1918年为止的《诉讼》即已与《美 ① K·埃德施密特: 《创作中的表现主义》,见《表现主义——围绕一场运动的斗争》,德文版。 ② 见 《现代绘画简史》22 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 年版。 ③ 见 《现代绘画简史》26 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 年版。
国》迥然相异,而写到1922年的 《城堡》则比《诉讼》更跨出一步,即是说 他的作品中现代主义的特征更重,或者说,现代哲学的 “玄味”更浓?要回 答这一倾向之所以然,不把卡夫卡的创作与表现主义思潮相联系是不可能 的。 然而,卡夫卡是一个具有鲜明独特性的作家, “若即若离”是他思想上 和行动上的处世特点。因此要说卡夫卡与表现主义完全一致,那也是不符合 事实的。分歧主要是由于卡夫卡严肃的创作态度造成的。表现主义运动基本 上是一个自发性质的运动,人们有共同的创作倾向,却没有统一的组织原则 和共同的理论纲领。运动起来以后,难免泥沙俱下,赶时髦,凑热闹的人, 肯定不比真正为艺术的人少。卡夫卡是一个十分认真,而且一心献身于艺术 的人,他对运动中的一些不良现象持批评态度。他反对那些赶浪潮的东西, 那些唯 “新”是求的时髦品,而强调创造“持久性”的艺术。有一次,他的 青年朋友雅诺施抱着一堆新出版的书来找他。卡夫卡说: “你用这些蜉蝣动 物来跟自己过不去。这些时髦书籍大多数不过是 ‘今天’的不稳定情绪的反 映而已。这很快就会泯灭的。你应该多读旧书,古典作家的,歌德的,旧作 品把它们最内在的价值引向外部——即持久性。 ‘唯新’的东西本身就是一 ① 种易逝的东西。它今天的美,是为了明天的可笑。这是文学的道路。” 卡夫 卡的这段话在现代主义 “唯新热”风尘滚滚的时候不啻是空谷足音。可惜卡 夫卡并没有公开发表这个观点,所以他的足音等于没有引起回响。但他对这 一种 “流行病”的抗议通过艺术形象表达出来了,那就是“饥饿艺术家”。 这个艺术家的艺术 (饥饿)曾经也时髦过一阵,但他并不以时髦为满足,他 一心想把这门艺术提高到绝顶。只是当时的时代风气不需要他这么执著于艺 术的创造,不久他的艺术就被别的时髦艺术无情地竞争下来,致使自己沦为 悲惨的处境。于是他的艺术的昨天的 “美”,成了今天的“可笑”。但这位 忠于艺术的饥饿狂并不屈服于这股浪潮,他甘愿以他的生命来殉他的信念和 他的事业,前面已论及:卡夫卡是怎样将他的思想变成艺术品的,可见卡夫 卡的这个看法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在艺术革新中,对于 “持久性”的追求与对于“易逝性”的排斥是并行 不悖的。前者需毅力,后者需眼力,卡夫卡对 “易逝的”唯新品的摈斥,不 是出于他的想象,而是根据当时的创作实际出发的。他曾指出过不少表现主 义作品中的易逝性因素: 首先是晦涩难懂。许多表现主义作家强调主观的绝对自由,不考虑或很 少考虑读者接受能力。德国大诗人贝歇尔早期也是表现主义者,而他也未能 避免时代的通病。当时卡夫卡看到他写的一本抒情诗集,很不以为然,说: “我不懂这些诗。这里面尽是文字的堆砌,以致人们无法从自身摆脱开。这 些字句没有变成桥梁,而是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墙……它们没有浓缩成语 言。那是一种叫喊。这就是一切。”① 其次是照搬生活。卡夫卡认为尽管生活本身有时也是美的,但那不等于 艺术。有一次,他对雅诺施诗中的 “喧哗”就发表过这样的意见,认为尽管 这 “本身是美的,因为它是青年人生命力洋溢的表现,但它与艺术无关,相 反,它妨碍表达。”在他看来,艺术比生活更高。因此,对于卡夫卡, “表 ① 雅诺施: 《卡夫卡谈话录》。 ① 雅诺施: 《卡夫卡谈话录》
达”就是要将生活原型提炼、酿造,使之升华为另一种形态的东西,即幻象。 第三是文学不 “文”,“火药味”太重。卡夫卡对那些目中无人、气势 凶凶的作品很感不满,他针对另一个著名诗人的诗集《人类的朦胧》说:“这 书使我失望,诗人向人们伸出了双手。但人们看到的不是友谊的双手,而仅 仅是朝眼睛和心脏打来的痉挛地紧握的拳头。” 第四是内容浅薄无聊。这最使卡夫卡反感。他认为,创造 “持久性”的 艺术没有严肃的创作态度,严峻的思想作风和必要的牺牲是不可能的。因此, 他对现代派中的某些颓废文人及其作品十分厌恶。他在给女友费利丝·鲍威 尔的一封信中,对一个名叫艾尔丝·腊斯克—许勒尔的女诗人进行了这样的 尖锐批评: “我忍受不了她的诗,我在她的诗中感觉到的无非是关于她的空 虚生活的无聊和艺术上的奢侈而引起的厌恶。由于同样的理由,我觉得她的 散文也是令人讨厌的,那是一个神经过于紧张的大都市女人的毫无选择的、 颤动着的大脑写出来的。但也许我是完全错误的,有许多人喜爱她,例如韦 尔弗,谈论到她时总是兴高采烈。是的,处境不佳,她的第二个丈夫离开了 她,就我所知我们这里在为她募捐,我不得不拿出了五个克朗而对她没有丝 毫同情。我不知道事情的底细,但在我的想象中,她总是一个醉鬼,夜间拖 着沉重的身体在一家咖啡馆里鬼混。”生活上的浪漫与艺术上的 “奢侈”, 这在表现主义运动中有一定的典型性,从韦尔弗对这个女诗人的喝采就可以 看出。无怪乎人们往往把二十世纪前期的现代派也统括到 “颓废派”之中固 然不当,亦属 “事出有因”吧。 卡夫卡通过对上述事例的批评指出表现主义运动中的 “唯新”风气和作 品的 “易逝性”是击中要害的,因为这尖锐意见符合当时这个运动的实际。 韦尔弗在一本书的序言里明确写道:参加表现主义文学运动的 “这些人没有 ① 创造过任何 ‘持久性的东西’和完成品”。卡夫卡的原意是想通过团体的运 动,创造一种 “持久性”的艺术,而许多人却缺乏这种事业心和韧性,因此 卡夫卡跟他们保持着很大的距离,在一些重要活动上,例如办刊物等,他都 “诚恳地宣布‘不合作’”。他曾称韦尔弗为运动的领袖,后来他遣责他背 叛了这一代人,说他把表现主义团体弄成 “泥沼中的团体”,有时甚至把维 尔弗骂哭了。② 对一些有代表性的表现主义作家,一般都没有引起卡夫卡的兴趣,象名 声很大的戏剧家和诗人奥斯卡·王尔德、魏德金德、斯泰尔海姆等,据勃罗 德说,卡夫卡都跟他们无缘。唯一使卡夫卡敬重的是瑞典戏剧家、小说家斯 特林堡。1915年5月4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5月4日情况好些了, 因为我读了斯特林堡 (《离间》)。我不是为了读他而读他,而是为了偎依 在他胸口。他扶着我象抱一个孩子在左臂里。我在那里象一个人坐在一座雕 塑上。如果试坐了十次都险些掉下来,那么第十一次我坐稳了,尽情地纵览 四方。”这段话不禁令人想起 “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诗句和道理来,说明卡 夫卡是敢于探险的艺术家。第一句所谓 “情况好些了”是指前一天读斯特林 堡的同一作品而言的。他的5月3日日记是这样写的:“理解不了斯特林堡 《离间》中的生活;他称为美的,对我来说,我感到反感。”但卡夫卡没有 ① 参看P·拉贝: 《卡夫卡与表现主义》,载德文版《弗兰茨·卡夫卡》,波里策编,译文见拙编《论卡夫 卡》。下同。 ② 参看P·拉贝: 《卡夫卡与表现主义》。
松手,第二天果然好些了。据勃罗德说, “这一时期他读了许多斯特林堡的 作品”,在这以后,斯氏小说也是他常读的作品。无怪乎,卡夫卡的创作从 这前后几年起发生了迅速的变化。这说明象卡夫卡这样的现代语言艺术大 师,他的现代审美观念的形成和相应的艺术形式的获得,也是经过了认真学 习的。而他的对象不是盲目的,而是以时代的典型性和艺术的持久性为目标 的。 卡夫卡对表现主义的创作倾向指出 “易逝性”的通病,提出“持久性” 的目标,在当时既具有理论意义,又具有现实意义,这对现代主义运动是个 至关重要的问题,它关系到这个运动的性质和方向。可惜卡夫卡是个新艺术 探索的实践家,而不是理论的倡导者和纲领的制订者。他主要通过自己的创 作实践和靠他成功的作品的 “后劲”起作用,而他的思想和主张在当时并未 发生显著的影响。 那么,卡夫卡对于现代主义文学的贡献应该怎样来概括呢?这里不妨再 度援引一下西方评论家瓦尔特·索克尔的评价: “表现主义作家中最有成就 者而生活上最无成就者——弗兰茨·卡夫卡……的艺术与别的国家里的现代 派所接受的那种形式是不一致的,这种形式构成了德国表现主义献给世界的 最独特的礼物。”① 本世纪二十年代,欧洲还有一个现代大流派风靡一时,这说是超现实主 义。那么卡夫卡与这个流派的关系怎样呢? 卡夫卡逝世的那年 (1924),正值表现主义偃旗息鼓,超现实主义破土 而出的时候。因此,卡夫卡生前没有赶上这个流派的 “盛世”,何况这个运 动的中心在法国。但卡夫卡的作品却引起超现实主义者的极大兴趣,他的许 多作品如:《乡村医生》、《在流放地》、《剑》、《一条狗的研究》,《中 国长城建造时》, 《司炉》,《一个小女人》、《下个村子》等都被他们先 后翻译发表。超现实主义创办的杂志 《东西南北》第一期就发表了《女歌手 约瑟芬》。直到1950年,超现实主认者在编选自己的作品的时候,也没有忘 记选收卡夫卡的作品。分析起来这当然是不足为怪的:超现实主义兴起的时 侯,正值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和心理学广泛进入文艺创作的时候,它甚至被 超现实主义的创作理论提到核心地位,潜意识、梦境和癫狂症成了这个流派 的普遍创作倾向。卡夫卡对弗洛伊德学说没有表现出很大兴趣,但他的态度 是暧昧的,因为他一方面对 “性力说”的观点并不热衷,但他对梦境的追求 使超现实主义的首领安得烈·布勒东也把卡夫卡引为同仁,因为他看到卡夫 卡作品提出一切存在的问题,而不提供答案;仿佛它们把世界裹在一种不透 明的神秘面纱之中。所以1937年布勒东在他们的杂志《米诺塔》发表的文章 里,提到一批超现实主义作家,其中就有卡夫卡。现在国际学术界,也有人 用弗洛伊德学说来分析卡夫卡作品,其中有人用 “性本能”的理论来分析他 的 《乡村医生》等。例如他们认为《乡村医生》开头从猪圈中奔出的那两头 高头大马是 “射精”的象征。——为什么要让它们从猪圈里奔出呢?据说因 为卡夫卡对性行为一直是厌恶的,而 “猪在德语中是一个骂人的字眼,马从 猪圈里出来,意味着作者对性行为的轻蔑和诅咒。如此等等。 那么,能不能设想一下:假如卡夫卡再活一些年,他会不会参加超现实 主义运动,以领受这个派别对他的器重呢?完全肯定的回答或完全否定的回 ① 参看P·拉贝: 《卡夫卡与表现主义》,载《弗兰茨·卡夫卡》,H·波里策编。
答当然是困难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超现实主义不会比对表现主义更 热心。除了创作态度的分歧之外,主要原因还是卡夫卡的矛盾性。这个内心 深沉而生活天地狭小的人,他把世界的消极面,同时也把人类的弱点看得太 重了,虽然他在日记中不止一次谈到过争取光明前途的愿望和可能性,但他 总的态度是绝望的。他没有摧毁资本主义现存秩序的要求,不想通过一次革 命或战争来取得什么革新。而许多超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运动的参加者,他 们不仅不满现状,而且把革新艺术的要求同改变现状的行动结合起来。所以 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两个流派的一部分左翼人士,如表现主义的贝歇尔和布 莱希特,超现实主义的艾吕雅和阿拉贡等都投入无产阶级革命运动 (这同我 国三十年代左翼作家队伍的情形又是相似的),而卡夫卡则似乎没有听到战 争的炮声和革命的急鼓 (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都没有作出明显的 反应)。二者的这种巨大分野,当然跟彼此的哲学前提不同有关。如果要进 一步探究一下各自的内因,引用一段西方学者马雅·高斯教授的分析是再好 不过的: “超现实主义的愤怒是追求个性自由的兴奋剂,卡夫卡的愤怒是要 求绝对的合法性;超现实主义拒绝任何的法规和强迫,卡夫卡则拒绝法律的 不存在性;超现实主义的愤怒最终对生活是一种肯定,卡夫卡的愤怒则是对 ① 生存深怀负疚的拒绝。” 根本的分歧在这里:一个对生活加以肯定,一个予 以拒绝,两种不同的人生观,导致两种不同的前途:一个使愤怒化为了解放 人类同时也创造艺术的力量;一个使愤怒完全转化为对艺术的追求,同时却 窒息了生命。这是卡夫卡的独特性之所在,也是他的悲剧性之由来。 ① :参看P·拉贝: 《卡夫卡与表现主义》:载《弗兰茨·卡夫卡》H·波里策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