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审意识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负罪感就象他的的恐惧感一样,几乎无处不在,而 且同样引人注目又令人费琢磨。 现代西方相当流行的一个观点是,人类建设了文明,创造了上帝,而这 些又转过来走向人的自身的反面,成为操纵人、敌视人的异己力量。此对他 们来说,所谓 “文明”恰恰意味着罪恶。卡夫卡是属于这股思潮中的一个。 ① 他认为,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谎言的世界”,是个令人厌恶的世界,而 “我 ② 们误入了其中。” 在同雅诺施的谈话中,他表达得更明确,他认为自己“生 活在一个罪恶的时代”,而 “我们都应该受到责备,因为我们都参与了这个 ③ 行动”。 这就是说,在一个陈陈相因的社会里,人的一切都是按照习以为常 的方式去思维、去行动的,而且又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传给后人,因此在社 会的总罪恶中,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加上自己的一份。鲁迅在 《狂人日记》里 写的其实也是这个道理——在一个吃人的社会里,每个人既被别人吃,同时 也吃别人;如此循环往复,代代相传,这是一种可怕的习惯势力。一般的人 不经过大彻大悟是意识不到这种 “因袭的负担”的。卡夫卡一生中都在思考 并感受着这个问题。晚年,即1922年初,他在一则日记里曾记下这样一段话: 写作乃是奇怪的、异常神秘的、也许是危险的、也许是解脱性的慰 藉:从杀人者的行列中跳出来,进行切切实实的观察。 所谓 “观察”是什么意思呢?比这稍早一些,1920年他写给密伦娜的一 封信也许可以作为它的注脚: 我很高兴能对 《司炉》写几句您所希望的说明。我很高兴,因为这 样我真的可以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了。这将意味着预尝一下那种地狱刑 罚的滋味,即:以睿智的目光重新审察一下他的生活,从而看到,最要 紧的事情并不是识破那些明显的恶行,而是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 为。 1917年在致M.勃罗德的一封信里,卡夫卡纲领性地表述了他对这个问题 的看法: 只要检验一下我的最终目标,就会发现,实际上我并不追求成为一 个好人,合乎最高法庭的规范,而是完全相反:纵览整个人类和兽类群 体,认清他们的根本爱好、愿望和道德理想,并尽可能快地使自己朝着 让所有人满意的方向发展,而且 (这里出现了飞跃)使人们满意到这种 程度:在不失去大家对我的爱的情况下,我最终可以作为唯一不下油锅 的罪人,在所有人的睽睽目光下展现我内心的卑鄙。① ① 卡夫卡:1918 年2 月4 日札记。 ② 卡夫卡:1918 年2 月5 日札记。 ③ 雅诺施: 《卡夫卡谈话录》。 ① 卡夫卡:1922 年1 月27 日日记。 ② 卡夫卡: 《致密伦娜书简》14 页。 ① 卡夫卡:1917 年10 月初致M.勃罗德信。
因此他认为: “负罪,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状况,并不依罪过为转移。” 而他之所以怀着这种负罪意识,仅仅是因为这对他的 “本性来说是忏悔的最 美形式”。② 那么卡夫卡的负罪意识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根据他的作品和书信、日 记等所涉及的,估计有以下几点: 一是责任的没有完成。他同雅诺施的谈话中谈及这么一段话: 大部分人活着并不意识到个人的责任,而这一点我认为正是我不幸 的核心,……罪恶是在自己的使命面前后退。不理解、急躁、疏忽,这 些就是罪恶。作家的使命是把孤独的和必死的一切引向无限的生活,把 偶然的东西变成符合规律的东西。他的使命是带有预言性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卡夫卡所谈的罪恶概念与法律上所说的罪恶概念是不 完全一样的,它带有某种形而上的成份,强调内省的因素。 二是对家庭的叛逆而产生的内疚。卡夫卡虽然说过,他在家里 “比一个 陌生人还要陌生”,这主要是从思想不能沟通这个角度讲的,从伦常感情上 说并非如此,至少他母亲是关心、爱护他的,三个妹妹中至少他与最小的妹 妹关系是十分融洽的。但由于跟父亲的关系不对劲儿,势必影响到整个家庭 的关系,而这使他受到良心谴责,例如与第一个未婚妻认识不久,在一封信 中他就谈到: 家庭的和睦从来是无懈可击的……家庭的和睦实际上是被我扰乱了 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与日俱增,我经常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深感 对我的父亲和所有人我都是有罪的。① 由于与父亲的分歧无法取得一致,而又慑于父亲的强大,不能光明正大 地与之较量,自己显得畏首畏尾,成不了气候、没有出息,于是自怨自艾起 来: (与父亲的)谅解实在无法达成,母亲便只好悄悄保护我,悄悄给 我点什么,许诺点什么,于是我在您面前又成了怕见天日的东西、骗子、 知罪者,由于自身的毫无价值,他连他认为是自己权利之所在的地方去 也要蹑手蹑脚。当然,我渐渐习惯了在这种蹑手蹑脚的路上也要找些对 我来说无权可得的东西。而这样做又扩大了我的负罪意识。② 卡夫卡与父亲的分歧方面,表现在对待工人的态度上。卡夫卡对劳动阶 级是尊重的,对自己家里所雇的工人尤为同情,对他们经常受到自己父亲的 粗暴凌辱深感内疚: ② 卡夫卡:1913 年9 月致F.韦尔奇信。 ① 卡夫卡:1912 年12 月29 日—30 日致菲莉斯信。 ② 卡夫卡: 《致父亲的信》。
当我与其他人 (指家里的工人——笔者)碰到一起时,我在他们面 前会陷入更深的负罪意识之中,因为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我必须弥补在 商店里你把我牵连进去的、对他们犯下的罪过。① 三是争取成婚中的负疚感。卡夫卡始终对结婚、成家怀着渴望,认为这 ② “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极限”。并为此先后同两位姑娘 (菲莉斯·鲍威 尔、尤利叶·沃里切克)订过三次婚,但出于事业的考虑 (创作)或由于家 庭的阻挠,三次解除了婚约。这无疑给对方带来痛苦和损失。对此卡夫卡自 然是不安的。1914年 10月底,即他与鲍威尔第一次解除婚约后不久,曾致 信鲍威尔: 我当时象今天一样地喜欢您,我看到了您的痛苦,我知道由于我的 缘故使您平白受了两年的苦,这是有罪责的人所无法忍受的。但我也发 现,你不理解我的处境。③ 1920年,他在致女友密伦娜的一封信中又对这件事情表示歉意: 三次婚约的共同特征是: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毫无疑问的罪过。我 给两个姑娘造成了不幸。① 卡夫卡的这种种负罪意识必然在他的作品中打下深刻的烙印。早期的《判 决》、 《变形记》、《司炉》等小说的主人公都觉得自己有罪,因此而恐惧, 并预感到判决的不可避免。晚期的 《饥饿艺术家》、《一个小妇人》、《一 条狗的研究》以及《地洞》等的主人公似乎更是陷入罪孽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因而成了自虐狂,成了无穷生活磨难的牺牲品。 但负罪意识在卡夫卡那里又是一种思考过程,因而是探索真理的一条途 径,它从对人的基本生存境况的揭示与描述,导致对自我的审察。这在他的 两部长篇小说 《诉讼》和《城堡》,尤其是前者中进行了详尽而深入的描写。 《诉讼》这部小说须从两个层面去考察:形而上的层面和形而下的层面。在 国家法庭上 (即在形而下的层面上)主人公约瑟夫·K.是无罪的,但在真理 法庭 (即形布上的法庭,或自我法庭)上他却是有罪的。而他的罪正是在诉 讼过程中他到处求人申诉时发现的:在求别人帮助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也 曾被人求助过,而他没有给予同情;被捕后他受到两个狱卒的勒索,但他的 告发又使这两个生物每天晚上遭痛打……这部小说是卡夫卡的自审意识的最 集中、最强烈的反映:作为一部幻想性的作品,其艺术表现力是独到的,杰 出的。 自审意识是一种现代意识。它不同于基督教的“忏悔”。忏悔是以上帝 为偶像、以 《圣经》为依归,驯服个性,泯灭叛逆意识,把人统入到一个大 模式之中。自审意识否认任何偶像的存在,拒绝一切流行的观念和观点,对 ① 卡夫卡: 《致父亲的信》。 ② 卡夫卡: 《致父亲的信》。 ③ 卡夫卡:1914 年10 月底、11 月初致菲莉斯的信。 ① 卡夫卡: 《致密伦娜书简》37 页。
于人类和自身生存境况的一种独立的审察和思考。因此,它跟 “孤独”是形 ① 影不离的。卡夫卡在写作处于冲动时也发现自己在“跟魔鬼拥抱”。只是这 里的 “魔鬼”跟“鬼气”正相反。它是指一种非习俗眼光下的“超现实”, 一时为世人所不解或不容的真实现象和非世俗观念。卡夫卡所窥见的自我更 加 “错纵复杂”,以致使他自己也感到“反感”和“迷乱”,他于1913年写 给他的未婚妻的一封信中自白说: 我在哪里呢?谁能检验我?我希望自己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只为了 一个目的:能够切实深入我自身错纵复杂的结构中去,我说话没有一次 是我的想法,甚至不完全是我说话时的想法。假如我向我的内部看去, 看见那么多模糊不清的东西纵横交错,弄得我甚至无法准确说明我对自 己反感的原因并完全接受这种反感。 最亲爱的,你看到这种迷乱现象有何感想?② 然而,卡夫卡的自审未能导致积极的结论。正如他对世界所有问题的探 素与揭示一概不予回答那样,他对自我的剖析也采取这种纯客观的态度。因 此,卡夫卡成了生活斗争的失败者。 ① 卡夫卡:1922 年7 月5 日致M.勃罗德信。 ② 卡夫卡:1913 年2 月18—19 日致菲莉斯·鲍威尔信。
“不接受世界”的陌生者 “异化”这个哲学概念在西方现代哲学中广受重视,也引起现代主义文 学的普遍兴趣,素以 “哲理性强”闻名的德语文学,有人甚至认为,十九、 二十世纪的德语小说的主题无不与 “异化”有关——“人不接受世界,或世 ① 界不接受他。” 这个论断显然有些夸张。但是卡夫卡确实是写“异化”的名 手。 关于“异化”的概念,近年来我国报刊上已议论得不少,这里无须赘述。 总起来说,它是一种异己的、制约着人类生存的、陌生而神秘的超验力量。 在卡夫卡的言论和作品中没有出现过 “异化”这个词(偶而使用过这个词的 动词,但那不作 “异化”解)。但这不影响问题的实质。问题的实质是卡夫 卡对这一问题的感受和描述,以及它们折射在作品中的幻象的真实性。 卡夫卡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基本体验是陌生,他仿佛是从星外抛入地球的 一个生灵,对一切都怀着惊讶的神情。一度和他热恋过的捷克女作家密伦娜 曾经回忆说:“他对生活的看法跟别人是迥然不同的;首先他认为金钱、交 易所、货币兑换局、打字机——这些都是绝对神秘的东西(它们也确实如此, 只是我们这些旁人看不到这一点罢了),它们在他眼里是些最令人惊异的 谜。……他没有藏身之所,他的头顶上没有屋檐。因此,在我们有保障的事 情,在他是完全没有保障的。他仿佛是个赤身裸体的人处在衣冠楚楚的人们 ② 当中。” 因此,他对周围的事物,甚至身边的东西都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①无怪乎, 《城堡》中的一个人物惊呼:“对我们来说,我们房间外面的一切 都是冷酷无情的,——我们得在那个陌生奇怪的大房间里,和陌生奇怪的人 来往。”其实事物本身并没有什么陌生和奇怪。它们不过是些日常的、司空 见惯的东西,只是作者自己用了 “陌生化”的眼睛——我们不妨称之为“第 三只眼睛”——来观察罢了。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后,生存竞争主要在同类 间展开了,而且愈演愈裂,所谓 “弱肉强食”就是对这种社会现象的本质概 括。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则是对它的规律的形象写照。十九世纪 末、二十世纪初正是垄断资产阶级形成时期。垄断资本家那种大规模的掠夺 和兼并行为,他们的贪婪欲与残酷性对于中小资产阶级,尤其是他们中的弱 者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卡夫卡感觉到的所谓 “不可捉摸的势力”相当程度 上可能就是这种现象的幻化;他的 “恐惧感”恐怕主要也是在这种阶级倾轧 与社会动荡中的弱者心理反应。 《地洞》末尾主人公听到了地下附近有一头 巨大的动物正咄咄逼人地向它这边进逼而惊恐万状 (也有人解释为这是死亡 的威胁),这不是喻示着地上世界的强者对弱者的欺凌吗?当然,这里的“强 者”应该理解为由于种种必然和偶然因素而掌握了权力或财力的某些集团和 个人,他们形成一种恐怖的威权,构成对普通人的威胁。 但,难道普通人之间就不陌生了吗?不是。阶级社会的发展,私有制观 念不断加强,金钱拜物教深深地渗入了人们意识,从而离间了人们之间的基 本感情,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简单的金钱关系或利害交易的关系。这首 先是资产阶级的 “功劳”,它的金钱原则甚至把弥漫在伦常之间的最后一点 ① 凯塞: 《当代小说》。 ② 见马克斯·勒罗德: 《论卡夫卡》,法兰克福/迈因,1954 年,68 页。 ① 卡夫卡:1912 年12 月3 日致菲莉斯信。
温暖气氛都驱散了。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 《共产党宣言》中所说:“资产阶 级撕破了笼罩在家庭关系上面的温情脉脉的纱幕,把这种关系变成了单纯的 ① 金钱关系。” 卡夫卡当然不可能有马克思恩格斯那样的理论概括能力,但他 根据自己的观察所发现的实情与马克思的论断是一致的,并通过形象的语言 作了生动的描绘和表达。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他的小说 《变形记》。 许多人偏重在主人公的 “变形”上做文章,其实变形不过是一种假定性的手 法,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切倒霉人的譬喻,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主人公患了一种 不治之症,失去了劳动能力,丢了饭碗,从而成了家人的累赘 (不妨对照一 下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 《伊凡·伊里奇之死》,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就从精神上被家人开除了:他们一个个由开始的同情、关怀,渐渐变而为 厌烦乃至厌弃,甚至连跟他最亲近的妹妹也不例外,而且正是他,在哥哥死 后,在春意盎然的野外唱起欢悦的歌来。在实际生活中,卡夫卡的三个妹妹 中最小的那位最爱他。卡夫卡通过 《变形记》这篇小说分明表达了这样一个 思想:假如我一旦遭遇到格里高尔那样的不幸,就连我的小妹妹最后也会厌 弃我的。这时卡夫卡把人与人之间任何一点可以沟通的可能性都勾掉了,就 象在鲁迅 《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的眼中,要在现实世界中找出任何一个不 “吃人“的人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一样。卡夫卡几乎没有一个作品不贯彻着这 个人与人之间不可沟通或曰 “陌生感”的思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城堡》 中的第十五章,这一章专门写了K.的房东奥尔嘉姐妹及其一家的遭遇:由于 妹妹阿玛丽雅拒绝了城堡一个小官僚的求婚而使全家陷入灾难的深渊。虽然 那位名叫索尔蒂尼的求婚者并没有开始进行报复,但人们都意会到这将意味 着什么。于是阿玛丽雅家的修鞋铺从此没有人来光顾了,老人更是经不起恐 惧的袭击,每天疯疯癫癫地到村口去等待城堡官僚要求恕罪。奥尔嘉的下面 这段话道出了他们一家的处境和世态炎凉: “我们又开始逐渐感觉到贫穷的 折磨。我们的亲戚们不再送东西给我们了。……要是我们成功了,他们会给 我们应得的荣誉,但是因为我们失败了,所以他们把原来认为是暂时的权宜 ① 之计,变成了最终的决定:永远断绝我们和村里人的关系。” 原来这些城堡 脚下的顺民们也懂得,什么时候应该抛弃邻人和亲友,跟人家划清界线!你 看,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精神纽带已变得如此脆弱!从这个角度看,人类 的文明到底是发展了,还是退化了呢? 人类不断征服自然、利用自然,成果是辉煌的,充分显示了人的伟大。 但同时人类又受到自然的报复,在另一方面重新受着它的奴役,又显得更渺 小。这不仅指在破坏生态平衡和造成环境污染方面所犯下的罪过,甚至更主 ② 要的当指人在创造物的同时,又成为“物的统治”对象。国为随着社会分工 的细致化,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依赖,从而形成一种不依人的意志为转 移的、任何人无法驾驭的异己力量。因此黑格尔认为,人 “取自自然界的越 多,他越是征服自然界,他自己也变得越加卑微。”① ① 见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469 页。 ① 卡夫卡: 《城堡》第15 章。 ② 马克思于1863 年写的 《资本论》第六章的初稿中对“异化”的基本过程所下的定义是:“物对人的统治, 死的劳动对活的劳动的统治,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转引自库莱拉: 《春夭、燕子与卡夫卡》,载民主 德国 《星期日周报》1963 年第31 期。 ① 黑格尔: 《实在哲学》。
客观世界这种异己力量的存在,人在这种异己力量面前的无能为力,卡 夫卡的感受是很强烈的。他曾跟人谈到: 我们自己则不得而知。我们就象物品、物件,而不象活人。”② 人在客观世界面前的这种无可奈何的被动性,他的劳作的徒然性在他作 品中随处可见。 《中国长城建造时》写中国的老百姓从东南方向遥远的北方 开拔,据说是听从一道皇帝的圣旨。但是当今哪个皇帝在当朝他们都不知道, 而他们千辛万苦修筑了万里长城,却并未能阻挡住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入侵。 在 《城堡》中描述了这样一个场面:一个文书之类的官员,不断把卷宗往上 摞,摞到一定高度时,它就垮下,他重新再摞……如此反复不已,这一景象 令人想到西绪弗斯的神话。所以奥地利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家恩·费歇尔 曾这样概括卡夫卡的“异化”意识:“卡夫卡对这种异化的感觉,他对这种 反自然现象的恐怖是紧张的,他的作品是这一主题的无穷变奏:劳作就是受 ③ 难,力量就是无能为力,生育就是失去生育能力。” 在这方面,捷克斯洛伐 克作家昆德拉也作了精辟的表述,他说:普鲁斯特对人的内心奇迹的惊讶却 不是卡夫卡的惊讶,卡夫卡 “并不去想什么是决定人的行为的内在动机。他 提出的是一个根本不同的问题,即在一个外界的规定性已经变得过于沉重从 ① 而使人的内在动力已无济于事的情况下,人的可能性是什么?”昆德拉不愧 是杰出的作家和卡夫卡的同胞,他的这个见解是切中肯綮的,卡夫卡自己就 曾谈到过: 资本主义是一个从内到外、从外到内、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层层 从属的体系,一切都分成了等级,一切都戴着锁链。② 这就是说,阶级统治尤其是资本主义统治的世界是一个编织得十分严密 的巨大的网络,每个个人都规定在这网络上的某一个固定点上,受着前后左 右的种种牵制,他不能按照自己的自然愿望和意志去行动。因此在自由的真 正意义上说,他毫无自由可言。从这里可以理解,为什么卡夫卡作品几乎都 是障碍重重、迈不开步的梦魇。他的记录一个梦境的速记 《荆棘丛》可谓他 这一生存体验的典型譬喻:他逛公园时误入了一个 “荆棘丛”,管理人员应 他的呼救赶来,首先把他骂了一顿,至于搭救,他声称先得把工人叫来,把 路劈开,而在这之前还得请求经理……。总之,就这么一件小事,也得过许 多道关口,可见办事之难。晚年他同雅诺施谈话中还使用了另一个形象的比 喻:许多船只挤泊在口岸,出不了港,只听它们吱吱咯咯地响着。他认为, 这就是今天人类的尴尬处境! 人在自然面前的日益卑微地位,他在社会机器的固定部位的无能为力状 况,必然导致他的本性的扭曲,从而使他的自身发生 “异化”。对此,法国 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加罗蒂有一种说法: “地上和天上都是无名和平庸的领 域。上面一片沉寂,上帝的死留下了巨大的真空;下面的乌合之众已不成其 ② G.雅诺施: 《卡夫卡谈话录》德文版1954 年,68 页。 ③ 思·费歇尔: 《从格里尔帕策到卡夫卡》德文版,1962 年,295 页。 ① 昆德拉: 《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 ② G.雅诺施: 《卡夫卡谈话录》。
① 为人,他们已经被异化的齿轮机构轧碎了。” 卡夫卡自己就是一个证明:他 那种二重心理,那种 “错综复杂”的自我说明,他拒绝这个世界而未能完全 做到,他有一部分和这个世界认同了,或者说被 “污染”了,因此他没有获 得完整的自我。至于他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有这样的特征。 《变形记》主人 公变形而被 “异化”出人的世界以后,他自己的人性日益减少,而“虫性” 则日益增加,以致全然忘了自己的悲苦,倒挂在天花板下,荡来荡去,自得 其乐起来。饥饿是生之大敌,但如今那位 “饥饿艺术家”却偏偏把它当作娱 乐 (表演)的手段,而且一心想把这门“艺术”推到顶峰,居然惟求“灵” 的完善,而不要 “肉”的存在,似乎他在走出“人”的范围而进入“仙”的 境界。 《城堡》中那位奥尔嘉的父亲根本没有罪,女儿的拒婚,却使他那样 虔诚地觉得自己有罪,而且那种请罪的热情达到狂热和发疯的程度。 《在流 放地》中的那位司令官,把行刑过程当作艺术来表演,来享受:在犯人身上 用行刑机器刻 12个小时的花纹才让他死去,而且他把这当作一种情欲来追 求,甚至发狂到当新来的司令官宣布废除这种酷刑的时候,他居然自己躺到 机器上去来接受这一酷刑。这种为旧事物的殉道精神兴许也可算作人类的一 种精神遗产。但哪个读者读完这篇小说后不问一句: “他还是人吗? 卡夫卡不是哲学家,他解释不了这个世界,而且也不想解释它。但是他 是个艺术感觉很强的艺术家。他作为作家的全部努力就是把他对这世界的感 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独特感受艺术地描写出来,在这方面他屡屡令我们震惊 和惊异,不断地冲击着我们的思维惯性和精神惰性,启发人们用另一副眼光 来观察世界。在这点上,加罗蒂谈得不少,他的下面这段话不无参考价值: “卡夫卡用一个永远结束不了的世界、永远使我们处于悬念中的事件的不可 克服的间断性来对抗一种机械的异化。他既不想模仿世界,也不想解释世界, 而是力求以足够的丰富性来重新创造它,以摧毁它的缺陷,激起我们为寻求 一个失去的故乡而走出这个世界的、难以抑制的要求。” 卡夫卡在这里抛弃了我们。 ① 加罗蒂: 《无边的现实主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年,12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