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第八篇

  第七篇

  去前线的路上

  

  一

  同红色农民谈话(上)

  我到保安以西的甘肃边境和前线去的时候,一路上借宿农民的茅屋,睡在他们的土炕上(在弄不到门板那样的奢侈品的时候),吃他们的饭,同他们谈话。他们都是穷人,心地善良,殷勤好客。他们有些人听说我是个“外国客人”便拒绝收我的钱。我记得一个农村小脚老太太,自己有五、六个孩子吃饭,却坚持要把她养的五、六只鸡杀一只招待我。

  “咱们可不能让一个洋鬼子告诉外面的人说咱们红军不懂规矩,”我听到她同我的一个同伴说。我知道她这么说并不是有意无礼。她除了“洋鬼子”以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叫我。

  我当时是同傅锦魁一起旅行,他是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由外交部派来陪我上前线。象在后方的所有共产党一样,傅因有机会到前线的部队里去而很高兴,把我看成是天赐给他的良机。同时,他直率地把我看成是个帝国主义分子,对我整个旅行公开抱怀疑态度。但是,在一切方面,他总是乐意帮忙的,因此后来没有等到旅行结束,我们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一天夜里在陕北接近甘肃边境的一个叫周家的村子里,傅和我在一个住了五、六户农民的院子里找到了住处。有十五个小孩不断地在跑来跑去,其中六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农民,他很客气地慨然同意接待我们。他给了我们一间干净的屋子,炕上铺了一张新毡子,给我们的牲口喂玉米和干草。他卖了一只鸡和几个鸡蛋给我们,那只鸡只收二角钱,但是那间屋子,他坚决不收钱。他到过延安,以前看到过外国人,但其他的男女老幼都没有见过外国人,他们现在都怯生生地来偷偷看一眼。一个小孩子看到这副奇怪的容貌吓得哇的大哭起来。

  晚饭后,有一些农民到我们屋里来,给我烟叶,开始聊天。他们要想知道我们美国种什么庄稼,我们有没有玉米、小米、牛马,我们用不用羊粪作肥料。(一个农民问我们美国有没有鸡,我的房东对此嗤之以鼻。他说,“哪儿有人就有鸡!”)我们美国有没有富人和穷人?有没有共产党和红军?我的关于为什么有共产党却没有红军的答复,恐怕使他们很费解。

  我回答了他们好多问题以后,也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他们对红军怎么看法?他们马上开始抱怨骑兵的马吃的过多的习惯。情况似乎是,红军大学最近在迁移学校的校址时,曾在这个村子里暂憩几天,结果使该村的玉米和干草储备大为减少。

  “他们买东西不付钱吗?”傅锦魁问。

  “付的,付的,他们付钱,问题不在这里。我们存底不多,你知道,只有这几担玉米、小米、干草。我们只够自己吃的,也许还有一些剩余,但是我们还要过冬呢。明年一月合作社肯卖粮食给我们吗?我们不知道。苏区的钱能买什么?连鸦片都不能买!”

  这话是个衣服破烂的老头说的,他仍留着辫子,不高兴地低垂双眼,看着自己的皱鼻和两英尺长的竹子旱烟筒。他说话的时候,年轻的人都笑。傅锦魁承认他们不能买到鸦片,但是他们不论要什么其他东西都可以到合作社里去买。

  “能买到吗?”我们的房东问。“我们可以买到这样的碗吗,嗳?”他拣起我从西安带来的一只廉价的红色赛珞璐碗(我想大概是日本货)。傅承认合作社没有红色的碗,但是说,他们有不少粮食、布匹、煤油、蜡烛、针、火柴、盐——他们还要什么?

  “我听说每人只能买六尺布;有没有这回事?”一个农民问道。

  傅不清楚。他认为布有的是。他于是求助于抗日的论点。“我们的生活同你们一样苦,”他说。“红军是在为你们,为农民工人打仗,保护你们抵抗日本和国民党。就算你们不是总能买到你要的那么多的布,买不到鸦片吧,但是你们也不用付税,这是不是事实?你们不欠地主的债,不会失掉房屋土地,是不是?那么大哥,你是不是喜欢白军,不喜欢我们?请你回答这个问题。白军收了你的庄稼付给你什么,嗳?”

  一听到这话,一切抱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意见是一致的。“当然不,老傅,当然不!”我们的房东点头道。“如果让我们选择,我们当然要红军。我的一个儿子就在红军里,是我自己把他送去的。谁能说不是?”

  我问他们为什么宁可要红军。

  

  一

  同红色农民谈话(下)

  那个对合作社没有鸦片卖表示不满的老头儿在回答时说了一席热烈的话。

  “白军来了怎么样?”他问道。“他们要多少多少粮食,从来不说一句付钱的话。如果我们不给,就把我们当共产党逮起来。如果我们给他们,就没有钱缴税。反正不论怎么样,我们都没有力量缴税。那么怎么办呢?他们就拿我们的牲口去卖。去年,红军不在这里,白军回来了,他们拿走了我的两头骡子,四头猪。骡子每头值三十元钱,猪长足了值二元钱,他们给了我什么?

  “啊哟,啊哟!他们说我欠了八十元的税和地租,我的牲口折价四十元,他们还要我四十元。我到哪里去弄这笔钱?我没有别的东西给他们偷了。他们要我卖闺女,这是真的!我们有的人只好这样!没有牲口没有闺女的只好到保安去坐牢,许多人给冻死了……“

  我问这个老头,他有多少地。

  “地?”他哑着声说。“那就是我的地。”他指着一个种着玉米、小米、蔬菜的山顶。隔着一条小溪,就在我们院子的对岸。

  “那块地值多少钱?”

  “这里的地不值钱,除非是河谷地,”他说。“这样的一座山,我们花二十五元钱就能买到。值钱的是骡子、羊、猪、鸡、房子、农具。”

  “那么,打比方来说,你的地值多少钱?”

  他仍旧不愿说他的地值多少钱。“你花一百元就可以把我房子、牲口、农具都买去——再算进那座山。”他最后这么估计。

  “那你得缴多少税和地租呢?”

  “四十元一年!”

  “那是在红军来这里以前?”

  “是的,现在我们不缴税。但是谁知道明年又怎样?红军一走,白军就来。一年红军,一年白军。白军来了,他们叫我们红匪。红军来了,他们逮反革命分子。”

  “但是有这不同,”一个青年农民插嘴说。“如果我们的街坊说我们没有帮助白军,红军就相信了。但是碰上白军,我们即使有一百个好人为我们担保,而没有一个地主,仍把我们当红匪。可不是这样?”

  那个老头点点头。他说上次白军来时,把山那一头的村子里一家贫农统统杀了,为什么?因为白军问红军藏在哪里,那家子人不肯告诉他们。“从那以后,我们全都逃了,把牲口带走。我们后来同红军一起回来。”

  “要是下次白军来了,你走吗?”

  “啊哟!”一个头发很长,长得一口好牙的老头叫道。“这次我们当然走!他们会杀死我们的!”

  他开始一一说村子里的人的罪名。他们参加了贫民会,他们投票选举乡苏维埃,他们把白军动向报告给红军,他们有两家的儿子在红军里,另一家有两个女儿在护士学校。这不是罪名吗?他向我保证,随便哪一个罪名就可以把他们枪决。

  这时一个赤脚的十几岁少年站起来,他一心注意讨论,忘记了有洋鬼子。“老大爷,你说这是罪名?这是爱国行为!我们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不是因为红军是穷人的军队,为咱们的权利在打仗?”

  他热烈地继续说:“咱们国家以前有过免费学校吗?红军把无线电带来以前咱们听到过世界新闻吗?世界是怎么样的,有谁告诉过咱们?你说合作社没有布,但是咱们以前有过合作社吗?还有你的地,从前不是押给了王地主吗?我的姊姊三年前饿死了,但是自从红军来了以后,咱们不是有足够的粮食吃吗?你这说苦,但是如果咱们年轻人能学会识字,这就不算苦!咱们少先队学会开枪打汉奸和日本,这就不算苦!”

  凡是知道中国普通农民对日本侵略或任何其他民族问题都是无知的(不是冷漠的)人听来,这样不断提到日本和汉奸可能觉得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发现这种情况不断发生,不仅在共产党人的嘴里,而且也在农民的嘴里,象这些农民那样。共产党的宣传已造成普遍的影响,这些落后的山民相信他们马上有受到“日本矮子”奴役的危险,而他们大多数人除了在共产党招贴和漫画中以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种。

  那个青年一口气说完以后不响了。我看了一眼傅锦魁,看到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几个别的农民也连声称是,他们大多数人都面露笑容。

  谈话一直快到九点,早已过了上床的时间,使我感到兴趣的是,这次谈话是在傅锦魁面前进行的,农民们似乎并不怕他是个共产党的“官员”。他们似乎把他看成是自己人——而且,看成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确实也是农民的儿子。

  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的是那个留着辫子和牢骚最多的老头。他走到门旁时转过身来,再次低声向傅说。“老同志,”他央求道,“保安有鸦片吗?现在,那里有吗?”

  他走后,傅厌恶地对我说。“你相信吗?那个他妈的老头是这里的贫民会主席,但他仍要鸦片!这个村子需要加强教育工作。”

  

  二

  苏区工业

  我在去前线的途上,离保安向西北方向走了几天的路程以后,停下来在吴起镇访问了一下。吴起镇是陕西苏区的一个“工业中心”,它之所以突出,读者不久就会知道,并不是由于在工艺学方面有什么成就使底特律或曼彻斯特不能等闲视之,而是因为居然有它的存在。

  因为在它方圆数百英里之内都是半牧区,人民住在窑洞里,完全同几千年以前他们的祖先一模一样,许多农民仍留着辫子,盘在头上,马、驴、骆驼是最新式的交通工具。这里用菜油点灯,蜡烛是奢侈品,电灯闻所未闻,外国人象爱斯基摩人在非洲一样罕见。

  在这个中世纪的世界里,突然看到了苏区的工厂,看到了机器在运转,看到了一批工人在忙碌地生产红色中国的商品和农具,确实使人感到意想不到。

  我知道在江西的时候,尽管由于缺乏海港和敌人封锁造成的障碍,切断了共产党同现代化大工业基地的联系,他们还是建立了好些繁荣的工业。例如,他们所经营的钨矿是中国最丰富的,每年生产一百多万磅这种珍贵的矿物,秘密地卖给陈济棠将军在广东的钨垄断企业。在吉安的中央苏区印刷厂有八百名工人,印刷许多书籍、杂志,还有一家“全国性”报纸——《红色中华》。

  在江西还有纺纱厂、织布厂、机器车间。这些小型工业生产足够的工业制成品可供简单的需要。共产党自称一九三三年“对外出口贸易”超过一千二百万元,其中大部分是通过南方敢于冒险的商人进行的,他们闯破国民党封锁大获其利。但是大部分制造业是手工艺和家庭工业,产品通过生产合作社出售。

  据毛泽东说,到一九三三年九月,江西苏区共有一千四百二十三个“产销”合作社,都是为人民所有,由人民管理的①。国联调查人员的报告使人怀疑,共产党搞这种集体企业是成功的,哪怕是在他们为了生存仍在打仗的时候。国民党事实上在南方有些地方模仿共产党的办法,但至今为止所取得的结果证明,要在纯粹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下经营这种合作社极为困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西北,我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工业。共产党在这里遇到的困难要比在南方大得多,因为在成立苏维埃之前,甚至连一个小规模的机器工业都几乎完全不存在。在整个西北,在陕西、甘肃、青海、宁夏、绥远,这些面积总和几乎与俄国除外的整个欧洲相当的省份里,机器工业总投资额肯定大大低于——打个比方来说——福特汽车公司某一大装配线上的一个工厂。

  西安和兰州有少数几家工厂,但这两个地方主要依靠华东的大工业中心。只有从外界引进技术和机器,西北的庞大工业潜力才有可能得到大规模的发展。如果说这话适用于西北的这两个大城市西安和兰州,那么共产党所占的地方是甘肃、陕西、宁夏一些更加落后的地方,他们所面对的困难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封锁切断了苏维埃政府的机器进口和技术人员的“进口”。但是关于后者,共产党说目前他们的来源不绝。机器和原料是更严重的问题。为了弄几台车床、纺织机、发动机或者一点废铁,红军不惜作战。在我访问期间,他们所有的属于机器项目的一切东西几乎都是“缴获”的!例如,在他们一九三六年远征山西时,他们缴获了机器、工具、原料后就用骡子一路跨山越岭运回陕西,到他们令人难以想象的窑洞工厂里。

  南方的红军到西北时激起一阵“工业繁荣”。他们带来了(经过六千英里世界上最难通过的路线)许多车床、旋床、冲床、铸模等。他们带来了数十台胜(勝)家缝纫机,配备了他们的被服厂。他们从四川红色矿井里带来了金银。他们还带来了制版机和轻型印刷机。怪不得红军尊重爱惜马骡,特别是那些把重负从南方驮来的力壮的牲口!

  在我访问红色中国的时候,苏区工业都是手工业,有保安和河连湾(甘肃)的织布厂、被服厂、制鞋厂、造纸厂,定边(在长城上)的制毯厂,永平的煤矿,所产的煤是中国最便宜的②,还有其他几县的毛纺厂和纺纱厂——所有这些工厂都计划生产足够的商品供红色陕西和甘肃的四百家合作社销售。据经济人民委员毛泽民说,这个“工业计划”的目标是要使红色中国“经济上自足”——也就是,如果南京拒绝接受共产党提出的结成统一战线和停止内战的建议,能够有不怕国民党封锁而维持下去的能力。

  苏区国营企业中最大最重要的是宁夏边境长城上的盐池的制盐工业和永平、延长的油井,那里生产汽油、煤油、凡士林、蜡、蜡烛和其他副产品。盐池的盐是中国最好的,所产的盐色白如晶,产量很大。因此苏区的盐比国民党中国又便宜又多,盐在国民党中国是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对农民不利。红军攻占盐池以后,同意把一部分产品给长城以北的蒙古人,废除了国民党的全部产品专卖政策,因此获得了蒙古人的好感。

  陕北的油井是中国仅有的一些油井,以前的产品卖给一家美国公司,该公司对该地的其他油藏拥有租让权。红军占领永平后,开凿了两口新油井,生产据说比以前永平和延长在“非匪徒”手中任何一个时期都增长了百分之四十。这里面包括所统计的三个月内增加的“二千担石油,二万五千担头等油,一万三千五百担二等油”③。

  在清除了罂粟的地方正在努力发展植棉,共产党在安定办了一所纺织学校,收了一百名女学生。每天上三小时文化课,五小时纺织训练。学完三个月后就派到各地去办手工纺织厂。“预计在两年内陕北能够生产全部所需布匹。④”

  但是吴起镇是红区工厂工人最“集中”的地方,作为红军的主要兵工厂所在地,也很重要。它位于甘肃的贸易要道,附近两个古代碉堡的废墟说明了它以前的战略重要性。镇址是在一条湍急的河流的陡峭河岸上,一半是“洋房”——陕西人把有四道墙、一个屋顶的建筑都叫洋房——一半是窑洞。

  我是深夜到达的,感到很累。前线部队给养委员听说我要来,骑马出来相迎。他“把我安排”在工人列宁俱乐部里——是个墙壁刷得很白的窑洞,在不朽的伊里奇画像的四周挂着彩纸条。

  马上给我送来了热水,干净的毛巾——上面印着蒋介石新生活运动的口号!——和肥皂。然后是一顿丰盛的晚饭,有很好的烘制的面包。我开始觉得好过一些。我把被褥在乒乓球桌上摊开,点了一支烟。但是,人是很难满足的动物。这一切奢侈和照顾只有使我更加想喝一杯我最爱喝的饮料。

  这时,给养委员居然从天晓得的什么地方端出褐色的浓咖啡和白糖来!吴起镇赢得了我的欢心。

  “我们五年计划的产品!”给养委员笑道。

  “你是说,你们征用没收部的产品,”我纠正说。我想这一定是来路不正的,因为它有违禁品的一切魅力。

  ①《红色中国:毛泽东主席……》,第26页。

  ②红区行情是一银元八百斤——约半吨。见毛泽民著《甘陕苏区的经济建设》,载《斗争》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四日陕西保安。

  ③④毛泽民上引文。

  

  三

  “他们唱得太多了”(上)

  我在吴起镇呆了三天,在工厂里访问工人,“考察”他们的工作条件,观看他们的演出,出席他们的政治集会,阅读他们的墙报、他们的识字课本,同他们谈话——还参加了锻炼。因为我参加了在吴起镇三个球场之一举行的篮球赛。我们临时由外交部代表傅锦魁、在政治部工作的一个能说英语的年青大学生、一个红军医生、一个战士和我本人组成了一个球队。兵工厂 篮球队接受了我们的挑战,把我们打得稀烂。至少在我个人身上来说是名副其实的打得稀烂。

  兵工厂的这些工人不但能投篮也能造枪炮。我在他们这不同一般的工厂里逗留了一天,在他们的列宁俱乐部吃了午饭。

  兵工厂象红军大学一样设在山边一排大窑洞里。里面很凉快,又通风,用斜插在墙上的烛台扦取明,主要的好处是完全不怕轰炸。我在这里看到有一百多个工人在制造手榴弹、迫击炮弹、火药、手枪、小炮弹和枪弹,还有少数农具。修理车间则在修复成排的步枪、机枪、自动步枪、轻机关枪。不过兵工厂的产品粗糙,大部分用来装备游击队,红军正规部队几乎完全是靠从敌军缴获的枪炮弹药为供应的!

  兵工厂厂长何锡阳带我参观了好几个窑洞,介绍他的工人,把他们和他本人的一些情况告诉我。他三十六岁,未婚,在日本侵华前原来在著名的沈阳兵工厂当技术员。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以后,他去了上海,在那里参加了共产党,后来就设法来了西北,进入红区。这里大多数机工也都是“外地“人。其中有许多人曾在中国最大的日资汉阳铁厂工作,少数人曾在国民党的兵工厂工作过。我见到了两个上海机工师傅,和一个钳工能手,他们给我看了著名的英美商行如怡和洋行、慎昌洋行、上海电力公司的很出色的介绍信。另外一个工人曾在上海一家机器工厂当过工头。还有从天津、广州、北京来的机工,有些还同红军一起经过长征。

  我了解到兵工厂的一百十四名机工和学徒中,只有二十人结了婚。他们的妻子同他们一起在吴起镇,有的当工人,有的当党的干部。兵工厂的工会会员是红区技术最熟练的工人,党员百分比很大,有百分之八十是党团员。

  除了兵工厂,吴起镇还有几家被服厂、一家鞋厂、一家袜厂、一家制药厂、一家药房,有一个医生看门诊。他是个刚从山西医校毕业的青年,他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他身旁做护士。他们两人都是前一年冬天红军东征山西时参加红军的。附近还有一所医院,有三个军医,住的大多数是伤兵。还有一个电台,一所简陋的实验室,一个合作社和兵站。

  除了兵工厂和军服厂以外,大多数工人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或三十岁的年轻妇女。有的已同上了前线的红军战士结了婚,几乎全部都是甘肃、陕西、山西人,都剪了短发。中国苏区的一个口号是“同工同酬”,对妇女据说没有工资上的歧视。在苏区的工人似乎比别人在经济上都得到优待。后者包括红军指挥员,他们没有正规薪饷,只有少额生活津贴,根据财政负担情况而有不同。

  吴起镇是漂亮的刘群仙女士的总部所在地。她二十八岁,曾在无锡和上海纱厂做过工,雷娜·普罗姆的朋友,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生,现在是红色工会妇女部长。刘女士向我介绍了工作条件。工厂工人每月工资十到十五元,膳宿由国家供给。工人可得免费医疗,公伤可以得到补偿。女工怀孕生产期间有四个月假期,不扣工资,还为工人的子女设了一个简陋的托儿所,但是他们大多数人一到学会走路就变成野孩子了。做母亲的可以得到她们的一部分“社会保险”,那是由从工资额中扣除百分之十加上政府同额津贴所得的一笔基金。政府并捐助相当于工资总额的百分之二的款项供工人作文娱费用,这些基金都由工会和工人组织的工厂委员会共同管理。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八小时。我访问的时候,那些工厂都一天开工二十四小时,分三班倒——也许是中国最忙的工厂!

  第八篇

  同红军在一起

  

  三

  “他们唱得太多了”(下)

  这一切规定似乎都很进步,当然与共产主义理想来说也许还有很大距离。但是苏区为求生存还忙不过来,居然能实现这种情况,这一点是的确令人感到兴趣的。至于实现的情况是多么原始,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有俱乐部、学校、宽敞的宿舍——这一切都是肯定的——但是这都是在窑洞里,下面是土地,没有沐浴设备,没有电影院,没有电灯。他们有伙食供应,但吃的是小米、蔬菜,偶尔有羊肉,没有任何美味。他们领到苏区货币发的工资和社会保险金,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但是能买的东西严格地限于必需品——而且也不多!

  “无法忍受”!一个普通美国工人或英国工人会这样说。但是对这些人来说并不是如此。你得把他们的生活同中国其他地方的制度儿作一对比,才能了解为什么原因,例如,我记得上海的工厂里,小小的男女童工一天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要干十二、三小时的活,下了班精疲力尽地就躺倒在他们的床——机器下面铺的脏被子——上睡着了。我也记得缫丝厂的小姑娘和棉纺厂的脸色苍白的年轻妇女——他们同上海大多数工厂的包身工一样——实际上卖身为奴,为期四、五年,给工厂做工,未经许可不得擅离门警森严、高墙厚壁的厂址。我还记得一九三五年在上海的街头和河浜里收殓的二万九千具尸体,这都是赤贫的穷人的尸体,他们无力喂养的孩子饿死的尸体和溺婴的尸体。

  对吴起镇这些工人来说,不论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原始简单,但至少这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有运动、新鲜的山间空气、自由、尊严、希望,这一切都有充分发展的余地。他们知道没有人在靠他们发财,我觉得他们是意识到他们是在为自己和为中国做工,而且他们说他们是革命者!因此,我了解为什么他们对每天两小时的读书写字、政治课、剧团非常重视,为什么他们认真地参加在运动、文化、卫生、墙报、提高效率方面举行的个人或团体的比赛,尽管奖品很可怜。所有这一切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实际的东西,是他们以前所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东西,也是中国任何其他工厂中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对于他们面前所打开的生活的大门,他们似乎是心满意足的。

  要我这样一个中国通相信这一点是很困难的,而且我对它的最终意义仍感到不明白。但是我不能否认我看到的证据。这里篇幅不许可我把这种证据详细提出来,我需要把我接触到的一些工人告诉我的十多个故事一一介绍;引用他们在墙报上的文章和批评——是刚学会文化的人用稚气笔迹书写的,其中有不少由我在那个大学生的帮助下译成了英文;也需要报道我参加过的政治集会,这些工人所创作和演出的戏,以及许许多多构成一个总“印象”的小事情。

  但是我在执笔写本书时正好记得这样的一件“小事情”。我在吴起镇遇到一个电气工程师,一个名叫朱作其的很有才能但严肃认真的共产党员。他的英语和德语都很好,是个电力专家,所写的工程教科书在中国普遍采用。他曾在上海电力公司工作过,后来在慎昌洋行。最近以前,他在南方担任顾问工程师,他是个很能干的人,一年收入可达一万元。但他放弃了这样的收入,丢下家庭,到陕西的这些荒山中来,尽义务为共产党贡献他的力量。这简直是不可相信的!这个现象的背景要追溯到他敬爱的祖父,宁波的一个著名慈善家,他临死时对他年轻的孙儿的遗言是要“把一生贡献给提高人民大众的文化水平。”朱作其于是断定最快的方法是共产党的方法。

  朱作其这样做是有点戏剧性的,是本着一种殉道者和热心家的精神。对他来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意味着早死,他以为别人也这么想。我相信,当他看到周围居然嬉嬉闹闹,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他一定感到有点意外。当我问他有什么感想时,他严肃地说,他只有一个意见。“这些人花在唱歌的时间实在太多了!”他抱怨说。“现在不是唱歌的时候!”

  我认为这一句话概括了陕西苏区这个奇特的“工业中心”的年轻气氛。他们即使缺乏社会主义工业的物质,却有社会主义工业的精神!

  

  一

  “真正的”红军(上)

  在甘肃和宁夏的山间和平原上骑马和步行了两个星期以后,我终于来到预旺堡,那是宁夏南部一个很大的有城墙的市镇,那时候是红军一方面军和司令员彭德怀的司令部所在地。

  虽然在严格的军事意义上来说,所有的红军战士都可以称为“非正规军”(而且有些人会说是“高度非正规军”),但红军自己对于他们的方面军、独立军、游击队和农民赤卫队是作了明确的区分的。我在陕西初期的短暂旅行中,没有看见过任何“正规的”红军,因为它的主力部队那时候正在离保安将近二百英里的西部活动。我原打算到前线去,但蒋介石正在南线准备发动另一次大攻势的消息传来,使我想到兵力较强的一边去,趁还来得及越过战线去写我的报道的时候,及早离开这里。

  有一天,我对吴亮平表示了这些犹豫的考虑。吴亮平是在我同毛泽东的长时间正式谈话中充当翻译的一位年轻的苏维埃官员。吴亮平虽然是个脸色红润的二十六岁青年,已写了两本关于辩证的书。我发现他为人很讨人喜欢,除了对辩证法以外,对什么事情都有幽默感,因此我把他当作朋友看待,坦率地向他表示了我的担心。

  他听了我说的话,惊讶得发呆。“你现在有机会到前线去,你却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机会?可不要犯这样的错误!蒋介石企图消灭我们已有十年了,这次他也不会成功的。你没有看到真正的红军就回去,那可不行!”他提出了证据说明我不应当这么做,最使我感动的是,光是提到要到前线去就在他这个久经锻炼的老布尔什维克和长征老战士身上引起那样大的热情。我想大概总有什么东西值得一看,因此决定作此长途旅行,安然无事地到达了吴亮平的真正的红军作战的地点。

  我幸亏接受了他的劝告。我要是没有接受他的劝告,我在离开保安时就仍旧不明白红军不可战胜的声誉从何而来,仍旧不相信正规红军的年轻、精神、训练、纪律、出色的装备、特别是高度的政治觉悟,仍旧不了解红军是中国唯一的一支从政治上来说是铁打的军队。

  要了解这些所谓的土匪,最好方法也许是用统计数字。因为我发现红军对全部正规人员都有完整的数据。下面的事实,我觉得极有兴趣和意义,是一方面军政治部主任、能说俄语的二十九岁的杨尚昆从他的档案中找出来的。除了少数例外,这个统计材料限于我有机会进行观察核实的一些问题。

  首先,许多人以为红军是一批顽强的亡命之徒和不满分子。我自己也有一些这样的模糊观念。不久,我就发现自己完全错了。红军的大部分是青年农民和工人,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家庭、土地和国家而战斗。

  据杨尚昆说,普通士兵的平均年龄是十九岁。这很容易相信。虽然许多红军士兵已经作战七、八年甚至十年,但大量还只是十多岁的青年。甚至大多数“老布尔什维克”,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战士,现在也只有二十刚出。他们大多数是作为少年先锋队员参加红军的,或者是在十五岁或十六岁时入伍。

  在一方面军中,共有38%的士兵,不是来自农业无产阶级(包括手工业者、赶骡的、学徒、长工等)就是来自工业无产阶级,但58%是来自农民。只有4%来自小资产阶级——商人、知识分子、小地主等的子弟。在一方面军中,包括指挥员在内的50%以上的人,都是共产党员或共青团员。

  60%-70%的士兵是有文化的——这就是说,他们能够写简单的信件、文章、标语、传单等。这比白区中普通军队的平均数高得多了,比西北农民中的平均数更高。红军士兵从入伍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学习专门为他们编写的红色课本。进步快的领到奖品(廉价笔记簿、铅笔、锦旗等,士兵们很重视这些东西),此外,还作出巨大的努力来激励他们的上进心和竞赛精神。

  象他们的指挥员一样,红军士兵是没有正规薪响的。但每一个士兵有权取得一份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一些收入。他不在的时候,由他的家属或当地苏维埃耕种。然而,如果他不是苏区本地人,则从“公田”(从大地主那里没收而来)的作物收益中取出一份作报酬,公田的收益也用于红军的给养。公田由当地苏维埃区的村民耕种。公田上的无偿劳动是义务的,但在土地重新分配中得到好处的农民,大多数是愿意合作来保卫改善了他们的生活的制度的。

  红军中军官的平均年龄是二十四岁。这包括从班长直到军长的全部军官,尽管这些人很年轻,平均都有八年的作战经验。所有的连长以上的军官都有文化,虽然我遇见过几位军官,他们参加红军以前还不能认字写字。红军指挥员约有三分之一以前是国民党军人。在红军指挥员中,有许多是黄埔军校毕业生、莫斯科红军大学毕业生、张学良的“东北军”的前军官、保定军官学校的学生、前国民军(“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军队)的军人, 以及若干从法国、苏联、德国和英国回来的留学生。我只见到过一个美国留学生。红军不叫“兵”(在中国这是一个很遭反感的字),而称自己为“战士”。

  红军的士兵和军官大多数未婚。他们当中许多人“离了婚”——这就是说他们丢下了妻子和家人。在有几个人身上,我真的怀疑。这种离婚的愿望事实上可能同他们参加红军有些关系,但这也许说得太刻薄了。

  从在路上和在前线的许多交谈中。我所得的印象是这些“红军战士”大多数依然是童男。在前线和军队在一起的女人很少,她们本人几乎全都是苏维埃干部或同苏维埃干部结了婚的。

  就我所能看到或知道的,红军都以尊重的态度对待农村妇女和姑娘,农民对红军的道德似乎都有很好的评价。我没有听到过强奸或污辱农村妇女的事件,虽然我从一些南方士兵那里了解到丢在家乡的“爱人”的事情。红军很少有人吸烟喝酒;烟酒不沾是红军“八项注意”之一,虽然对这两种坏习惯没有规定特别的处罚,但我在墙报上的“黑栏”上看了好几宗对有吸烟恶习的人提出严厉的批评。喝酒不禁止,但也不鼓励。喝得酩酊大醉的事情,就我的见闻来说,却没有听到过。

  

  一

  “真正的”红军(下)

  彭德怀司令员曾任国民党将军,他告诉我说,红军极其年轻,说明它为什么能够吃苦耐劳,这是很可信的。这也使得女伴问题不太严重。彭德怀本人在一九二八年率领国民党军队起义参加红军后,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

  红军指挥员中的伤亡率很高。他们向来都同士兵并肩作战,团长以下都是这样。一位外国武官曾经说,单单是一件事情就可以说明红军同拥有极大优势的敌人作战的能力了。这就是红军军官习惯说的:“弟兄们,跟我来!”而不是说:“弟兄们,向前冲!”在南京发动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最后清剿”中,红军军官的伤亡率往往高达百分之五十。但红色军不能经受这样的牺牲,因此后来采取了多少要减少有经验的指挥员的生命危险的战术。虽然这样,但在第五次江西战役中。红军指挥员的伤亡率还是平均在百分之二十三左右。关于这一点。在红区中,人们可以看到许多证据。通常可以看到,二十刚出头的青年就丢了一只胳臂或一条腿,或者是手指被打掉了,或者是头上或身上留有难看的伤痕——但是他们对于革命依然是高高兴兴的乐观主义者!

  在红军的各支队伍里,几乎中国各省的人都有。在这个意义上,红军或许是中国唯一的真正的全国性军队了。它也是“征途最辽阔”的军队!老兵们走过十八个省份。他们也许比其他任何军队更加熟悉中国的地理。在长征途上,他们发现大多数的旧中国地图了无用处,于是红军制图员重新绘制了许许多多英里的区域地图,特别是在土著居民地区的西部边疆地区。

  一方面军约有三万人,南方人占的百分率很高,约有三分之一来自江西、福建、湖南或贵州。将近百分之四十来自西部的四川、陕西和甘肃等省。一方面军包括一些土著居民(苗族和彝族),此外还有一支新组织起来的回民红军。在独立部队中,当地人的百分率还更高,平均占总数的四分之三。

  从最高级指挥员到普通士兵,吃的穿的都一样。但是,营长以上可以骑马或骡子。我注意到,他们弄到美味食物甚至大家平分——在我和军队在一起时,这主要表现在西瓜和李子上。指挥员和士兵的住处,差别很少,他们自由地往来,不拘形式。

  有一件事情使我感到迷惑。共产党人是怎样给他们的军队提供吃的、穿的和装备呢?象其他许多人一样,我原以为他们一定是完全靠劫掠来维持生活。我已经说过,我发现这种臆想是错误的,因为我看到,他们每占领一个地方,就着手建设他们自己的自给经济,单单是这件事实,就能够使他们守住一个根据地而不怕敌人的封锁。此外,对于中国无产阶级军队能够靠几乎不能相信的极少经费活下去,我也是没有认识的。

  红军声称他们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枪械和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弹药是从敌军那里夺来的。如果说这是难以置信的话,我可以作证,我所看到的正规军基本上是用英国、捷克斯洛伐克、德国和美国机关枪、步枪、自动步枪、毛瑟枪和山炮装备起来,这些武器都是大量地卖给南京政府的。

  我看见红军使用的唯一俄国制步枪,是一九一七年造的产品。我直接从几个前马鸿逵将军的士兵口中听到,这些步枪是从马的军队那里夺来的。而国民党手中的宁夏省残余部分的省主席马将军又是从冯玉祥将军那里把这些步枪接过手来的,冯将军在一九二四年统治过这个地区,曾从外蒙古得到一些武器。红军正规军不屑使用这些老式武器,我看见只有游击队的手中才有这种武器。

  我在苏区时,要想同俄国的武器来源发生任何接触,客观上是不可能的。红军为总数将近四十万的各种敌军所包围,而且敌人控制着每一条通向外蒙古、新疆或苏联的道路。别人老是指责他们从俄国那里得到武器,我想,要是有一些这样的武器居然从天而降,他们是乐意得到的。但是,只要看一看地图就十分明白,在中国共产党人往北方和西方扩大更多的面积以前,莫斯科没法供应任何定货,姑且假定莫斯科有意这么做,但那是大可怀疑的。

  第二,共产党没有高薪的和贪污的官员和将军,这是事实,而在其他的中国军队中,这些人侵吞了大部分军费。在军队和苏区中厉行节约。实际上,军队给人民造成的唯一负担,是必须供给他们吃穿。

  实际上,我已经说过,西北苏区占地面积相当于英国,它的全部预算当时每月只有三十二万美元!这个惊人的数目中将近百分之六十是用来维持武装部队的。财政人民委员林祖涵老先生为此感到很抱歉,但是说“在革命获得巩固以前,这是不可避免的”。当时武装部队为数(不包括农民辅助部队)约四万人。这是在二方面军和四方面军到达甘肃以前的事情,此后红色区域大大扩大,西北的红军主力不久就接近九万人的总数了。

  统计数字就说到这里。但是要了解中国红军为什么能在这几年中维持下来,必须对他们的内在精神、士气斗志、训练方法有所了解。而且,也许更重要的是,对他们的政治和军事领导要有所了解。

  例如,南京悬赏要取红军司令员彭德怀的首级,为数之大足以维持他领导下的全军(如果财政人民委员林祖涵的数字是正确的)一个多月,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二

  彭德怀印象(上)

  

  我在八、九两月访问前线的时候,一、二、四方面军统一指挥的工作还没有开始。一方面军有八个“师”当时驻守从宁夏的长城到甘肃的固源和平凉一线。一军团派出一支先遣部队向南向西移动,为当时领导二、四方面军从西康和四川北上,在甘肃南部突破南京部队纵深封锁的朱德开辟一条道路。预旺堡是位于宁夏东南部的一个古老的回民城池,现在成了一方面军司令部的驻地。我在这里找到了该军的参谋部和司令员彭德怀。

  

  彭德怀的“赤匪”生涯是快十年前开始的,他当时在多妻的军阀省主席何键将军的国民党军队中领导了一次起义。彭德怀是行伍出身,先在湖南,后在南昌进过军校,毕业后,他因才能出从,迅获提升,一九二七年年方二十八岁就已任旅长,在湘军中以“自由派”军官著称,因为他办事真的跟士兵委员会商量。

  彭德怀当时在国民党左派中、在军队中、在湖南军校中的影响,使何键极为头痛。何键将军在一九二七年冬天开始大举清洗他的军队中的左派分子,发动了有名的湖南“农民大屠杀”,把成千上万的激进农民和工人当作共产党惨杀。但是因为彭德怀极孚众望,他不敢贸然下手。这一迟疑,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损失。一九二八年七月彭德怀以他自己的著名第一团为核心,联合二、三团部分官兵和军校学生,举行平江起义,又同起义的农民会合,成立了湖南的第一个苏维埃政府。

  两年以后,彭德怀积聚了一支约八千个兄弟的“铁军”,这就是红军五军团。他以这支部队攻占了湖南省会长沙这个大城市,把何键的六万军队赶跑——他们大多数都是鸦片鬼。红军守城十日,抵御宁湘联军的反攻,最后因受到日、英、美炮舰的轰击,才被迫撤出。

  不久之后,蒋介石就职开始对赤匪进行第一次“大围剿”。这些围剿经过,前文已有概述。南方红军长征时,彭德怀是打先锋的一军团司令员。他突破了几万敌军的层层防线,在进军途上一路攻克战略要冲,为主力部队保证交通,最后胜利进入陕西,在西北苏区根据地找到了栖身之地。他的部下告诉我说,六千英里的长征,大部分他是步行过来的,常常把他的马让给走累了的或受了伤的同志骑。

  彭德怀过去既有这样一种斗争历史,我原以为他是个疲惫的、板着脸的狂热领袖,身体也许已经垮了。结果我却发现彭德怀是个愉快爱笑的人,身体极为健康,只是肚子不好,这是在长征途上有一个星期硬着头皮吃没有煮过的麦粒和野草,又吃带有毒性的食物和几天颗粒未进的结果。他身经百战,只受过一次伤,而且只是表面的。

  我住在彭德怀设在预旺堡的司令部的院子里,因此我在前线常常看到他。附带说一句,司令部——当时指挥三万多军队——不过是一间简单的屋子,内设一张桌子和一条板凳,两只铁制的文件箱,红军自绘的地图,一台野战电话,一条毛巾,一只脸盆,和铺了他的毯子的炕。他同部下一样,只有两套制服,他们都不佩军衔领章。他有一件个人衣服,孩子气地感到很得意,那是在长征途上击下敌机后用缴获的降落伞做的背心。

  我们在一起吃过好几顿饭。他吃的很少很简单,伙食同部下一样,一般是白菜、面条、豆、羊肉,有时有馒头。宁夏产瓜,种类很多,彭德怀很爱吃。可是,好吃惯了的作者却发现彭德怀在吃瓜方面并不是什么对手。但是在彭德怀参谋部里的一位医生前面只好低头认输,他的吃瓜能力已为他博得了“韩吃瓜的”这样一个美名。

  

  

  

  

  

  

  二

  彭德怀印象(下)

  我必须承认彭德怀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的谈话举止里有一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作风很使我喜欢,这是中国人中不可多得的品质。他动作和说话都很敏捷,喜欢说说笑笑,很有才智,善于驰骋,又能吃苦耐劳,是个很活泼的人。这也许一半是由于他不吸烟、也不喝酒的缘故。有一天红二师进行演习,我正好同他在一起,要爬一座很陡峭的小山。“冲到顶上去!”彭德怀突然向他喘吁吁的部下和我叫道。他象兔子一般窜了出去,在我们之前到达山顶。又有一次,我们在骑马的时候,他又这样叫了一声,提出挑战。从这一点和其他方面可以看出他精力过人。

  彭德怀迟睡早起,不象毛泽东那样迟睡也迟起。就我所知,彭德怀每天晚上平均只睡四、五小时。他从来都是不急不忙的,但总是很忙碌。我记得那天早上一军团接到命令要前进二百里到敌区的海原,我多么吃惊:彭德怀在早饭以前发完了一切必要的命令后,下来同我一起吃饭,饭后他就马上上路,好象是到乡下去郊游一样,带着他的参谋人员走过预旺堡的大街,停下来同出来向他道别的穆斯林阿訇说话。大军似乎是自己管理自己的。

  附带说一句,虽然政府军飞机常常在红军前线扔传单,悬赏五万到十万元要缉拿彭德怀,不论死擒活捉,但是他的司令部门外只有一个哨兵站岗,他在街上走时也不带警卫。我在那里的时候,看到有成千上万张传单空投下来要悬赏缉拿他、徐海东、毛泽东。彭德怀下令要保存这些传单。这些传单都是单面印的,当时红军缺纸,就用空白的一面来印红军的宣传品。

  我注意到,彭德怀很喜欢孩子,他的身后常常有一群孩子跟着。许多孩子充当勤务员、通讯员、号兵、马夫,作为红军正规部队组织起来,叫做少年先锋队。我常常见到彭德怀和两三个“红小鬼”坐在一起,认真地向他们讲政治和他们个人问题。他很尊重他们。

  一天我同彭德怀和他一部分参谋人员到前线去参观一所小兵工厂,视察工人的文娱室,也就是他们的列宁室即列宁俱乐部。在屋子里的一道墙上有工人画的一幅大漫画,上面是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双脚踩着满洲、热河、河北,举起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向其余的中国劈去。漫画中的日本人鼻子很大。

  “那是谁?”彭德怀问一个负责管理列宁俱乐部的少先队员。

  “那是日本帝国主义者!”那个孩子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彭德怀问。

  “你瞧那个大鼻子就行了!”

  彭德怀听了大笑,看看我。“好吧,”他指着我说,“这里有个洋鬼子,他是帝国主义吗?”

  “他是个洋鬼子,那没问题,”那个少先队员说,“但不是日本帝国主义者,他有个大鼻子,但要做日本帝国主义者还不够大!”

  彭德怀高兴地大笑,后来就开玩笑地叫我大鼻子。事实上,我的鼻子在西方人的社会中是正常的,并不惹眼,但在中国人看来,外国人都是大鼻子。我向彭德怀指出,当红军真的与日本人接触后,发现日本人的鼻子同他们自己的鼻子一般大时,这种漫画可能使他们感到极其失望。他们可能认不出敌人,而不愿打仗。

  “不用担心!”司令员说。“我们会认出日本人来的,不管他有没有鼻子。”

  有一次我同彭德怀一起去看一军团抗日剧团的演出,我们同其他战士一起在临时搭成的舞台前面的草地上坐下来。他似乎很欣赏那些演出,带头要求唱一个喜欢听的歌。天黑后天气开始凉起来,虽然还只八月底。我把棉袄裹紧。在演出中途,我突然奇怪地发现彭德怀却已脱了棉衣。这时我才看到他已把棉衣披在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小号手身上。

  我后来了解彭德怀为什么喜欢这些“小鬼”,那是他向我的再三要求让步,把他自己的童年的一些情况告诉我的时候。他在自己的童年所受的苦,可能使西方人听来感到惊奇,但是却是够典型的背景材料,可以说明为什么许多中国青年象他那样投奔红军。

  

  三

  为什么当红军?

  彭德怀生于湘潭县的一个农村,离长沙约九十里地,靠湘江的蓝色江水旁边的一个富裕的农村里。湘潭是湖南风景最好的一个地方,深深的稻田和茂密的竹林绣成一片绿色的田野。人口稠密,一县就有一百多万人。湘潭土地虽然肥沃,大多数农民却穷得可怜,没有文化。据彭德怀说,“比农奴好不了多少”。那里的地主权力极大,拥有最好的地,租税高得吓人,因为他们许多人也是做官的。

  “湘潭有些大地主一年收入有四、五万担谷子,湖南省有些最富有的米商就住在那里”。

  彭德怀自己的家庭是富农。他六岁那年死了母亲,他的父亲续弦后,后母憎嫌彭德怀,因为他使她想起了她的前任。她送他到一所老式私塾去念书,在那里常常挨老师打。彭德怀显然很有能力照顾自己:有一次挨打时,他举起一条板凳, 揍了老师一下,就逃之夭夭了。老师在本地法院告他,他的后母把他赶了出来。

  他的父亲对这次吵架并不怎么在意,但是为了迁就妻子,把这个摔凳子的年轻人送去同他喜欢的一个婶母那里去住。这位婶母把他送进了所谓新学堂。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激进派”教师,是不信孝敬父母的。有一天彭德怀在公园里玩耍的时候,那个教师过来,坐下来同他谈话。彭德怀问他孝敬不孝敬父母,问他是否认为彭德怀应该孝敬父母?那位教师说,从他本人来说,他不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孩子们是在他们父母作乐的时候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正如彭德怀在公园里作乐一样。

  “我很赞成这种看法,”彭德怀说,“我回家后便向婶母说了。她吓了一大跳。第二天就不让我去上学,受这种可恶的‘外国影响’。”他的祖母——看来是个残酷的专制魔王——听到他反对孝敬父母的话以后,“每逢初一月半、逢年过节或者刮风下雨的日子”就跪下来祷告,祈求天雷打死这个不孝孽子。

  接着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这最好用彭德怀自己的话来说:

  “我的祖母把我们统统看做是她的奴隶。她抽鸦片烟很凶。我不喜欢闻鸦片烟,有一天晚上我再也忍受不住了,起身把她的烟盘从炉子上踢了下来。她大发脾气,把全族人都叫来开了会,正式要求把我溺死,因为我是不孝的孩子。她对我提出了一大串罪状。

  “当时族人已准备执行她的要求。我的继母赞成把我溺死,我的父亲说,既然这是一家的意见,他也不反对。这时我的舅舅站了出来,狠狠地责备我的父母没有把我教养好。他说这是他们的过失,因此孩子没有责任。

  “我的命就得了救,但是我得离家。我当时才九岁,十月里天气很冷,我除了一身衣裤外身无长物。我的继母还想把我身上的衣裤留下。但我证明这不是她的,是我生身的母亲给我做的。”

  这就是彭德怀闯世界的生活的开始。他起先当放牛娃,后来又做矿工,一天拉十四小时风箱。工作时间这么长使他吃不消,于是他就离开煤矿,去当鞋匠学徒,一天只工作十二小时,这已是个大改善了。他没有工资,过了八个月他又逃跑了,这次去到烧碱矿做工。矿井歇业后,他再一次得去找工作。身上除了一身破烂以外仍一无长物。他去修水渠,终于有了个“好差使”,拿到了工资。二年攒了一千五百文。——大约十二元钱!但换了军阀后,原来的纸币成了废纸,他又一文不名。灰心丧气之下,他决定回家乡。

  彭德怀现在十六岁,他去找一个有钱的舅舅,就是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舅舅。那人自己的儿子刚死,他过去一直很喜欢彭德怀,就欢迎他去,留他在家。彭德怀爱上自己的表妹,舅舅对婚事也颇赞同。他们请一个古文先生上课,在一起嬉戏,计划将来的共同生活。

  但是这些计划被彭德怀的无法抑制的暴躁脾气所打断了。第二年,湖南发生大饥荒。成千上万的农民赤贫无依。彭德怀的舅舅救了许多农民,但是最大的一些米店是一个大地主开的,靠此大发横财。有一天有二百多个农民拥到他家中,要求他把大米平价卖给他们——这是在饥荒之年一向要大善士做的事。但这个有钱人拒绝讨论,把人们赶走,闩上了大门。

  彭德怀继续说:“我正好走过他家,便停下来看示威。我看到有许多人都已饿得半死,我知道那个人的米仓里有一万担大米,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肯帮穷人的忙。我生气起来,便带领农民攻打他家,他们把他的存粮都运走了。我事后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只知道,他应该把米卖给穷人,要是不卖,他们把米拿走是应该的。”

  彭德怀又得逃命,这次他已够年岁可以当兵。他的军人生涯由此开始。不久之后他就成了一个革命家。

  他十八岁当上了排长,参加了推翻当时统治该省的一个姓胡的督军的密谋。彭德怀当时受到军中一个学生领袖的很大影响,这个人遭到了督军的杀害。彭德怀负了刺杀督军的任务来到长沙,等他有一天上街时 扔炸弹过去。这颗炸弹却是虎头蛇尾的,象中国小说中的情况一样:它没有爆炸,彭德怀逃走了。

  不久之后,孙逸仙博士担任西南联军的大元帅,打败了胡督军,但后来又被北洋军阀赶出湖南。彭德怀同孙逸仙的军队一起南逃。后来他奉孙逸仙的一个将领程潜①的命令从事谍报活动,到了长沙以后被叛徒出卖,遭到逮捕。当时湖南当权的军阀是张敬尧。彭德怀对他这段经历是这么叙述的:

  “我每天受各样刑罚约一小时。有一天晚上我被手足反绑,在手腕上缚一根绳子吊在梁上。狱卒们在我背上堆上一块块大石头,站在周围踢我,要我招供——因为他们至今仍没有弄到我的证据。我昏过去了好几次。

  “这样的刑罚继续了一个月。每次受刑后我常常想,下一次得招供了,因为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刑罚。但每次我又决定不屈服,坚持到第二天再说。最后他们从我口中得不到什么东西,出乎意料地释放了我。我一生中最惬意的一件事是几年以后我们攻占长沙时把这个用刑室拆毁了。我们放了关在那里的好几百名政治犯——其中许多人由于挨打、虐待、挨饿已奄奄一息。”

  彭德怀重获自由以后就回到他舅舅家去看他的表妹,他想同她结婚,因为他认为自己仍有婚约。他发现她已死了。他于是又去当兵,不久就第一次任军官,派到湖南军校学习。毕业后他在鲁涤平部下第二师当营长,到家乡驻防。

  “我的舅舅死了,我听到消息以后就请假回去奔丧。路上我要经过童年时代的家。我的老祖母还活着,八十多了,身体还很健旺,她听说我回来,走了十里路来迎我,请我不要计较过去。她的态度非常谦恭。我对这一转变感到很奇怪。是什么原因呢?我马上想到这不是因为她个人感情有了什么转变,而是因为我在外面发了迹,从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一个月挣二百元大洋军饷的军官。我给老太太一些钱,她以后就在家里赞扬我是个模范‘孝子’!”

  我问彭德怀受到什么书籍的影响。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读过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第一次开始对军人应对社会负有什么责任有了一些认真的考虑。“司马光笔下的战争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只给人民带来痛苦——很象我自己的时代里中国军阀之间的混战。为了要使我们的斗争有一些意义,为了实现长期的变革,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彭德怀读了梁启超、康有为以及其他许多对毛泽东也发生过影响的作家的著作。有一个时期,他对无政府主义也有一些信仰。陈独秀的《新青年》使他对社会主义发生了兴趣,从此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国民革命正在酝酿中,他当时任团长,觉得有必要用一种政治学说来激励他的部下的士气。孙逸仙的三民主义“比起梁启超来是个进步”,但彭德怀感到“太含糊混乱”,虽然当时他已是国民党员。布哈林的《共产主义入门》使他觉得是“第一次提出了一个实际合理形式的社会和政府的一本书”。

  到一九二六年彭德怀已读了《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简介、《新社会》(一个著名的中国共产党员著)、考茨基的《阶级斗争》以及许多对中国革命作了唯物主义解释文章和小册子。彭德怀说,“以前我只是对社会不满,看不到有什么进行根本改革的希望。在读了《共产党宣言》以后,我不再悲观,开始怀社会是可以改造的新信念而工作。”

  虽然彭德怀到一九二七年才参加共产党,他在自己的部队里吸收相信共产主义的青年,办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训练班,成立士兵委员会。一九二六年,他同一个中学女生结了婚,她是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但在革命期间,他们分了手。一九二八年以后彭德怀就没有见到过她。就是在那一年七月,彭德怀举行起义,占领了平江,开始了他的叛逆或土匪——看你怎么叫——的生涯。

  他在把这些青年时代和斗争的情况告诉我时,他手里执着一个用蒙古马鬃做的苍蝇拂,为了强调语气,漫不经心地随手挥舞着,一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说说笑笑。这时有个通讯员送来了一束电报,他开始看电报时又突然成了个严肃的司令员了。

  “反正,要说的就是这么一些,”他最后说。“这可以说明一个人怎么变成‘赤匪’的!”

  ①林伯渠当时在程潜军中当参谋长。

  

  四

  游击战术

  这里我要报道一下我访问彭德怀,了解红军怎样成长和为什么成长的一次极为有兴趣的谈话。我记得我们是坐在预旺堡前县长的公馆里,这是一所两层楼的房子,有栏杆围着的阳台。坐在阳台上,你可以越过宁夏平原眺望蒙古。

  在预旺堡的高高结实的城墙上,红军的一队号兵在练习吹军号,这个堡垒一样的城中有一角落飘着一面猩红的大旗,上面的黄色的锤子和镰刀在微风中时隐时现,好象后面有一只手在抚弄一样。我们从一边望下去,可以看到一个清洁的院子,回族妇女在舂米做饭,另一边晾着衣服。远处一个空地里,红军战士在练爬墙,跳远,掷手榴弹。

  彭德怀和毛泽东虽是湖南同乡,在成立红军以前却没有见过面。彭德怀说话南方口音很重,快得象连珠炮。只有他慢条斯理地讲得很简单的时候我才能听懂,但他总是很不耐烦慢条斯理地说话。在这次谈话里,北京一位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做我的翻译,他的英语很好。我希望他仍活着,总有一天会读到我在这里对他表示的最深切的感谢。

  “中国采用游击战的主要原因,”彭德怀开始说。“是因为经济破产,特别是农村经济破产。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军阀混战加在一起,破坏了农村经济的基础,不消灭它的主要敌人是不能恢复的。 苛捐杂税,加上日本侵略,军事上和经济上的侵略,在地主的帮助下加速了农民破产的速度。农村中的豪绅的滥用权力使大多数农民无法生活下去。农村中失业现象普遍。穷人阶级愿意为改变处境而斗争。

  “其次,游击战得到了发展是因为内地的落后。缺乏交通、道路、铁路、桥梁,使得人民可以武装起来,组织起来。

  “第三,虽然中国的战略中心多少都控制在帝国主义者手中,这种控制是不平衡的,不统一的。在帝国主义的势力范围之间,有很多空隙,可以迅速发展游击战。

  “第四,大革命(一九二六——二七)年在许多人的心中播下了革命的思想,甚至在一九二七年发生反革命,城市里进行了大屠杀以后,许多革命者拒绝屈服,寻求反对的方法,由于大城市里帝国主义和买办联合控制的特殊制度,由于在开始的时候缺乏一支武装力量,不可能在城市地区找到一个根据地。因此许多革命工人、知识分子、农民回到农村地区去领导农民起义。无法容忍的社会经济条件造成了革命的条件:所需要的只是为这一农村群众运动提供领导、方式和目标。

  “所有这些因素都有助于革命游击战的发展和成功。当然,这些道理说得很简单,没有谈到其中更深刻的问题。

  “除了这些理由以外,游击战所以能够成功,游击队所以能够战无不胜,还因为群众同作战部队打成一片。红色游击队不仅是战士,他们同时也是政治宣传员和组织者。他们到哪儿就把革命的思想带到哪儿,向农民群众耐心解释红军的真正使命。使他们了解只有通过革命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为什么共产党是唯一能够领导他们的政党。

  “但是至于游击战的具体任务,你问到为什么在有些地方发展很快,成了强大的政治力量。而在别的地方却很容易遭到迅速的镇压。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首先,中国的游击战只有在共产党的革命领导下才能取胜,因为只有共产党有决心、有能力满足农民的要求,了解在农民中间进行深入、广泛、经常的政治和组织工作的必要性,能够实现它宣传的诺言。

  “其次,游击队的实际战地领导必需坚决果断、勇敢无畏。没有这些领导品质,游击战不但不能发展,而且在反动派的进攻下一定会衰亡。

  “因为群众只关心他们生计问题的实际解决,因此只有立即满足他们最迫切的要求才能发展游击战。这意味着必须迅速解除剥削阶级的武装。

  “游击队决不能静止不动,这样就会招致毁灭。他们必须不断扩充,在周围不断建立新的外围团体。每个斗争阶段都要有政治训练的配合,从每一个新参加革命的队伍中必须培养当地的领导人,在一定程度内可以从外面吸收领导人,但是如果游击运动不能鼓舞、唤醒,不能经常地从本地群众中培养新的领导人,就不可能有持久的成功。”

  这些话使人感到很有兴趣,而且无疑也是很重要。但是如果可能性的话,我想知道红军的军事指导原则,因为这些原则使得他们成为装备比他们强大好几倍的南京军队的劲敌。凡是读到过一些关于劳伦斯上校及其战役的人,无不把红军的战术同这个英国运动战伟大 天才的战术相比。象阿拉伯人一样,红军在少数几次的大规模阵地战中战绩平庸,但在运动战中却不可战胜。

  张学良少帅所以开始尊重红军(这是他被派来摧毁的敌人)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对他们这种作战方法的熟练掌握有很深刻的印象,他终于相信,这种方法是可以用来打日本的。他同红军达成休战协议后,就邀请红军教官到他在陕西为东北军办的军官训练班讲课,共产党在那里的影响迅速扩大。张学良和他的大部分军官坚决抗日,他们相信,在对日战争中,中国最后必须依靠优势的机动的运动能力。他们迫切地要想知道红军在十年内战的经验中学到的关于运动战的战略战术的所有知识。

  关于这几点,我原来问过彭德怀,是否可以归纳一下“红色游击战术的原则”?他答应过给我总结一下,并且写了一些笔记,现在他念给我听。至于这个问题的详尽论述,他叫我去看毛泽东写的一本小册子,是在苏区出版的,但是我无法弄到。

  彭德怀说,“如果新发展的游击队要成功的话,有些战术原则必须遵守。这是我们从长期经验中学习到的,虽然视具体情况而异。我认为背离这些原则一般都会造成灭亡。主要原则可以归纳为下列十点:

  “第一,游击队不能打打不赢的仗。除非有很大的胜利把握,否则不同敌人交战。

  “第二,游击队如果领导得好,所采用的主要进攻战术就是奇袭。必须避免打阵地战。游击队没有辅助部队,没有后方,没有供应线和交通线,而敌人却有。因此在长期的阵地战中敌人据有一切有利条件,总的来说,游击队获胜的可能性与作战时间长短成反比例。

  “第三,在交战之前,不论主动或是被动,必须制订出缜密的详细的进攻计划,特别是撤退计划。任何进攻,事先如不充分准备好预防措施,游击队就有遭到敌人出奇制胜的危险。游击队的极大有利条件就是优势运动能力,在运用这种能力方面如有错误就意味着灭亡。

  “第四,在发展游击战中必须注意民团,这是地主豪绅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的最坚决的防线。从军事上来说,民团必须予以消灭。但从政治上来说,如有可能,就必须把它争取到群众一边来。一乡的民团不解除武装,群众是发动不起来的。

  “第五,在与敌军正常交战时,游击队的人数必须超过敌人。但是如果遇到敌人正规军在移动、休整、或防范不严的时候,可以用一支小得多的部队,对敌人战线上的要害进行侧翼奇袭,行动要迅速坚决。红军的许多‘短促突击’都是用几百个人的兵力对成千上万的敌军进行的。这种突然进攻要完全成功必须要突然、迅速、勇敢、果断、计划周密,挑选的是敌人最薄弱又是最重要的环节。只有高度有经验的游击队才能取胜。

  “第六,在实际战斗中,游击战线必须具有最大的弹性。一旦看出他们对敌人兵力或准备或火力的估计如有错误,游击队员应该能够象发动进攻那样迅速地脱离接触而后撤。每一单位必须有可靠的干部,充分能够代替在战斗中伤亡的指挥员。在游击战中必须大大依赖下级的随机应变。

  “第七,必须掌握牵制佯攻、骚扰伏击等分散注意的战术。在中文中,这种战术 叫做‘声东击西的原则’。

  “第八,游击队要避免同敌军主力交战,要集中在最薄弱的或最致命的环节。

  “第九,必须提防敌人找到游击队主力。为此,游击队员在敌人前进时应集中在一个地方,应该在进攻之前经常变位置——一天或一晚上两三次。游击队行动神出鬼没是要取得成功所绝对必备的条件。进攻后迅速分散的周密计划同实际集中力量应付敌人进攻的计划一样重要。

  “第十,除了优势机动以外,游击队由于同地方群众不可分离,在优势情报方面具有有利条件,必须充分利用这一条件。理想的情况是,每个农民都是游击队的情报员,这样敌人每走一步,游击队就无不事先知道。应努力保护敌情渠道,并建立好几道辅助情报网。”

  据彭德怀司令员说,这就是红军力量所系的主要原则,每次扩大红区都要运用这些原则。他最后说:

  “因此你可以看到游击战要成功,需要这些基本条件:无畏、迅速、计划周密、机动、保密、行动神出鬼没和坚决果断。缺一项,游击队就不能取胜。如果在战斗开始时,他们没有决断,战斗就要拖延时日。他们必须迅速,否则敌人就能得到增援。他们必须机动灵活,否则就会失掉运动的有利条件。

  “最后,游击队绝对必需得到农民群众的拥护和参加。如果没有武装农民运动,事实上就没有游击队根据地,军队就不可能存在。只有深深扎根于人民的心中,只有实现群众的要求,只有巩固农村苏维埃中的根据地,只有掩护在群众之中,游击战才能带来革命的胜利。”

  彭德怀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每次走到我伏案疾书的桌子边上时就提出一个论点。现在他突然停下来,沉思地回想。

  “但没有任何东西,绝对没有任何东西,”他说,“比这一点更重要——那就是红军是人民的军队,它所以壮大是因为人民帮助我们。

  “我记得一九二八年的冬天,我的部队在湖南只剩下二千多人,还受到包围。国民党军队把方圆三百里内的所有房子都烧掉了,抢去了所有粮食,然后对我们进行封锁。我们没有布,就用树皮做短衫,把裤腿剪下来做鞋子。头发长了没法剃,没有住的地方,没有灯,没有盐。我们病的病,饿的饿。农民们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剩下的也不多,我们不愿碰他们的一点点东西。

  “但是农民鼓励我们。他们从地下挖出他们藏起来不让白军知道的粮食给我们吃,他们自己吃芋头和野菜。他们痛恨白军烧了他们的房子,抢了他们的粮食。甚至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们就在同地主老财作斗争了,因此他们欢迎我们。许多人参加了我们的队伍,几乎所有的人都用某种方式帮助我们。他们希望我们取胜!因此我们继续战斗,冲破了封锁。”

  他向我转过身来,简单地结束道。“战术很重要,但是如果人民的大多数不支持我们,我们就无法生存。我们不过是人民打击压迫者的拳头!”

  

  五

  红军战士的生活

  在国外,中国士兵的名声很差。许多人认为他们的枪主要是装饰品,他们唯一打的仗是用鸦片烟枪打的;如果有步枪交火,都是事先商定,朝天开枪;战局用银洋决定胜负,士兵用鸦片发饷。对过去的大部分军队来说,这种说法有一部分确是如此,可是现在装备良好的第一流中国士兵(红军白军都是如此),不再是滑稽戏中的笑话了,这在不久就会让全世界看到。中国未能击退日本的进攻并不是判断的标准:除了上海曾经进行过后来受到破坏的抵抗以外,迄今没有进行认真的抵抗。

  中国依然有着很多滑稽戏式的军队,但近年来,已经出现了一种新型中国战士,他们不久就会取代那些旧式的战士。内战,特别是红军和白军之间的阶级战争,付出的代价一直很高,打得往往很猛烈凶狠,双方都没有宽恕或妥协的余地。中国这十年的内争,如果说别无成就,那至少已建立了对运用现代技术和战术有经验的一支战斗力量和军事头脑的核心,这不久就会建立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不再能够被看作是银样蜡枪头了。

  问题从来不在于人材本身。我在一九三二年的淞沪战役中就知道,中国人同任何别国的人一样能打仗。撇开技术上的局限性不谈,问题完全是统帅部自己没有能力训练麾下的这种人材,赋与军事纪律、政治信念和致胜意志。红军的优越性就在这里——它往往是战斗中相信自己是为一定目的而作战的唯一一方。红军在建军的教育工作方面的成功,使他们能够抵抗住敌人的在技术上和数量上的巨大优势。

  中国农民占红军的大部分,他们坚忍卓绝,任劳任怨,是无法打败的。这在长征中已经表现了出来,这也在红军日常生活的严格要求上表现出来。可能也有外国军队能够吃得消这种同样的风吹雨打、食物粗砺、住所简陋、长期艰苦的生活,但我没有见过。我对美、英、法、日、意、德的军队都比较熟悉,但是我相信只有最优秀的军队才能吃得消红军战士这样紧张艰苦的日常条件。

  我在宁夏和甘肃所看到的红军部队,往在窑洞里,富有地主原来的马厩里,用泥土和木料草率建成的营房里,以前的官吏或驻军丢弃的场地和房子里。他们睡在硬炕上,甚至没有草垫,每人只有一条棉毯——然而这些房间却相当清洁整齐,虽则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刷了白粉的泥土。他们难得有桌子或书桌,把砖头或石头堆起来就当椅子用,因为大部分家具在敌人撤退以前就给毁坏或运走了。

  每一个连都有自己的炊事员和后勤部门。红军的饮食极为简单。咖啡、茶、蛋糕、各种糖果或新鲜蔬菜,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东西,他们也不想。咖啡罐头比咖啡更有价值;没有谁喜欢咖啡,它的味道象药一样,但是一个好罐头却可以做成一个耐用的饭盒!热开水几乎是唯一的饮料,喝冷水受到特别禁止。

  红色士兵不作战时,一天到晚都很忙,实际上,在西北,象在南方一样,经常长时期没有活动,因为占领一个新地方后,红军就要休整一两个月时间,成立苏维埃或者进行其他的“巩固”,只派少数人去前哨值勤。敌人除了定期发动大“围剿”以外,几乎总是处于守势。但是在红军和敌人各自的攻势之间往往有很长间隙的闲暇。

  红军士兵不作战或不值勤时,每星期休息一天。他们五点钟起床,晚上九点钟吹“熄灯号”睡觉。每天的时间表包括:起床后即进行一小时的早操;早餐;两小时的军事训练;两小时的政治课和讨论;午餐;一小时的休息;两小时的识字课;两小时的运动;晚餐;唱歌和开小组会;“熄灯号”。

  跳远、跳高、赛跑、爬墙、盘绳、跳绳、掷手榴弹和射击方面的激烈竞赛,受到鼓励。看了红军跳墙、跳杆和盘绳,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中国报纸因为他们行动敏捷和爬山迅速而给他们起了“人猿”的绰号。由班到团,在运动、军事训练、政治常识、识字和公共卫生等方面的集体竞赛中,都颁发奖旗。我在获得这类荣誉的部队的列宁室里,看见这些奖旗陈列在那里。

  每一个连和每一个团都有列宁室,这里是一切社会和“文化”生活的中心。团的列宁室是部队营房中最好的,但这话说明不了甚么;我所看到的总是很简陋,临时凑合成的,它们使人注意的是室内的人的活动,而不是室内的设备。它们全都悬挂了马克思和列宁像,那是由连团中有才能的人画的。象中国的一些基督像一样,这些马克思和列宁像一般都带有鲜明的东方人的外貌,眼睛细得象条线,前额高大,象孔子的形像,或者全然没有前额。红军士兵给马克思起了马大胡子的绰号。他们对他似乎又敬又爱。回民战士特别是这样,中国人喜欢大胡子而且能够留大胡子的,似乎也只有他们。

  列宁室的另一个特点,是室中有专为研究军事战术而设的一角,有土制模型。微型城镇、山岳、要塞、河流、湖泊和桥梁,都建在这些角落里,学员在研究一些战术问题时,玩具军队就在这些模型上来回作战。倒如,在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中日淞沪战争的重演,在另外地方,又可以看到长城战役,但大多数模型当然是表现红军和国民党之间过去的战争的。此外,它们也用来说明军队驻扎地区的地理特点,表现一场假设战役的战术,或只是用来引起红军士兵对地理和政治课的兴趣,他们上这些课是军事训练的一部分。在一个卫生连的列宁室里,我看到人体各部分的泥塑模型,说明某些疾病的影响,人体的卫生,等等。

  室的另一角是用来学识字的,这里可以看到每个战士的笔记簿都挂在墙壁上指定的木钉上。有三个识字班:识字不到一百个的一班;识字一百到三百个的一班;能读写的字超过三百个的又是一班。红军为每班出版了自己的课本(以政治宣传作为学习材料)。除了政治训练以外,每个连、营、团和军的政治部都负责群众教育。他们告诉我,在一军团中,只有百分这二十左右的人依然在“瞎子”班,这是中国人对完全不识字的人的称呼。

  “列宁室的原则,”第二师那位二十二岁的政治部主任萧华对我说,“十分简单。它们的全部生活和活动,必须同战士的日常工作和发展联系起来。必须由战士自己去进行活动。必须简单和容易了解。必须把娱乐同关于军队当前任务的实际教育结合起来。”

  每个室也都有墙报,由战士组成的委员会负责定期出版。这至少比一般列宁室的“藏书”要及时得多,后者主要是标准的中国红军教科书和讲义,俄国革命史,各种从白区偷运进来或夺取而来的杂志,以及中国苏维埃出版物,如《红色中华》、《党的工作》、《斗争》,等等。

  列宁室的墙报可以使人相当深入地了解士兵的问题和他们的发展情况。我把许多墙报详细记下来,翻译成英文。预旺堡二师三团二连列宁室的九月一日的一张墙报是有代表性的。它的内容包括:共产党和共青团每天和每星期的通告;两篇新识字的人写的粗糙稿件,主要是革命的勉励和口号;红军在甘肃南部获得胜利的无线电新闻简报;要学唱的新歌;白区的政治新闻;最使人感到兴趣的也许是分别用来进行表扬和批评的红栏和黑栏了。

  “表扬”的内容是称赞个人或集体的勇气、无私、勤劳和其他美德。在黑栏里,同志们互相进行严厉的批评,并批评他们的军官(指名道姓的),例如说没有把步枪擦干净,学习马虎,丢掉一颗手榴弹或一把刺刀,值勤时抽烟,“政治落后”,“个人主义”,“反动习气”,等等。在有一个黑栏上,我看到一个炊事员因把小米煮得“半生不熟”而受到批评;在另一个黑栏里,一位炊事员揭发一个人“老是抱怨”他烧的饭不好吃。

  许多人听到红军爱好英国的乒乓球,觉得很有意思。这的确有点奇怪,可是每一个列宁室屋子中间都有一张大乒乓球桌,通常两用,又作饭桌。吃饭的时候,列宁室变成了饭堂,但总有四、五个“共匪”拿着乒乓球拍、乒乓球和球网站在旁边。催促同志们快些吃;他们要打乒乓球。每一个连都有乒乓球选手,我简直不是他们的对手。

  有些列宁室有留声机,那是从以前官员的家里或白军军官那里没收来的。一天晚上,他们开美国维克特罗拉留声机招待我,说是高桂滋将军送来的“礼物”,当时,他在陕绥交界地区指挥国民党军队打红军。高将军的唱片,除了两张是法国的以外,全是中国的。法国唱片其中一张灌了《马赛曲》和《蒂珀拉赖》。另一张是一首法国滑稽歌曲。这张唱片引起惊愕的听众纵声大笑,虽然一句话也不懂。

  红军有他们自己的许多游戏,而且不断地在创造新的游戏来。有一种叫做“识字牌”,是帮助不识字的人学习他们的基本汉字的比赛。另一种游戏有点象扑克牌,但高分牌上分别写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地主”、“革命万岁”和“苏维埃万岁“!低分牌上写上的口号,根据政治和军事目的而不同。此外,还有许多集体游戏。共青团员负责列宁室的节目,每天也领着大家唱歌。其中许多歌曲是配着基督教赞美诗的调子唱的!

  所有这些活动,使士兵们十分忙碌而又十分健康。我没有看见过随营商人或随营娼妓和红军部队在一起。吸鸦片烟是禁止的。不论在我与红军同行的路上,或者在我参观过的营房里,我都没有看见过鸦片烟或烟枪。除值班外,并不禁止吸香烟,但是有反对吸烟的宣传,吸香烟的红军士兵似乎很少。我请他们吸烟时,他们多数谢绝。

  这就是后方正规红军战士的有组织的生活。也许并不是十分有刺激性,但跟宣传捏造大为不同,而根据这些宣传捏造,你很可能以为红军的生活是纵酒宴乐,由裸体舞女助兴,饭前饭后都大肆劫掠。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其实也谈不上纯粹。事实是,任何地方的革命军队总是有过于禁欲的危险,而不是相反。

  红军的有些办法,现在已为蒋介石的精锐“新军”和他的新生活运动所仿效——有好得多的条件来实现。但是红军说,有一样东西是白军没法仿效的,就是他们的“革命觉悟”,那是他们维系斗志的主要支柱。要知道这种革命觉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好是看一看红军的政治课——那里你可以听到深印在这些青年的脑际,使他们为之战斗和牺牲的简单的信条。

  

  六

  

  政治课

  

  一天下午无事,我就去找红军政治部的刘晓,他的办公室在预旺堡城墙上的一个碉堡里。

  

  我见到的指挥员和党的领导人已经不少了,但是士兵群众却不够。到现在已经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红军指挥员们都是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是通过共产党派在部队每一单位的政治部中的代表有效地受到共产党的领导。当然,托洛茨基先生可能会争论,他们究竟是好马克思主义者还是坏马克思主义者,但我在这里却不想作这样微妙的区分。重要的是,按他们自己的方式,他们是社会主义的自觉战士;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相信自己是一个世界性运动的一部分。

  

  我对刘晓说,“我已见了不少指挥员,但士兵却见得不够。普通战士究竟怎么样?这些反帝和阶级斗争的玩意儿,他到底相信几分?我要去参加他们的政治课,希望你同我一起去。他们的方言太多,我一个人去不能全听懂。”

  

  刘晓是我在红军中遇到的思想最一本正经,工作最刻苦努力的青年之一。他是个极其认真的二十五岁的青年,面容清秀聪明,态度极其温和谦恭、彬彬有礼。我感觉到他内心中对自己同红军的关系极为自豪。他对共产主义有一种宗教式狂热的纯粹感情。我相信,他如接到命令是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不管多少的“反革命分子”和“叛徒”的。

  

  我没有权利闯到他那里去打扰他的工作,但是我知道他奉到命令要尽一切可能协助我。他有好几次充当我的翻译,因此我就要充分利用这个条件。我也认为,他厌恶外国人,后来他向我谈了他的简短自传以后,我就不怪他了。他在自己的国土上曾两次遭到外国警察的逮捕和囚禁。

  

  刘晓以前是湖南辰州府一所美国教会学校东景书院的学生。他在一九二六年和大革命以前本来是个虔诚的原教旨派基督教徒,热心基督教青年会工作。一天他领导一次学生罢课,被学校开除,家庭与他断绝关系。他对在中国的“教会的帝国主义基础”有了认识以后,就去了上海,积极参加那里的学生运动,加入了共产党,被法租界警察逮捕。一九二九年获释后,又找到了同志们,在共产党地下省委领导下工作,又被英国警察逮捕,关在有名的华德路监狱,受到电刑拷打,要他招供,后来移交给中国当局,又关监牢,到一九三一年才重获自由。当时他才二十岁。不久之后,他就由共产党的“地下交通”送到福建苏区,从此就一直在红军里。

  

  刘晓同意陪我一起到一个列宁室去参观上政治课。这是一军团二师二团的一个连在开会,有六十二人参加。这是该连的“先进小组”;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小组”。红军中的政治教育是通过三个大组进行的,每个大组分为上述两个小组。每一小组选出自己的士兵委员会,同上级军官商量办事,派代表参加者苏维埃。这三个大组中,一个是由连长以上军官组成;一个是由班长和士兵组成;一个是后勤部队——炊事员、马夫、骡夫、通讯员和少先队。

  

  屋子里装饰着绿色的松柏树枝,大门上钉着一颗纸制的大红星。里面是必备的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另一面墙上是淞沪战争英雄蔡廷锴将军和蒋光鼐将军的照片。有一张俄国红军在红场集合庆祝十月革命的巨幅照片——那是从上海一家杂志上剪下来的。最后,还有一幅冯玉祥将军的巨幅石版印刷像,下面的口号是“还我河山”!这是中国一句古话,现在由于抗日运动而复活了。

  

  战士们坐在他们自己带来的砖块上(常常可以看到士兵们上学去时,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带着一块砖头),带领他们的是连长和政治委员,两人都有是党员。据我了解,题目是“抗日运动的发展”。一个身材颀长、面容瘦削的青年在讲课,他似乎是在总结五年来中日“不宣之战”,提高嗓门在喊叫。他谈到日本侵略满洲,他自己在那里的经历,他当时是张学良少帅的军队的一个士兵。他谴责南京下令“不抵抗”。然后他介绍了日本 对上海、热河、河北、察哈尔和绥远的侵略。他说每次侵略中“国民狗党”都不战而退。他们“把我国四分之一的领土奉送给了日本强盗”。

  

  “为什么?”他问道,非常激动,声音有点哽咽。“为什么我们中国军队不打仗救中国?是因为他们不愿打吗?不是!东北军战士几乎天天要求我们的军官率领我们上前线,打回老家去。每个中国人都不愿当亡国奴!但是中国的军队因为我们的卖国政府而不能打仗。”

  

  “但是如果我们红军领导他们,人民就会打仗……”他最后总结了抗日运动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西北的发展。

  

  另一个人站了起来,立正地站着,双手贴着身子的两边。刘晓悄悄地告诉我,他是班长——一个上士——参加者过长征。“不要打日本的只是卖国贼。只是有钱人,军阀,税吏,地主,银行家,他们开展‘与日本合作’运动,提出‘联合反共’的口号。他们只是一小撮,他们不是中国人。

  

  “我们的农民和工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抗战救国。只要身他们指出一条道路……我怎么知道的?在我们江西苏区,我们人口只有三百万,但是我们招了五十万人志愿参加的游击队!我们忠诚的苏区在我们反对卖国白军的战争中热情支援我们。红军在全国胜利后,我们就会有一千多万的游击队。那时看日本人敢不敢抢我们!”

  

  还有许多这样的发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痛斥日本,有时强调、有时不同意以前一个发言者的话,有时对组织讨论的人提出的问题作出答复,或者对“扩大抗日运动”提出建议,等等。

  

  有一个青年谈到去年红军抗日东征山西时人民的反应。他叫道,“老百姓欢迎我们!他们几百几百的来参加我们红军。他们在我们行军的路上送茶水和饼来。有许多人从田里出来参加我们,向我们欢呼……他们十分清楚地明白,谁要把中国出卖给日本。我们的问题是要唤起全国人民,象我们唤起山西人民一样……”

  有一个发言者谈到白区的抗日学生运动,另一个谈到西南的抗日运动,一个东北人谈到张学良少帅的东北军为什么不愿再打红军的原因。“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我们大家都有要团结起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必须收复失地!”他慷慨激昂地结束他的发言。第四个人谈到东北抗日义勇军,另一个谈到另各地日本纱厂中的中国工人的罢工。

  

  讨论历时一个多小时。指挥员和政治委员有时插一下言总结一下刚才的发言,发挥其中的一个论点,或者补充一些新情况,纠正刚才发言中的某一点。战士们都用小本子吃力地记了简单的笔记,他们的诚实的农民的脸上露出了认真思索的神色。整个讨论是很生硬地带有宣传性的,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夸大事实。这甚至有点传教的味道,所选的材料都是为了证明一个论点。但它的效果很大,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在这些年轻的没有什么训练的头脑中逐渐形成了简单然而强烈的信念,从形式上来说是很符合逻辑的信念,也是任何一支十字大军为了要加强精神团结、勇气、为事业而牺牲——我们称之为士气的那种精神——都认为是必要的信条。

  

  最后我打断了他们的发言,提出一些问题。他们都举手抢着回答。我发现在场的六十二个人中,有九个来自城市工人阶级家庭,其余都是直接来自农村。二十一个以前在白军当过兵,六个前东北军。只有八个已婚,二十一个来自红军家庭——也就是在苏区得到土改好处的贫农家庭。三十四个不满二十岁,二十四个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只有四个在三十岁以上。

  

  我问道,“红军在哪个方面比中国其他军队好?”这个问题有十二个人立即站起来回答。我当时记下的答复,有一部分简述如下: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

  “红军是抗日的。”

  “红军帮助农民。”

  “红军中的生活条件同白军生活完全不同。我们在这里人人平等;在白军中,士兵群众受到压迫。我们为自己和群众打仗。白军为地主豪绅打仗。红军官兵生活一样。白军士兵受奴隶待遇。”

  “红军军官来自战士行列,完全靠表现得到提拔。但白军军官是靠钱买的,或者用政治影响。”

  “红军战士是志愿当兵的,白军是强征来的。”

  “资本家的军队是要维护资产阶级。红军为无产阶级打仗。”

  “军阀的军队的任务是收税和压榨人民的血。红军为解放人民打仗。”

  “群众恨白军;他们爱红军。”

  

  我再一次打断他们,“但是你怎么知道农民是真的爱红军的呢?”这时又有好几个人跳起来回答。政治委员指了一个。

  

  “我们到新区去的时候,”他说,“农民们总是自动出来帮助我们做急救工作。他们把我们的受伤的战士从前线抬回医院。”

  另一个:“我们长征过四川时农民给我们送来了他们自己做的草鞋,一路上给我们送来了茶和热水。”

  

  第三个“我在刘志丹的二十六军里在定边作战的时候,我们的小分队保卫一个孤立的岗哨,抵抗国民党将领高桂滋的进攻。农民们给我们带来了吃的和喝的。我们不用派人去搞给养,人民会帮助我们,高桂滋的军队打败了。我们俘虏了几个,他们告诉我们,他们有两天没水喝了。农民们在井里放了毒逃走了。”

  

  一个甘肃农民出身的战士:“人民在各方面帮助我们。在作战的时候,他们常常把小股敌军缴了械,切断他们的电话电报线,把白军调动的消息告诉我们,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切断我们的电话线,他们帮我们拉电话线!”

  

  另一个:“最近一架敌机在山西一个山上坠毁时,只有几个农民看到。他们只有红缨枪和铁锹武装,但是还是袭击了那架飞机,把两个飞行员缴了械,捉了起来,送到瓦窑堡我们这里!”

  

  还有一个:“今年四月在延长,有五个村子成立苏维埃,我正好驻在那里,后来我们受到汤恩伯的进攻,不得不后撤。民团回来后捉了村里十八个人,砍了他们的脑袋。这时我们进行了反攻。村里的人领我们从山上一条秘密小道袭击民团。他们没有防备,我们进攻后缴了三排敌军的械。”

  

  这时,一个脸上长了一条长疤的青年站了起来,讲了长征路上的经历。他说,“红军过贵州时,我和几个同志在遵义附近受了伤。当时部队得前进,不能带我们走,医生给我们包扎好后,把我们留给一些农民,要他们照顾我们。他们给我们饭吃,待我们很好,白军到那个村子来时,他们把我们藏了起来。几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复原了。后来红军回到这一带来,第二次攻克了遵义。我们回到了部队,村子里有几个青年和我们一起走了。”

  

  另一个:“有一次我们在[陕西北部的]安定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只有十多个人和十多支枪。农民给我们做豆腐吃,给了我们一头羊。我们大吃了一顿就睡了,只留一个人站岗。他也睡着了,但在半夜里,有一个农村孩子跑了来把我们叫醒。他从山上跑了十里路来告诉我们,民团在那里打算包围我们。一个小时后民团果然来进攻了,但我们已有准备,把他们打退。”

  

  一个眼光明亮的少年,嘴上还没有长毛,他站起来宣布:“我只有一句话要说。白军到甘肃的一个村子中来时,没有人帮助它,没有人给它吃的,没有人要参加。但是红军来时,农民们组织起来,成立委员会来帮助我们,青年人都志愿参军。我们红军就是人民,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

  

  那里的每一个青年似乎都有个人的经历可以说出来证明“农民爱我们”。对于那个问题,我记下了十七个不同的答复。这样一问一答很受人欢迎,结果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我才发现这些战士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我向他们道歉,准备走时,该连的一个“小鬼”站起来说,“不要客气。我们红军打仗的时候顾不上吃饭,我们向我们的外国朋友介绍红军时也不在乎过了吃饭时间。”

  

  这话讲得很得体,那个小鬼说的大概句句是实话。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狼吞虎咽地很快喝完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那是几分钟之后我在该连食堂里看到他们盛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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