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这东西上次出现可是在五百年前！”

　　夜幕将近，一个粗糙的声音打破了森林的宁静，话音刚落，一只乌鸦正好停在了树枝上。树下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藏在细碎的叶缝下发出警惕性的目光。忽地一只松背鼠嗖地从鼻头前掠过迫使他的眼睛飞快地动了一下，卷翘的睫毛抖起，眼角的血丝显得更加通红，额头上浑浊的汗珠顺势滑到他微微干裂的嘴唇上。

　　“妈的！”他对面的罗骂了一句，两手扫过地面，抓着一把草爬了起来，他身形细长健硕，皮肤麦黑而富有光泽，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留了一脸的胡茬让他显得有些苍老。他弹掉指缝里的泥土，望向前去。

　　寒也爬起来，抹了一脸汗，顺着罗的眼光望去。目光之下，一片青灰色的森林飘起了朦胧的云雾，带着厚厚的湿气朝他们飘了过来。缥缈的雾下依稀那茫茫无尽头的山林的森林和深不见底的峡谷，不知道远方是否还有远方。寒瞬间觉得自己渺小如沙粒，在七城这片小小的海上陆地上，被一半森林，一半大海包围着，进不来出不得，身处其中，这让他时时有种压迫感。

　　“你这消息可靠吗？”树木像苍蝇一样聚集在眼前，他从未站在如此的高度俯瞰整个七城，更何况此刻他所站的位置还是七城最神秘最高的神山的悬崖边上。山谷里卷起的风吹得他的衣服呼啦呼啦作响，凌乱枯燥的头发时不时在胡子间摩擦。他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能站在这里，好像整个麻雀般大的七城之地就在他脚下。他稍稍摸了一下腰带，方才舒心些，不过一对上罗的眼神，又莫名地紧张起来。

　　“黑蛇的消息咋滴有错的？”罗不耐烦地应付道，转身起步。

　　“他从哪得到的消息，真的就乐意把这么个宝贝让给我们哩？”

　　“那是白给吗？那家伙可是活活要走了我三朵白金杜鹃，三朵！整个七城就这三朵，他妈的我要是弄不到龙牙草，我死也要死在这！”

　　尽管罗激动得浑身发颤，脖子上的筋都一跳一跳的，但寒其实更想知道罗是如何接触到黑蛇的。寒想起那个在森林里穿梭的模糊的黑影，若隐若现，形如风影如阴拂过片片叶林，真就是一条蛇一般，即便连那人的声音都不曾听过，但光是听到黑蛇这个名字寒仍感到有些发颤。那样的力量已让人可畏，但一根龙牙草就能使人天赋大增十倍，区区一个黑蛇又算什么？想到这点，他不由得两眼发亮扫描四周。“龙牙草要真被我们找到了，说不定今年天赋大会兵赋者中的冠军就是你哩，到时你想要多少白金杜鹃那还不是简单的事？”

　　“嘿，天赋大会呀，天赋大会。又是一场天赋者的较量。”罗冷笑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一边歪起。看似不屑一顾，眼神又充满踌躇。

　　人生来就有天赋，这是七城人坚定不移的信仰，兵赋又居兵、工、艺、术、食、农这六类中最上等。以往常有兵赋者在暗地里争名头上位，但天赋大会，是所有天赋者的盛会，能从在大会上比较胜出，就要名震天下了。寒记得那年中月节，满城红灯醉眼，酒香传街，香楼粉黛迷人心。然转角暗影处，围帐下，鼓声渐紧，人影扑朔，汗流成渠。少年罗不过十一二岁，却在转身之间用一根绣花针将一名二十几岁重达一百三十多斤的兵赋者打倒，一夜成名。想到那时罗像现在一样歪嘴一笑，一脸不屑的样子，寒不禁又摸了摸腰带。

　　“天赋大会能不能办成还不一定呢。”罗似乎没寒想象的那么兴奋，兴许还在不爽黑蛇拿走了他的白金杜鹃，见他又嚼嚼碎草，狠狠吐了口绿色的吐沫。

　　“肯定成哩！这事都说了老半年了。传言说也定在中月节那天举行，到时不知道有多热闹哩！”

　　“哎你说七城这帮老头平日里没事不好好过日子，搓活着个天赋大会干啥？战事才消停个几年呐？”

　　寒看着罗笑着摇摇头，转瞬罗又似笑非笑地把手耷拉在寒的肩膀往前走了几步，踢开了几根长了小白菇的松树枝。灰黑的松树枝跟一块还没烧头的木炭一样，一踢一踩散成了几块。踩碎的白菇沾着泥土活着木屑碎叶，渗出淡淡的腥甜味，许是一道美味却破相的好菜。这让寒想起了家乡里那股陪伴了他十二年的霉书味。这股熟悉的味道在十年前那场战争的大火中烧成了浓浓的焦墨味。

　　“算起来怎么着天赋联盟也十年嘛！是该庆祝庆祝这战争过后的热闹日子。哦，明天就是了嘛！”罗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似乎也回忆起了他记忆中那股红通通的铁锈味。

　　“明天星水得热闹得很哩！我两倒是赶不上了，从神水这过去，最快也得三天。”

　　“你说这七个水城哪个会赢啊？”

　　“估计仙水哩。仙水最大！前三年不都仙水赢哩！”

　　“指不定，善水今年刚换了个城主，听说还是个厉害的婆娘，说不定就她赢了。”

　　“谁赢我都无所谓！谁给钱咱就给谁干活！”

　　“哎，你小子也想参加天赋大会吗？”

　　“这……我哪敢想啊……不是说你吗？”寒苦笑了一番，瞄着罗漫无目的看向前方的样子，这才稍稍放了心，偷偷往后挪了一步。渐凉的森林里他的后背反倒冒出了点汗。山雾渐浓，松树隐没，又尖又密的针叶了藏住了风的呼啸，听不到鸟叫声，寂静扑面而来，只有偶尔从树干上冒出一双小猫头鹰晶莹的绿眼睛让寒惊跳了一下，方才让他觉得还是清醒的。

　　“你小子嘴巴可是越来越甜了啊！”罗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紧张，继续有说有笑，“等我当了某个城主的雇佣兵，给你整一活玩玩，哎。前面过去一点不就是你老家善水了嘛？”

　　“我是雪城人哩。”寒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腰带。

　　罗坏笑了一下，像看个小孩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瞧你这个样！今儿个怎么扭扭捏捏的，整得跟东城的孙子一样？”

　　“我这不好好的？再说，东城都没哩！你还记得？”

　　“哎！”罗把剩下的碎叶汁吐掉。墨绿的叶汁在湿红的泥土上冒了一会泡泡转瞬又被灵敏的小白蚁吸走。“也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咱要不说起，估计早就忘了那地了，一把火就烧没了。我告诉你啊，我们要再找不到龙牙草，回去你就跟东城的孙子一样试试烈火烧身的滋味吧你！”

　　寒在心里冷冷地瞥了罗一眼，他比罗更想找到龙牙草。一路上他都没有一丝松懈，生怕自己错过了某个机会。只是罗一提起东城，就不禁让他现在止不住地忆起以前在东城的种种。东城不过就是一座千年书城，一层又一层比楼层还高的书架记载了七城千年来所有的秘密。儿时他跟父母住在东城的一书屋里，同住一层的还有几十名学士。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东城里满满的书的霉味和在书架上跳动时，那飘飘洒洒如雪城漫天大雪的灰尘。十年前的一场大战爆发，东城烧掉了一大角，几千年的历史几乎被烧没了。据说东城现在已经没有学士了，也没有人再去记载七城新的故事。他再想念家乡，也没有机会想念了。

　　“瞅仔细点，这天都黑了。”罗烦躁的情绪说来就来，不停地嚼着野草解气。

　　“我怎么感觉这山变了一样？”寒感觉前面的黑松针似乎比刚才看到的还要多了。

　　“这山丫还能咋变？”

　　天色已晚，整个森林也开始发出低沉的鸟叫声，似乎还有一种莫名的蠕动声。他扯扯领口透透气，背上的虚汗多了起来。

　　“哎，寒子。”罗突然停了下来，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寒心里一惊，抓住了腰带。罗咧嘴一笑，“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啊？”

　　“我能有什么心事哩！”寒附和着罗笑了笑。

　　“你这是尿急吗？手老抓着裤子干嘛？”

　　“哦——”寒抖地松开手，虚汗止不住地往背上冒，他感觉此刻自己一定耳根子都红了，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是有点急。”他都怀疑自己说话在打颤。

　　不料罗哈哈一笑:“急就在这地方随便撒一把不就完了嘛！什么时候装得跟跟仙水人一样了？嘿——这大东子去撒把尿怎么半天也没回来？动作快点啊，我找他去！这小子！”罗似乎也才想起来，“跟我出来还敢偷懒，撒泡尿也能照自己的猪脸照半天！”

　　罗转身的一瞬间，寒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背后呼呼的风刮得他整个人身心舒畅，就连风的味道也是甜的。

　　没走几步路，整个森林就彻底黑了。路边的野草嫩苗在鞋底散发出淡淡的芳香味，不少的沙土外鞋里硌得寒脚底痒痒，他再次感觉到一股乳香的调味，肚子越发叫得厉害了。疲惫的身体踩在泥土上都觉是松软的，就连身后一棵棵的树变化成什么样也不曾察觉。过一会，前方的道路渐渐透出些许光亮，乳香味浓了些。

　　罗走得嘿快。脚下的杂草越来越少，树木也越大越黑，分不清是啥玩意。不一会，前方竟有淡淡的荧光，再走近一点，光芒变得越加明亮，竟是七彩的光芒，就连周遭树林的树干也被照得黝黑发亮，枝叶间光影交织，一切变得迷离起来。

　　这是来到了什么地方？难道有人在前面做庆典吗？罗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周围静悄悄的。寒有点紧张，他眼睛一扫，树上全是乌鸦，两眼发着绿光，一只只正低头端详着他，吓得他连连退了几步，险些被枯枝绊倒却正好靠在了黑松针上。敢情这森林是被这些乌鸦的眼睛给照亮的。七城中的乌鸦人还多，今晚怕是聚了一半哩。寒试着呼唤罗一声，声音传得老远又一下子消失了，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群鸦低声嘟囔了几声。

　　寒快步走了几步，突然他的心一提，浑身立马紧绷僵硬起来。他忽然想到平日里这神水的树也不是刚才那么个样子。他飞快地回头扫了一圈又猛地往前走，又停下。好像也不是那回事。他又叫了罗几声，仍旧没有回应。要是罗在，肯定不怕吧。说到底，自己始终不如他。想到这，罗又摸了摸腰带。只是这回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寒往前摸索了一回，罗竟然出现在眼前，大东子竟也在前面。寒既欣喜又失望，他觉得恐怕没有机会了，可是眼看着罗越来越接近大东子的背影，他又渐渐兴奋起来，内心的恐惧竟没有几分。机会还是有的。

　　寒这次坚定地抓紧腰带，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碎步往罗的背影靠近。双双背影相对，就是时机。突然间，罗又停下了脚步，瞅瞅周围的树，骂了大东子一声，又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寒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罗还是歪嘴笑了笑，把头转回去，往大东子走过去。

　　寒瞬间后背一阵冰凉，他从未觉得罗的笑容会如此可怕，即便如此简单，却分分钟钟都能把自己吃了。但是他已别无选择，他快步往前迈了一大步，差点撞到罗。这下子寒的手心手背都冒出了冷汗，浑身的虚汗都要被这一步子柞干了，罗身上浓浓的汗味使劲地往自己扑了过来。风怎么突然间大得如此厉害，嗖嗖地在他手心里刮过犹如一把猎刀，就连乌鸦也叫得整片森林都在抖动。寒已咽了好几口口水，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但是为什么一双脚一直扎在泥土里动也不动呢。

　　最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周围的一切都化为灰白，唯有罗那个狂傲的背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眼前，伸手就能触到。寒的内心竟一下子感到如此平静，他满怀笑容，大步向前走去。

　　“嗨，罗！”

　　一瞬间，还未将腰带里的匕首抽出，罗手中的刀便已插入腹中。剧烈的疼痛急剧，罗面目狰狞地将刀插得更深一些。温暖的鲜血喷射在刀刃上滑了下去一股股渗进了彼此的衣服里。

　　“想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蠢蛋！”

　　寒眼睁睁地看着罗把刀从腹部慢慢提到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罗傲慢可憎的脸上，滑到罗的嘴边又被舔了进去。寒不甘心，他拼尽全力往罗那恶心的面孔抓去，可是怎么也抓不着，任凭那油腻污秽的嘴脸在眼前模糊。他以为这辈子最后见到的就是罗那蜡黄布满黑斑的牙齿，那么恶心，那么龌蹉。但就在眼前一片慢慢消失的时候，一直呆呆站在前面的大东子竟僵硬地扭过头来，猛地掐住了罗的肩膀，一口咬了下去。

　　大东子黑溜溜的双眼，瞬间变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