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终于,一个相貌萎缩的人吵架似地说着蹩脚的英语,奇怪而生疏地大呼小叫着巴克听不懂的话:“该死的贱货!”他喊着,目光在巴克身上闪着。 “这不是一条挨千刀的烈狗吗?厄?多少钱?”
“三百。现钱!”穿红毛衣的人快嘴答道。“看看,这是政府定的价。你不要走近它!可凶了,波罗特!”
波罗特呲牙咧嘴地笑了,考虑着这种不合理的冲天的狗价。买这么好的一条狗,这个价还是公平的。加拿大政府可不是随便丢东西的主,他们的公文要是旅行起来那可不能慢。波罗特了解狗,他一看见巴克就知道它是一只千里挑一的狗。------“千里挑一的狗哇!”他神经质地评论着。
巴克又看见钱在他们之间交换了。当那位好性子的狗“新大陆发现者”柯利和它一起被这位小个子的萎萎缩缩的小男人领走的时候,它一点儿都不吃惊。这是它最后一次看见穿红毛衣的人。而当柯利和它被拉到纳威儿号的甲板上,又回到西雅图时,这也是它最后一眼看见温暖的南方大地的。
柯利和巴克被波罗特带了去,又交给了一个叫费兰柯斯的黑脸大汉。波罗特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很黑。但费兰柯斯却是个法裔,又四分之一加拿大血统的人,比他还要黑一倍。他们对巴克来说,是新类型的人。(巴克命中注定要见到更多的这种类型的人。)随着和他们的接触,虽说谈不上爱他们吧,但巴克还是很公正地增长了对他们的尊敬。它渐渐地知道了波罗特和费兰柯斯都是很好的人,平易近人而又公正无私。对待狗,也很聪明,不会被狗所愚弄。
在纳威儿号的甲板上,巴克和柯利加入到另两条狗的中间。那两条狗中有一条很大、浑身雪白,这家伙是纳威儿号捕鲸船的船长在北冰洋上的斯佩茨伯格群岛买来的,(就叫它斯佩茨吧)它后来还陪拌着一个地质调查队到过加拿大北部冻土带的伯瑞岛。它很友好(用一种不忠实的叛逆的方式),当它沉思某种卑鄙诡计时,它就把笑容刻在脸上。比方说,第一次吃饭时,它就偷吃了巴克的食物。而巴克跳起来要惩治它时,费兰柯斯的皮鞭在空中响起,先落在那个偷食者的身上,却没有落在巴克身上什么,只是令巴克的皮肤紧张了一下。这就是费兰柯斯的公平。巴克这样判断着,这个混血儿开始受到巴克的尊敬了。
另一条狗没什么冒险的行动,因此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它并不企图偷吃新来者的东西,它是一个悲观的、愁眉苦脸的家伙,它直接了当地给柯利表明了它最大的愿望就是独自一个走开。进一步说,如果它不独自走开,那就要有麻烦。它叫戴夫,它不时地吃、睡、打哈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甚止在纳威尔号渡过加拿大西部沙罗特王后群岛时,船身那样地震动、那样地颠簸、那样地跳跃,它还是像一个不能如愿的、一心要保持平静的东西躺在那里。当时巴克和柯利都变得激动了起来,这激动有一半是充满了恐怖的疯狂。而那个戴夫,就像是斗恼了似的、仅仅是抬起了头、用一种无所谓的目光、随意地看看它们、打了一个哈欠、又睡觉去了。
日日夜夜,纳威尔号在不屈不挠的推进器的跳动中颠簸前进着。虽然今天和昨天一样,但巴克还是感觉到了天气越来越冷。最后,一天早晨,推进器安静了,纳威尔号沉浸在一种激动的气氛中。巴克感到了这一点,别的狗也感到了这一点,都知道随时要发生变化了。
费兰柯斯用皮带绑住了它们,把它们带到了甲板上。一接触到冷空气,巴克的四脚就陷进了一种白色的、像泥土的糊状东西中。它喷着鼻子向回跳着,那种白色的像毛制品的东西向下落的更多了。它抖擞着全身,可更多的又落在了它的身上。它好奇地闻闻那东西,然后用舌头舔起了一些,舌头是像火一样的感觉,可那感觉马上就没有了、不见了。这使它很迷惑,它又试了一次,还和刚才一样,都是同样的结果。旁观者吵吵闹闹地大笑着。它感觉到很是羞耻。它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它第一次见到雪。
大棒和狗牙的法律
巴克在戴伊海滨的第一天就像一场恶梦,每个小时都充满着震惊和激动,它从文明的心脏地区一下子跳到了原始荒漠的旋涡之中。这里没有懒惰、这里阳光灿烂,但这里除了闲荡和被讨厌外再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这里没有和平、没有休息、没有片刻的安全,一切都混乱不堪,都需要行动。在这里,每分钟生命和肢体都处在危险之中,都有一种强烈的需要,要时刻不断地保持机敏。因为这里的狗们和人们不是城里的狗们和人们,他们都是些野蛮的狗和野蛮的人,都是些不知法律为何物,只认大棒和狗牙的人们和狗们。
它从没见过狗和狗之间的战斗会像那些只有具备狼性的东西们之间的战斗那样地惨烈。它的第一次这样的经历就教给了它永不会忘记的一课。现在看起来这都是真的,但当时的认识却并非如此,别的什么经历都将不会像这次经历可以从中得到教诲。这次经历的牺牲者是柯利。
它们在木材场附近宿营,在那里柯利用友好的方式和一只身材丰满如狼的壮狗接近。那狗的身材不及柯利的一半。没有任何预兆,只是像闪电一样地一跳,一付似金属夹子一般的狗牙只那么一闪,柯利的脸上就从眼部到下鄂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是只有狼才会有的作战方式。
还有比这更凶的,三四十只壮狗奔跑过来围住了正在作战的这两只狗,深怀敌意地、默默地把它们围成了一个圈。巴克一点都不了解它们这种热切的击败对手的方式。柯利冲向了它的敌手,那狗跳了起来躲向一边。柯里第二次又向它的胸脯冲去,那狗一个漂亮的翻滚,又使柯利扑了空。但柯利却再也没有把脚落在地上。这正是等在旁边的那些壮狗们所期待的,它们一下子围了过来,嚎着、吼着…柯利被埋葬了,它愤怒而凄惨地尖叫着、在那些毛发竖起、有着强键体魄的狗们的下面……
就是那么快、就是那么出人意料,以至于巴克都退后了一步。它看到斯佩茨用它那特有的方式伸出深红色的舌头笑着,它看到费兰柯斯挥着一把斧头跳进了乱轰轰的狗群中,三个拿大棒的男子也过来帮助他,他们驱散了那些狗。这没用多少时间,最多两分钟,柯利就倒下了。它的最后的一批凶手被大棒轰走了,柯利却躺在了那里,它的腿断了,无声无息的生命之驱浸泡在血泊之中,殷红的鲜血渗透了皑皑大地,它的驱体用不着想象已被撕成了碎片。黑皮肤的混血儿站在柯利的尸体旁边愤怒地咒骂着。这个场景经常在巴克的睡梦中显现。这就是生活,没有什么公平可说。一旦倒下了,那就是你的末日。对,巴克可以去看这个场景,但巴克决不能倒下。
斯佩茨吐出舌头又笑了,从这一刻起巴克就恨上了它,带着痛苦,带着不死的仇恨。
柯利的残死对它的打击还没有过去,巴克又糟受了另一次打击:费兰柯斯用皮带和扣子把它牢牢地捆绑了起来。这是一套枷锁,这种枷锁它见过。在南方的家里,那些鹅们就是这样被绑在马背上的。
就像它曾见到过的马是怎样干活儿的一样,巴克也被派上了这种活儿:用小雪撬拉着费兰柯斯去远在山谷边的森林里,回来时拉着一雪橇木头。它的骄傲的自尊虽说被当做了一般的“动物特遣队”所驱使了而受到了伤害,但它还是很聪明的没有反抗,它用一种意志力弯下腰去尽力奔跑。这种工作对它来说完全是崭新的、陌生的,而费兰柯斯又是严厉的、苛刻的,他随时都要求忠顺和听话。鞭子的优越性就是能不间断地收到这种忠顺和听话。戴夫是一个富有经验的雪橇掌舵者,无论巴克何时有了过失,它都只是轻轻咬一下它的后背。斯佩茨是狗队的队长,也很有经验。它总是不能理解巴克,它尖声咆哮着、时不时地责备着,或者狡猾地、自以为是地把巴克拉回到它想让它在的路上。巴克很容易就学会了这一点,在付了一定的代价后,它联络了另两名伙伴,使得费兰柯斯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节日前夜返回营地时,巴克已经很明白了:“号 、号”就是停,“马时 、马时”就是向前冲,拐弯时要绕个大圈子,而当负重的小雪撬滑下山坡紧跟在它们的后爪子时,一定要使掌舵的狗视野很清楚。
“真是三条好狗哇!”费兰柯斯告诉波罗特:“该死的巴克,真行!像座山一样,想让它多快就多快。”
到中午时分,波罗特沿着派他去的地方急急忙忙地回来了,还带来了两条狗。他叫它们比利和乔。这兄弟俩都很强壮,虽是一母所生,但性格却黑白分明。比利的缺点就是它有一付过分的好性子。而乔正好相反,脾气很坏,经常都在想着什么,不断地乱吼乱叫,还有一双恶毒的眼睛。巴克同志式地接待了它们,戴夫对它们不理不睬。而斯佩茨,则先是打败了一个,接着又想战胜另一个。比利息事宁人地摇着尾巴,发现自己的忍让无济于事干脆就跑开了。可斯佩茨的利牙还是咬住了它的侧身,比利也只是叫着、忍让着。但是乔却不行,不管斯佩茨如何地转圈,乔都蹬着后腿正面对着它,跟着它一起转圈。乔毛发竖起、耳朵后扬、嘴唇翻卷着、吼叫着、上下牙交错着随时要进行嘶咬、双眼恶魔一般残忍地闪着凶光……整个身体冲满了交战前的恐怖和紧张。面对乔如此可怕的形象,斯佩茨被迫放弃了对它的惩戒。但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败,它就又转向那个并没招惹它、一直都在旁边悲叹的比利,将它一直欺侮到营地的边缘。
到了晚上,波罗特又弄来了一只狗。这狗看上去有点老,叫起来声音嘶哑,长长的身子贫弱而又憔悴,脸上有一快战斗留下来的伤疤,一只独眼闪着凶猛勇敢的光,一看就能引起尊敬。它叫索尔莱克斯,意思就是愤怒者。像戴夫一样,它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付出、什么也不期望。它慢慢行走的时候,心里老在盘算着什么,甚至连斯佩茨也不敢招惹它。它有一个怪癖,巴克不幸还没有发觉,就是它不愿别的狗走近它瞎眼的那一边。就为这个缘故,巴克无意中惹恼了它。当索尔莱克斯旋风般地扑向它,一口咬住了它肩膀上三寸深的骨头上下摆动时,巴克才为自己的轻率获得了第一次认识。从此以后,巴克就回避它瞎了眼的那一面,并一直到它们友谊的结束,再也没有发生过麻烦。索尔莱克斯唯一表面上的野心、抱负,像戴夫一样,就是单独走开。虽然,像巴克以后所学到的,它们每只狗都相对具有(也许是更加生气勃勃的)野心,但索尔莱克斯却不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巴克面临着巨大的睡觉问题。帐篷被蜡烛所照亮,在可怕的旷野中闪着红光。当它很自然地像通常那样走进帐蓬时,波罗特和费兰柯斯的咒骂夹杂着一些炊食用具向它铺天盖地地仍了过来。它从惊恐中恢复后,可鄙地逃到了外面的寒冷之中。冷风刺骨地吹到了它的身上,尤其是恶毒地钻进了它受伤的肩膀里。它躺在雪堆旁试图睡觉,可是不久它就被冻得浑身发抖。怀着凄惨而郁闷的心情,它在众多的帐篷之间徘徊,只发现那些地方一个比一个更冷。到处都有野狗向它冲来,它就一直仰起脖子嗥叫,(这它学得很快)它们就不再折磨它,让它走开了。
最后它有了主意,它要返回去看看它的队友们的情形怎么样。使它吃惊的是,它们都不见了。它又一次在这个硕大的营地里徘徊,寻找着它们。它又一次想回到帐篷,它们在帐篷里吗?不,不可能,要不它就不会被赶出来的。那么它们都在哪里呢?带着一条颓丧底垂的尾巴和一个浑身发抖的身子,巴克极度地绝望。它毫无目标地在帐蓬之间兜着圈子。突然它的前腿踩到了一个雪堆陷了下去,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脚下蠕动着。巴克一跃而起,竖起毛发吼叫了起来,对脚下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十分害怕。可是对方一声友好而小声的吠叫使它又平静了下来,于是它就走过去观察,一股暖气升到了它的鼻孔。那里,圈缩在雪下舒适的厅子里的是比利。比利悲哀而和解地叫着,慢慢蠕动着,百般扭动着身子表示着它良好的愿望和意图,甚至它还想冒险贿赂和平,用它那温暖潮湿的舌头来舔巴克的脸。
这又是一课,原来它们就是这么睡觉的。巴克十分自信地也选了一个点,故意大惊小怪地、磨磨蹭蹭地、极端费事地为自己挖了一个洞。身体的热量马上填满了那仅有的空间,它躺了下去睡着了。晚上的时间是漫长的、艰难的,它舒适地躺在那里、呼吸均匀、虽然在恶梦中它又吼又叫又乱动。
营地里噪杂的吵闹声把它惊醒,起先它不知在什么地方。下了一夜雪,它完全被埋了起来。四周的雪墙向它挤来,汹涌澎湃的恐怖之浪很快打遍了它的全身-------这是一种对荒野之中充满了陷井和圈套的恐怖。这是一个征兆。于是,它命令它的整个生命全部贯穿到它的忍耐、坚韧之中去。因为它是一条有文明意识的狗,一条非常文明化了的狗,它的生活经历里根本没有什么陷井、圈套之类的东西。因而它自己也从不害怕什么。现在,它全身的肌肉都痉孪而本能地绷紧了起来,脖子上、肩膀上的毛发从根部立起。它冲着灰朦朦的天空凶狠而残暴地嚎叫了一声,大雪像闪光的云飞落到它的身上。在四肢踏上土地之前,它已看到眼前就是那白色的营地,意识到现在它又在这个地方了。它回忆起了和曼纽尔一起去散步,一直想到昨天晚上挖这个洞过夜为止。
费兰柯斯的一声大喊使它回到了眼前:“我说什么来着?”这个赶狗人向波罗特喊着:“该死的巴克肯定学什么都非常快的!你看看它挖的这个洞!”
波罗特严肃地点点头。做为加拿大政府的信使,他负担着重要的公事,他十分焦急地想要找到最可靠的狗,他尤其满意巴克的表现。
一个钟头里狗队里又增加了几条强健的狗,使总数增加到了九只。没过多久它们就都被套上了绳索,摇摇摆摆地行进在通往戴伊卡农的路上了。巴克现在很高兴做这件活儿,虽然发现干这活很累,但它认识到实在不能小看了这活儿。它还非常吃惊地发现,它有一股使整个狗队生气勃勃的热情,这使它和其它的狗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更使它吃惊的是,戴夫和索尔莱克斯的工作态度也改变了。它们都是新狗,完全被绳索改造着。它们干什么都是被动的,没有关心给它们。它们很机敏,很有活力,焦急地想把活儿干好。不管什么被耽搁了、被弄乱了,它们都要凶狠地发火。它们存在的最高价值、它们生活的全部目地、以及它们所有的欢喜就是这一路上的苦役和幸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