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医学》的中译本序

  《人与医学》的中译本序

  顾谦吉先生是学农学的,他虽然学过生物学、生理学、解剖学,却不是

  医学的内行。他翻译此书时,曾得着协和医学校的几位教授的帮助。李宗恩

  博士和姜体仁先生曾校读译本全稿,给了译者最多的助力。

  我因为自己爱读这本书,又因为顾临先生独立担任译费使这部书有翻译

  成中文的机会,其高谊可感。所以我自告奋勇担任此书“润文”的责任。此

  书译成之后,我颇嫌译文太生硬,又不免有错误,所以我决心细细重校一遍。

  但因为我太忙,不能用全力做校改的事,所以我的校改就把这部书的中译本

  的付印延误了一年半之久。这是我最感觉惭愧的。(书中有一些人名地名的

  音译,有时候先后不一致,我曾改正一些,但恐怕还有遗漏未及统一之处)

  今年美国罗宾生教授(G. Canby Robinson)在协和医学校作客座教授,

  我和他偶然谈起此书的翻译,他很高兴的告诉我,不但著者是他的朋友,这

  书英文本的译人包以丝女士又是他的亲戚,他又是怂恿她翻译这书的人。我

  也很高兴,就请他给这部中译本写了一篇短序,介绍这书给中国的读者。

  英文本原有著者作序一篇,和美国黑普金大学魏尔瞿教授的卷头语一

  篇,我都请我的朋友关琪桐先生翻译出来了(罗宾生先生的序是我译的)。

  有了这三篇序,我本可以不说什么了。只因为我曾许顾临先生写一篇介

  绍这书给中国读者的文字,所以在说明这书翻译的经过之外,我还是补充几

  句介绍的话。

  西格里斯教授在自序里说:

  用一般文化做画布,在那上面画出医学的全景来——这是本书的计划,可以说是前人不曾

  做过的尝试。

  这句话最能写出这部书的特别长处。这书不单是一部医学发达史,乃是一部

  用一般文化史作背景的医学史。

  这部书当然是一部最有趣味的医学小史。著者领着我们去看人体结构的

  知识(解剖学)和人体机能的知识(生理学)的发达史;去看人类对于病人

  态度的演变史;去看人类对于病的观念的演变史;去看病理学逐渐演变进步

  的历史;去看人们诊断疾病,治疗疾病,预防疾病的学问技术逐渐进步的历

  史。每一门学问,每一种技术,每一个重要理论,各有它发展的过程,那就

  是它的历史。这种种发展过程,合起来就成了医学史的全部。

  但每一种新发展,不能孤立,必定有它的文化背景,必定是那个文化背

  景的产儿。埋头做骈文律诗律赋八股,或者静坐讲理学的知识阶级,决不会

  产生一个佛萨利司(Vesalius),更不会产生一个哈维(Harvey),更不会

  产生一个巴斯脱(Pas-teur)或一个郭霍(Koch)。巴斯脱和郭霍完全是十

  九世纪科学最发达时代的人杰,是不用说的。佛萨利司和哈维都是那十六七

  世纪的欧洲一般文化的产儿,都是那新兴的医科大学教育的产儿,——他们

  

  都是意大利的巴度阿(Padua)大学出来的。那时候,欧洲的大学教育已有了

  五百年的发展了。那时候,欧洲的科学研究早已远超过东方那些高谈性命主

  静主敬的“精神文明”了。其实东方文化的落后,还不等到十六七世纪——

  到了十六七世纪,高低早已定了,胜败早已分了:我们不记得十七世纪初期

  利玛窦带来的新天文学在中国已是无坚不摧的了吗?——我们的科学文化的

  落后还得提早两千年!老实说,我们东方人根本就不曾有过一个自然科学的

  文化背景。我们读了西格里斯先生的这部医学史,我们不能不感觉我们东方

  不但没有佛萨利司、哈维、巴斯脱、郭霍;我们简直没有盖伦(Galen),甚

  至于没有黑剥克莱底斯(Hippocrates)!我们在今日重读两千几百年前的《黑

  剥克莱底斯誓词》(此书的第七篇内有全文),不能不感觉欧洲文化的科学

  精神的遗风真是源远流长,怪不得中间一千年的黑暗时期始终不能完全扫灭

  古希腊、罗马的圣哲研究自然爱好真理的遗风!这个黑剥克莱底斯——盖伦

  的医学传统,正和那多禄某(Ptolemy)的天文学传统一样,虽然有错误,终

  不失为最可宝贵的古代科学的遗产。没有多禄某,也决不会有解白勒

  (Keppler)、葛利略(Galileo)、牛顿(Newton)的新天文学。没有黑剥

  克莱底斯和盖伦,也决不会有佛萨利司、哈维以后的新医学。——这样的科

  学遗产就是我们要指出的文化背景。

  都是意大利的巴度阿(Padua)大学出来的。那时候,欧洲的大学教育已有了

  五百年的发展了。那时候,欧洲的科学研究早已远超过东方那些高谈性命主

  静主敬的“精神文明”了。其实东方文化的落后,还不等到十六七世纪——

  到了十六七世纪,高低早已定了,胜败早已分了:我们不记得十七世纪初期

  利玛窦带来的新天文学在中国已是无坚不摧的了吗?——我们的科学文化的

  落后还得提早两千年!老实说,我们东方人根本就不曾有过一个自然科学的

  文化背景。我们读了西格里斯先生的这部医学史,我们不能不感觉我们东方

  不但没有佛萨利司、哈维、巴斯脱、郭霍;我们简直没有盖伦(Galen),甚

  至于没有黑剥克莱底斯(Hippocrates)!我们在今日重读两千几百年前的《黑

  剥克莱底斯誓词》(此书的第七篇内有全文),不能不感觉欧洲文化的科学

  精神的遗风真是源远流长,怪不得中间一千年的黑暗时期始终不能完全扫灭

  古希腊、罗马的圣哲研究自然爱好真理的遗风!这个黑剥克莱底斯——盖伦

  的医学传统,正和那多禄某(Ptolemy)的天文学传统一样,虽然有错误,终

  不失为最可宝贵的古代科学的遗产。没有多禄某,也决不会有解白勒

  (Keppler)、葛利略(Galileo)、牛顿(Newton)的新天文学。没有黑剥

  克莱底斯和盖伦,也决不会有佛萨利司、哈维以后的新医学。——这样的科

  学遗产就是我们要指出的文化背景。

  这样的描写医学的各个部分的历史发展,才是著者自己说的“用一般文

  化作画布,在那上面画出医学的全景来”。这样的一部医学史最可以引导我

  们了解这世界的新医学的整个的意义。这样的一部医学史不但能使我们明白

  新医学发展的过程,还可以使我们读完这书之后,回头想想我们家里的阴阳

  五行的“国医学”在这个科学的医学史上能够占一个什么地位。

  这部书不仅是一部通俗的医学史,也是一部最有趣味的医学常识教科

  书。它是一部用历史眼光写的医学通论。它的范围包括医学的全部,——从

  解剖学说到显微解剖学,人体组织学,胚胎学,比较解剖学,部位解剖学;

  从生理学说到生物化学,生物物理学,神经系统生理学;从心理学说到佛洛

  特(Freud)一派的心理分析,更说到著者最期望发达的“医学的人类学”;

  从疾病说到病理学的各个部分,说到病因学,说到解剖学、病原学,说到细

  菌学与免疫性,说到疾病的分类;从各种治疗说到各种预防,从内科说到外

  科手术,从预防说到公共卫生;最后说到医生,从上古医生的地位说到现代

  医生应有的道德理想。

  这正是一部医学通论的范围。它的总结构是这样的:先说人,次说病人,

  次说病的征象,次说病理,次说病因,次说病的治疗与预防,最后说医生。

  每一个大纲,每一个小节目,都是历史的叙述,都是先叙述人们最早时期的

  错误见解与方法,或不完全正确的见解与方法,然后叙述后来科学证实的新

  见解与新方法如何产生,如何证实,如何推行。如以我们可以说这是一部用

  

  历史叙述法写的医学通论。每一章叙述的是一段历史,是一个故事,是一个

  很有趣味的历史故事。

  历史叙述法写的医学通论。每一章叙述的是一段历史,是一个故事,是一个

  很有趣味的历史故事。

  我们这些不学医的“凡人”,也应该读这样的一部书。医学关系我们的

  生命,关系我们爱敬的人的生命。古人说,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其实是,

  凡是人都不可不知道医学的常识。尤其是我们中国人更应该读这样的一部

  书。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实在太缺乏新医学的常识了。我们至今还保留着的

  许多传统的信仰和习惯,平时往往使我们不爱护身体,不讲求卫生,有病时

  往往使我们胡乱投医吃药,甚至于使我们信任那些不曾脱离巫术的方法,甚

  至于使我们反对科学的医学。到了危急的时候,我们也许勉强去进一个新式

  医院;然而我们的愚昧往往使我们不了解医生,不了解看护,不了解医院的

  规矩。老实说,多数的中国人至今还不配做病人!不配生病的人,一旦有了

  病,可就危险了!

  所以我很郑重地介绍这部《人与医学》给一般的中国读者。这部书的好

  处全在他的历史叙述法。我们看他说的古代人们对于医学某一个方面的错误

  思想,我们也可以明白我们自己在那个方面的祖传思想的错误。我们看他叙

  述的西洋医学每一个方面的演变过程,我们也可以明白我们现在尊为“国医”

  的知识与技术究竟可比人家第几世纪的进步。我们看他叙述的新医学的病理

  学,诊断方法,治疗方法,预防方法,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新式的医生要用

  那么麻烦的手续来诊断,为什么诊断往往需要那么多的时间,为什么医生往

  往不能明白断定我们害的什么病,为什么好医生往往不肯给我药吃,为什么

  好的医院的规矩那么严,为什么医院不许我自己的亲人来看护我,为什么看

  护病人必须受专门的训练,为什么我们不可随便求医吃药。总而言之,我们

  因为要学得如何做病人,所以不可不读这部有趣味又有用的书。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一日

  《胡适选集》翻译分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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