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虞文录》序
吴又陵先生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他站在那望不尽头的长路上,
眼睛里,嘴里,鼻子里,头颈里,都是那迷漫扑人的孔渣孔滓的尘土。他自
己受不住了,又不忍见那无数行人在那孔渣孔滓的尘雾里撞来撞去,撞的破
头折脚。因此,他发愤做一个清道夫,常常挑着一担辛辛苦苦挑来的水,一
勺一勺的洒向那孔尘迷漫的大街上。他洒他的水,不但拿不着工钱,还时时
被那无数吃惯孔尘的老头子们跳着脚痛骂,怪他不识货,怪他不认得这种孔
渣孔滓的美味,怪他挑着水拿着勺子在大路上妨碍行人!他们常常用石头掷
他,他们哭求那些吃孔尘羹饭的大人老爷们,禁止他挑水,禁止他清道。但
他毫不在意,他仍旧做他清道的事。有时候,他洒的疲乏了,失望了,忽然
远远的觑见那望不尽头的大路的那一头,好像也有几个人在那里洒水清道,
他的心里又高兴起来了,他的精神又鼓舞起来了。于是他仍旧挑了水来,一
勺一勺的洒向那旋洒旋干的长街上去。
这是吴先生的精神。吴先生和我们朋友陈独秀是近年来攻击孔教最有力
的两位健将。他们两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成都,相隔那么远,但精神上
很有相同之点。独秀攻击孔丘的许多文章(多载《新青年》第二卷)专注重
“孔子之道不合现代生活”的一个主要观念。当那个时候,吴先生在四川也
做了许多非孔的文章,他的主要观念也只是“孔子之道不合现代生活”的一
个观念。吴先生是学过法政的人,故他的方法与独秀稍不同。吴先生自己说
他的方法道:
不佞丙午游东京,曾有数诗,注中多非儒之说。归蜀后,常以六经,《五礼通考》,《唐
律疏义》,《满清律例》,及诸史中议礼议狱之文,与老庄、孟德斯鸠、甄克思、穆勒、约翰、
斯宾塞尔、远藤隆吉、久保天随诸家之著作,及欧美各国宪法、民法、刑法,比较对勘。十年
以来,粗有所见。
吴先生用这个方法的结果,他的非孔文章大体都注意那些根据孔道的种
种礼教,法律,制度,风格。他先证明这些礼法制度都是根据于儒家的基本
教条的,然后证明这种种礼法制度都是一些吃人的礼教和一些坑陷人的法律
制度。他又从思想史的方面,指出自老子以来也有许多古人不满意于这些欺
人、吃人的礼制,使我们知道儒教所极力拥护的礼制,在千百年前早已受思
想家的批评与攻击了,何况在现今这种大变而特变的社会生活之中呢?
吴先生的方法,我觉得是很不错的。我们对于一种学说或一种宗教,我
们应该研究它在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影响:“它产生了什么样子的礼法制度?
它所产生的礼法制度发生了什么效果?增长了或是损害了人生多少幸福?造
成了什么样子的国民性?助长了进步吗?阻碍了进步吗?”这些问题都是批
评一种学说或一种宗教的标准。用这种实际的效果去批评学说与宗教,是最
严厉又最平允的方法。吴先生虽不曾明说他用的是这种实际主义的标准,但
我想他一定很赞成我这个解释。
它所产生的礼法制度发生了什么效果?增长了或是损害了人生多少幸福?造
成了什么样子的国民性?助长了进步吗?阻碍了进步吗?”这些问题都是批
评一种学说或一种宗教的标准。用这种实际的效果去批评学说与宗教,是最
严厉又最平允的方法。吴先生虽不曾明说他用的是这种实际主义的标准,但
我想他一定很赞成我这个解释。
足下分汉、宋儒者以及今之孔道孔教诸会之孔教,与真正孔子之教为二,且谓孔教为后人
所坏。愚今所欲问者,汉唐以来诸儒,何以不依傍道、法、杨、墨,而人亦不以道法杨墨称之?
何以独与孔子为缘而复败坏之也?足下可深思其故矣。(《新青年》二卷四号)
这个道理最明显:何以那种种吃人的礼教制度都不挂别的招牌,偏爱挂
孔老先生的招牌呢?正因为二千年吃人的礼教法制都挂着孔丘的招牌,故这
块孔丘的招牌——无论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来,捶碎,烧去!
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
陵先生!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六日
《胡适文存》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