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考证(改定稿)
《红楼梦》的考证是不容易做的,一来因为材料太少,二来因为向来研
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他们怎样走错了道路呢?他们不去搜求那些可
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
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
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梦》的附会!这种附会的“红学”又可分作几派:
第一派说《红楼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的诸名王奇
女”。他们说董鄂妃即是秦淮名妓董小宛,本是当时名士冒辟疆的妾,后来
被清兵夺去,送到北京,得了清世祖的宠爱,封为贵妃。后来董妃夭死,清
世祖哀痛的很,遂跑到五台山去做和尚去了。依这一派的话,冒辟疆与他的
朋友们说的董小宛之死,都是假的;清史上说的清世祖在位十八年而死,也
是假的。这一派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即是清世祖,林黛玉即是董妃。“世
祖临宇十八年,宝玉便十九岁出家、世祖自肇祖以来为第七代,宝玉便言‘一
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举人;世祖谥‘章’,宝玉便谥‘文妙’,
文章两字可暗射。”“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小宛是苏
州人,黛玉也是苏州人;小宛在如皋,黛玉亦在扬州。小宛来自盐官,黛玉
来自巡盐御史之署。小宛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
得小宛之半。..小宛游金山时,人以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号‘潇湘妃
子’,实从‘江妃’二字得来。”(以上引的话均见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
索隐》的提要。)
这一派的代表是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索隐》。这一派的根本错误已被
孟莼荪先生的《董小宛考》(附在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之后,页
131
以下)用精密的方法一一证明了。孟先生在这篇《董小宛考》里证明董小宛
生于明天启四年甲子,故清世祖生时,小宛已十五岁了;顺治元年,世祖方
七岁,小宛已二十一岁了;顺治八年正月二日,小宛死,年二十八岁,而清
世祖那时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小宛比清世祖年长一倍,断无入宫邀宠
之理。孟先生引据了许多书,按年分别,证据非常完备,方法也很细密。那
种无稽的附会,如何当得起孟先生的摧破呢?例如《红楼梦索隐》说:
渔洋山人题冒辟疆妾圆玉女罗画三首之二末句云:“洛川淼淼神人隔,空费陈王八斗才”,
亦为小琬而作。圆玉者,琬也;玉旁加以宛转之义,故曰圆玉。女罗,罗敷女也。均有深意。
神人之隔,又与死别不同矣。(《提要》)
孟先生在《董小宛考》里引了清初的许多诗人的诗来证明冒辟疆的妾并不止
小宛一人;女罗姓蔡,名含,很能画苍松墨凤;圆玉当是金晓珠,名玬,昆
山人,能画人物。晓珠最爱画洛神(汪舟次有晓珠手临洛神图卷跋,吴薗次
有乞晓珠画洛神启),故渔洋山人诗有“洛川淼淼神人隔”的话。我们若懂
得孟先生与王梦阮先生两人用的方法的区别,便知道考证与附会的绝对不相
同了。
《红楼梦索隐》一书,有了《董小宛考》的辨正,我本可以不再批评他
了。但这书中还有许多绝无道理的附会,孟先生都不及指摘出来。如他说:
“曹雪芹为世家子,其成书当在乾嘉时代。书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时
事,在嘉庆时所作可知。..意者此书但经雪芹修改,当初创造另自有人。
..
揣其成书亦当在康熙中叶。..至乾隆朝,事多忌讳,档案类多修改。《红
楼》一书,内廷索阅,将为禁本。雪芹先生势不得已,乃为一再修订,俾愈
隐而愈不失其真。”(《提要》页
5至
6)但他在第十六回凤姐提起南巡接
驾一段话的下面,又注道:“此作者自言也。圣祖二次南巡,即驻跸雪芹之
父曹寅盐署中,雪芹以童年召对,故有此笔。”下面赵嬷嬷说甄家接驾四次
一段的下面,又注道:“圣祖南巡四次,此言接驾四次,特明为乾隆时事。”
我们看这三段“索隐”,可以看出许多错误。(1)第十六回明说二三十年前
“太祖皇帝”南巡时的几次接驾;赵嬷嬷年长,故“亲眼看见”。我们如何
能指定前者为康熙时的南巡而后者为乾隆时的南巡呢?(2)康熙帝二次南巡
在二十八年(1689),到四十三年曹寅才做两淮巡盐御史。《索隐》说康熙
帝二次南巡驻跸曹寅盐院署,是错的。(3)《索隐》说康熙帝二次南巡时,
“曹雪芹以童年召对”;又说雪芹成书在嘉庆时。嘉庆元年(1796),上距
康熙二十八年,已隔百零七年了。曹雪芹成书时,他可不是一百二三十岁了
吗?(4)《索隐》说《红楼梦》成书在乾嘉时代,又说是在嘉庆时所作:这
一说最谬。《红楼梦》在乾隆时已风行,有当时版本可证。(详考见后文)
况且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曾提起曹雪芹的《红楼梦》;袁枚死于嘉庆二年,
《诗话》之作更早的多,如何能提到嘉庆时所作的《红楼梦》呢?
第二派说《红楼梦》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说。这一派可用蔡孑民先生的
《石头记索隐》作代表。蔡先生说:
《石头记》..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
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之上,加以数层障幂,使读者
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石头记索隐》页
10)
书中“红”字多隐“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
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当时清帝虽躬修文学,且创开博学鸿词科,
实专以笼络汉人,初不愿满人渐染汉俗,其后雍乾诸朝亦时时申诫之。故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
道:“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又黛玉见宝玉腮上血渍,询知为淘
澄胭脂膏子所溅,谓为“带出幌子,吹到舅舅耳里,又大家不干净惹气”。皆此意。宝玉在大
观园中所居曰怡红院,即爱红之义。所谓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增删本书,则吊明之义也。..(页
3至
4)
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不但“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与“汉”
字“满”字有关系也;我国古代哲学以阴阳二字说明一切对待之事物,《易》坤卦彖传曰,“地
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于阴阳也。《石头记》即用其义。第三十一回,..
翠缕说:“知道了!姑娘(史湘云)是阳,我就是阴。..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
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清制,对于君主,满人自称奴才,汉人自称臣。臣与奴才,并无
二义。以民族之对待言之,征服者为主,被征服者为奴。本书以男女影满汉,以此。(页
9至
10)
这些是蔡先生的根本主张。以后便是“阐证本事”了。依他的见解,下面这
些人是可考的:
(1)贾宝玉,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礽。(康
熙帝的太子,后被废)(页
10—22)
(2)《石头记》叙巧姐事,似亦指胤礽,巧字与礽字形相似也。..(页
23—25)
23—25)
林黛玉影朱竹垞(朱彝尊)也。绛珠,影其氏也。居潇湘馆,影其
竹垞之号也。..(页
25—27)
(4)薛宝钗,高江村(高士奇)也。薛者,雪也。林和靖诗:“雪满山
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高士奇)也。..
(页
28—42)
(5)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学,乾卦作“≡”,故曰三姑娘。健庵
以进士第三人及第,通称探花,故名探春。..(页
42—47)
(6)王熙凤影余国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写作“国”,故熙
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页
47—61)
(7)史湘云,陈其年也。其年又号迦陵。史湘云佩金麒麟,当是“其”
字“陵”字之借音。氏以史者,其年尝以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也。..
(页
61—71)
(8)妙玉,姜西溟(姜宸英)也。姜为少女,以妙代之。《诗》曰,“美
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代英字也。(从徐柳泉说)..(页
72—87)
(9)惜春,严荪友也。..(页
87—91)
(10)宝琴,冒辟疆也。..(页
91—95)
(11)刘老老,汤潜庵(汤斌)也。..(页
95—110)
蔡先生这部书的方法是:每举一人,必先举他的事实,然后引《红楼梦》
中情节来配合。我这篇文里,篇幅有限,不能表示他的引书之多和用心之勤:
这是我很抱歉的。但我总觉得蔡先生这么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费了,因为
我总觉得他这部书到底还只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我记得从前有个灯谜,用
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来打一个“日”字。这个谜,除了做谜的人自己,
是没有人猜得中的。因为做谜的人先想着南北朝的齐和梁两朝都是姓萧的;
其次,把“萧萧下”的“萧萧”解作两个姓萧的朝代;其次,二萧的下面是
那姓陈的陈朝。想着了“陳”字,然后把偏旁去掉(无边);再把“東”字
里的“木”字去掉(落木)。剩下的“日”字,才是谜底!你若不能绕这许
多弯子,休想猜谜!假使做《红楼梦》的人当日真个用王熙凤来影余国柱,
真个想着“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写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
王字相连也”,——假使他真如此思想,他岂不真成了一个大笨伯了吗?他
费了那么大气力,到底只做了“国”字和“柱”字的一小部分:还有这两个
字的其余部分和那最重要的“余”字,都不曾做到“谜面”里去!这样做的
谜,可不是笨谜吗?用麒麟来影“其年”的其,“迦陵”的陵;用三姑娘来
影“乾学”的乾:假使真有这种影射法,都是同样的笨谜!假使一部《红楼
梦》真是一串这么样的笨谜,那就真不值得猜了!
我且再举一条例来说明这种“索隐”(猜谜)法的无益。蔡先生引蒯若
木先生的话,说刘老老即是汤潜庵:
潜庵受业于孙夏峰(孙奇逢,清初的理学家),凡十年。夏峰之学本以象山(陆九渊)阳
明(王守仁)为宗。《石头记》:“刘老老之女婿曰王狗儿,狗儿之父曰王成。其祖上曾与凤
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势利,便连了宗。”似指此。
其实《红楼梦》里的王家既不是专指王阳明的学派,此处似不应该忽然用王
家代表王学。况且从汤斌想到孙奇逢,从孙奇逢想到王阳明学派,再从阳明
学派想到王夫人一家,又从王家想到王狗儿的祖上,又从王狗儿转到他的丈
母刘老老,——这个谜可不是比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谜还更难猜吗?蔡
先生又说《石头记》第三十九回刘老老说的“抽柴”一段故事是影汤斌毁五
通祠的事;刘老老的外孙板儿影的是汤斌买的一部《廿一史》;他的外孙女
青儿影的是汤斌每天吃的韭菜!这种附会已是很滑稽的了。最妙的是第六回
凤姐给刘老老二十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徐乾学赙送的二十金;
又第四十二回凤姐又送老老八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惟遗俸银八
两。这八两有了下落了,那二十两也有了下落了;但第四十二回王夫人还送
了刘老老两包银子,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这一百两可就没有下落了!
因为汤斌一生的事实没有一件可恰合这一百两银子的,所以这一百两虽然比
那二十八两更重要,到底没有“索隐”的价值!这种完全任意的去取,实在
没有道理,故我说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也还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学派想到王夫人一家,又从王家想到王狗儿的祖上,又从王狗儿转到他的丈
母刘老老,——这个谜可不是比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谜还更难猜吗?蔡
先生又说《石头记》第三十九回刘老老说的“抽柴”一段故事是影汤斌毁五
通祠的事;刘老老的外孙板儿影的是汤斌买的一部《廿一史》;他的外孙女
青儿影的是汤斌每天吃的韭菜!这种附会已是很滑稽的了。最妙的是第六回
凤姐给刘老老二十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徐乾学赙送的二十金;
又第四十二回凤姐又送老老八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惟遗俸银八
两。这八两有了下落了,那二十两也有了下落了;但第四十二回王夫人还送
了刘老老两包银子,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这一百两可就没有下落了!
因为汤斌一生的事实没有一件可恰合这一百两银子的,所以这一百两虽然比
那二十八两更重要,到底没有“索隐”的价值!这种完全任意的去取,实在
没有道理,故我说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也还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卫(成
德官侍卫)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姜宸英)。..”徐先生言之甚
详,惜余不尽记忆。
又俞樾的《小浮梅闲话》(《曲园杂纂》三十八)说:
《红楼梦》一书,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通志堂经解》每
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恭读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十一
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岁。”(适按此谕不见于《东华录》,
但载于《通志堂经解》之首)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中所述颇合也。
钱静方先生的《红楼梦考》(附在《石头记索隐》之后,页
121—130)也颇
有赞成这种主张的倾向。钱先生说: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也。使侍御而
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
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
这一派的主张,依我看来,也没有可靠的根据,也只是一种很牵强的附
会。(1)纳兰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1654),死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
年三十一岁。他死时,他的父亲明珠正在极盛的时代,(大学士加太子太傅,
不久又晋太子太师)我们如何可说那眼见贾府兴亡的宝玉是指他呢?(2)俞
樾引乾隆五十一年上谕说成德中举人时止十五岁,其实连那上谕都是错的。
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康熙壬子,他中举人时,年十八;明年癸丑,他中进
士,年十九。徐乾学作的《墓志铭》与韩菼作的《神道碑》,都如此说。乾
隆帝因为硬要否认《通志堂经解》的许多序是成德做的,故说他中进士时年
止十六岁。(也许成德应试时故意减少三岁,而乾隆帝但依据履历上的年岁。)
无论如何,我们不可用宝玉中举的年岁来附会成德。若宝玉中举的年岁可以
附会成德,我们也可以用成德中进士和殿试的年岁来证明宝玉不是成德了!
附会成德,我们也可以用成德中进士和殿试的年岁来证明宝玉不是成德了!
至于钱先生说的纳兰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成德原配
卢氏,为两广总督兴祖之女,续配官氏,生二子一女。卢氏早死,故《饮水
词》中有几首悼亡的词。钱先生引他的悼亡词来附会黛玉,其实这种悼亡的
诗词,在中国旧文学里,何止几千首?况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若几
首悼亡词可以附会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尽可夫”了!(4)至于徐柳泉
说的大观园里十二金钗都是纳兰成德所奉为上客的一班名士,这种附会法与
《石头记索隐》的方法有同样的危险。即如徐柳泉说妙玉影姜宸英,那么,
黛玉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晴雯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又如他说宝钗影高士
奇,那么,袭人也可以影高士奇了,凤姐更可以影高士奇了。我们试读姜宸
英祭纳兰成德的文:
兄一见我,怪我落落;转亦以此,赏我标格。..数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
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时嫚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睁舌
桥,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
余色拒之,兄门固扁。
妙玉可当得这种交情吗?这可不更像黛玉吗?我们又试读郭琇参劾高士奇的
奏疏: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凡督抚藩臬道府厅县以及在内之大小卿员,皆王
鸿绪等为之居停哄骗而夤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护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
然而人之肯为贿赂者,盖士奇供奉日久,势焰日张,人皆谓之门路真,而士奇遂自忘乎其为撞
骗,亦居之不疑,曰,我之门路真。..以觅馆糊口之穷儒,而今忽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
从何来?无非取给于各官。然官从何来?非侵国帑,即剥民膏。夫以国帑民膏而填无厌之溪壑,
是士奇等真国之蠹而民之贼也。..(清史馆本传《耆献类征》六十)
宝钗可当得这种罪名吗?这可不更像凤姐吗?我举这些例的用意是要说明这
种附会完全是主观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无益的。钱静方先生说的好:
“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
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
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
二
我现在要忠告诸位爱读《红楼梦》的人:“我们若想真正了解《红楼梦》,
必须先打破这种牵强附会的《红楼梦》谜学!”
其实做《红楼梦》的考证,尽可以不用那种附会的法子。我们只须根据
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
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这些问题乃是
《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
我们先从“著者”一个问题下手。
本书第一回说这书原稿是空空道人从一块石头上抄写下来的,故名《石
头记》;后来空空道人改名情僧,遂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
溪题为《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
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
的缘起。诗云:
溪题为《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
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
的缘起。诗云: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第百二十回又提起曹雪芹传授此书的缘由。大概“石头”与空空道人等名目
都是曹雪芹假托的缘起,故当时的人多认这书是曹雪芹作的。袁枚的《随园
诗话》卷二中有一条说:
康熙间,曹练亭(练当作楝)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
“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借此遮目耳。”
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
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明
我斋读而羡之。(坊间刻本无此七字)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此四字坊间刻
本作“雪芹赠云”,今据原刻本改正)“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
强言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我们现在所有的关于《红楼梦》的旁证材料,要算这一条为最早。近人征引
此条,每不全录;他们对于此条的重要,也多不曾完全懂得。这一条记载的
重要,凡有几点:
(1)我们因此知道乾隆时的文人承认《红楼梦》是曹雪芹作的。
(2)此条说曹雪芹是曹楝亭的儿子。(又《随园诗话》卷十六也说“雪
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但此说实是错的,说详后。)
(3)此条说大观园即是后来的随园。
俞樾在《小浮梅闲话》里曾引此条的一小部分,又加一注,说:
纳兰容若《饮水词集》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即雪芹也。
俞樾说曹子清即雪芹,是大谬的。曹子清即曹楝亭,即曹寅。
我们先考曹寅是谁。吴修的《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卷十二说:
曹寅,字子清,号楝亭,奉天人,官通政司使,江宁织造。校刊古书甚精,有扬州局刻《五
韵》,《楝亭十二种》,盛行于世。著《楝亭诗钞》。
《扬州画舫录》卷二说:
曹寅字子清,号楝亭,满洲人,官两淮盐院。工诗词,善书,著有《楝亭诗集》。刊秘书
十二种,为《梅苑》,《声画集》,《法书考》,《琴史》,《墨经》,《砚笺》,刘后山(当
作刘后村)《千家诗》,《禁扁》,《钓矶立谈》,《都城纪胜》,《糖霜谱》,《录鬼簿》。
今之仪征余园门榜“江天传舍”四字,是所书也。
这两条可以参看。又韩菼的《有怀堂文稿》里有《楝亭记》一篇,说:
荔轩曹使君性至孝。自其先人董三服,官江宁,于署中手植楝树一株,绝爱之,为亭其间,
尝憩息于斯。后十余年,使君适自苏移节,如先生之任,则亭颇坏,为新其材,加垩焉,而亭
复完。..
荔轩曹使君性至孝。自其先人董三服,官江宁,于署中手植楝树一株,绝爱之,为亭其间,
尝憩息于斯。后十余年,使君适自苏移节,如先生之任,则亭颇坏,为新其材,加垩焉,而亭
复完。..
曹寅为两淮巡盐御史,刻古书凡十五种,世称“曹楝亭本”是也。康熙四十三年,四十五
年,四十七年,四十九年,间年一任,与同旗李煦互相番代。李于四十四年,四十六年,四十
八年,与曹互代;五十年,五十一年,五十二年,五十五年,五十六年,又连任,较曹用事为
久矣。然曹至今为学士大夫所称,而李无闻焉。
不幸章学诚说的那“至今为学士大夫所称”的曹寅,竟不曾留下一篇传
记给我们做考证的材料,《耆献类征》与《碑传集》都没有曹寅的碑传。只
有宋和的《陈鹏年传》(《耆献类征》卷一六四,页
18以下)有一段重要的
纪事:
乙酉(康熙四十四年),上南巡。(此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总督集有司议供张,欲于丁粮
耗加三分。有司皆慑服,唯唯。独鹏年(江宁知府陈鹏年)不服,否否。总督怏怏,议虽寝,
则欲抉去鹏年矣。
无何,车驾由龙潭幸江宁,行宫草创,(按此指龙潭之行宫)欲抉去之者因以是激上怒。
时故庶人(按此即康熙帝的太子胤礽,至四十七年被废)从幸,更怒,欲杀鹏年。车驾至江宁,
驻跸织造府。一日,织造幼子嬉而过于庭,上以其无知也,曰:“儿知江宁有好官乎?”曰:
“知有陈鹏年。”时有致政大学士张英来朝,上..使人问鹏年,英称其贤。而英则庶人之所
傅,上乃谓庶人曰,“尔师傅贤之,如何杀之?”庶人犹欲杀之。
织造曹寅免冠叩头,为鹏年请。当是时,苏州织造李某伏寅后,为寅■(■字不见于字书,
似有儿女亲家的意思),见寅血被额,恐触上怒,阴曳其衣,警之。寅怒而顾之曰,“云何也?”
复叩头,阶有声,竟得请。出,巡抚宋荦逆之曰,“君不愧朱云折槛矣!”
又我的朋友顾颉刚在《江南通志》里查出江宁织造的职官如下表:
康熙二年至二十三年曹玺
康熙二十三年至三十一年桑格
康熙三十一年至五十二年曹寅
康熙五十二年至五十四年曹颙
康熙五十四年至雍正六年曹頫
雍正六年以后隋赫德
又苏州织造的职官如下表:
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曹寅
康熙三十二年至六十一年李煦
这两表的重要,我们可以分开来说:
这两表的重要,我们可以分开来说:
曹玺,字完璧,是曹寅的父亲。颉刚引《上元江宁两县志》道:“织
局繁剧,玺至,积弊一清。陛见,陈江南吏治极详,赐蟒服,加一品,御书
‘敬慎’扁额。卒于位。子寅。”
(2)因此可知曹寅当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时,做苏州织造;三十一
年至三十二年,他兼任江宁织造;三十二年以后,他专任江宁织造二十年。
(3)康熙帝六次南巡的年代,可与上两表参看:
康熙二三一次南巡曹玺为苏州织造
二八二次南巡
三八三次南巡曹寅为江宁织造
四二四次南巡同上
四四五次南巡同上
四六六次南巡同上
(4)颉刚又考得“康熙南巡,除第一次到南京驻跸将军署外,余五次均
把织造署当行宫”。这五次之中,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又《振绮堂丛书》
内有《圣驾五幸江南恭录》一卷,记康熙四十四年的第五次南巡,写曹寅既
在南京接驾,又以巡盐御史的资格赶到扬州接驾;又记曹寅进贡的礼物及康
熙帝回銮时赏他通政使司通政使的事,甚详细,可以参看。
(5)曹颙与曹頫都是曹寅的儿子。曹寅的《楝亭诗钞》别集有郭振基序,
内说“侍公函丈有年,今公子继任织部,又辱世讲”。是曹颙之为曹寅儿子,
已无可疑。曹頫大概是曹颙的兄弟。(说详下)
又《四库全书提要》谱录类食谱之属存目里有一条说:
《居常饮馔录》一卷。(编修程晋芳家藏本)
国朝曹寅撰。寅字子清,号楝亭,镶蓝旗汉军。康熙中,巡视两淮盐政,加通政司衔。是
编以前代所传饮膳之法汇成一编:一曰,宋王灼《糖霜谱》;二三曰,宋东溪遁叟《粥品》及
《粉面品》;四曰,元倪瓒《泉史》;五曰,元海滨逸叟《制脯鲊法》;六曰,明王叔承《酿
录》;七曰,明释智舷《茗笺》;八九曰,明灌畦老叟《蔬香谱》,及《制蔬品法》。中间《糖
霜谱》,寅已刻入所辑《楝亭十种》;其他亦颇散见于《说郛》诸书云。
又《提要》别集类存目里有一条:
《楝亭诗钞》五卷,附《词钞》一卷。(江苏巡抚采进本)国朝曹寅撰。寅有《居常饮馔
录》,已著录。其诗一刻于扬州,计盈千首;再刻于仪征,则寅自汰其旧刻,而吴尚中开雕于
柬园者。此本即仪征刻也。其诗出入于白居易苏轼之间。
《提要》说曹家是镶蓝旗人,这是错的。《八旗氏族通谱》有曹锡远一
系,说他家是正白旗人,当据以改正。但我们因《四库提要》提起曹寅的诗
集,故后来居然寻着他的全集,计《楝亭诗钞》八卷,《文钞》一卷,《词
钞》一卷,《诗别集》四卷,《词别集》一卷(天津公园图书馆藏)。从他
的集子里,我们得知他生于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九月七日,他死时大概
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的下半年,那时他五十五岁。他的诗颇有好的,在
八旗的诗人之中,他自然要算一个大家了。(他的诗在铁保辑的《八旗人诗
钞》——改名《熙朝雅颂集》——里,占一全卷的地位)当时的文学大家,
如朱彝尊、姜宸英等,都为《楝亭诗钞》作序。
以上关于曹寅的事实,总结起来,可以得几个结论:
如朱彝尊、姜宸英等,都为《楝亭诗钞》作序。
以上关于曹寅的事实,总结起来,可以得几个结论:
曹寅是八旗的世家,几代都在江南做官。他的父亲曹玺做了二十一
年的江宁织造;曹寅自己做了四年的苏州织造,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宁织造,
同时又兼做了四次的两淮巡盐御史。他死后,他的儿子曹颙接着做了三年的
江宁织造,他的儿子曹頫接下去做了十三年的江宁织造。他家祖孙三代四个
人总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这个织造真成了他家的“世职”了。
(2)当康熙帝南巡时,他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差。
(3)曹寅会写字,会做诗词,有诗词集行世;他在扬州曾管领《全唐诗》
的刻印,扬州的诗局归他管理甚久;他自己又刻有二十几种精刻的书(除上
举各书外,尚有《周易本义》、《施愚山集》等;朱彝尊的《曝书亭集》也
是曹寅捐资倡刻的,刻未完而死)他家中藏书极多,精本有三千二百八十七
种之多(见他的《楝亭书目》,京师图书馆有钞本)可见他的家庭富有文学
美术的环境。
(4)他生于顺治十五年,死于康熙五十一年(1658—1712)。
以上是曹寅的略传与他的家世。曹寅究竟是曹雪芹的什么人呢?袁枚在
《随园诗话》里说曹雪芹是曹寅的儿子。这一百多年以来,大家多相信这话,
连我在这篇《考证》的初稿里也信了这话。现在我们知道曹雪芹不是曹寅的
儿子,乃是他的孙子。最初改正这个大错的是杨钟羲先生。杨先生编有《八
旗文经》六十卷,又著有《雪桥诗话》三编,是一个最熟悉八旗文献掌故的
人。他在《雪桥诗话》续集卷六,页二三,说:
敬亭(清宗室敦诚字敬亭)..尝为《琵琶亭传奇》一折,曹雪芹(霑)题句有云:“白
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雪芹为楝亭通政孙,平生为诗,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终。
敬亭挽雪芹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
这一条使我们知道三个要点:
(一)曹雪芹名霑。
(二)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儿子,是他的孙子。(《中国人名大辞典》页
990作“名霑,寅子。”似是根据《雪桥诗话》而误改其一部分)
(三)清宗室敦诚的诗文集内必有关于曹雪芹的材料。
敦诚字敬亭,别号松堂,英王之裔。他的轶事也散见《雪桥诗话》初二
集中。他有《四松堂集》诗二卷,文二卷,《鹪鹩轩笔麈》一卷。他的哥哥
名敦敏,字子明,有《懋斋诗钞》。我从此便到处访求这两个人的集子,不
料到如今还不曾寻到手。我今年夏间到上海,写信去问杨钟羲先生,他回信
说,曾有《四松堂集》,但辛亥乱后遗失了。我虽然很失望。但杨先生既然
根据《四松堂集》说曹雪芹是曹寅之孙,这话自然万无可疑。因为敦诚兄弟
都是雪芹的好朋友,他们的证见自然是可信的。
我虽然未见敦诚兄弟的全集,但《八旗人诗钞》(《熙朝雅颂集》)里
有他们兄弟的诗一卷。这一卷里有关于曹雪芹的诗四首,我因为这种材料颇
不易得,故把这四首全钞于下:
赠曹雪芹敦敏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狂歌悲遇合,
秦淮残梦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
秦淮残梦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佩刀质酒歌敦诚
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
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间更
无黄金珰。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瓮涩何可当!相逢况是
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磨秋霜。且酤满眼作软饱,..令此肝
肺生角芒。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我有
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寄怀曹雪芹敦诚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嗟君或亦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绝,
且著临邛犊鼻禈。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
■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子扪。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尊。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
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我们看这四首诗,可想见他们弟兄与曹雪芹的交情是很深的,他们的证
见真是史学家说的“同时人的证见”,有了这种证据,我们不能不认袁枚为
误记了。
这四首诗中,有许多可注意的句子。
第一,如“秦淮残梦忆繁华”,如“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绝,
且著临邛犊鼻裈”,如“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
色,不如著书黄叶村”,都可以证明曹雪芹当时已很贫穷,穷的很不像样了。
故敦诚有“残杯冷炙有德色”的劝戒。
第二,如“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如“知君诗胆昔如铁”,
如“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都可以使我们知道曹雪芹是一个
会作诗又会绘画的人。最可惜的是曹雪芹的诗现在只剩得“白傅诗灵应喜甚,
定教蛮素鬼排场”两句了。但单看这两句,也就可以想见曹雪芹的诗大概是
很聪明的,很深刻的。敦诚弟兄比他做李贺,大概很有点相像。
第三,我们又可以看出曹雪芹在那贫穷潦倒的境遇里,很觉得牢骚抑郁,
故不免纵酒狂歌,自寻排遣。上文引的如“雪芹酒渴如狂”,如“相逢况是
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如“新愁旧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如
“鹿车荷锸葬刘伶”,都可以为证。
我们既知道曹雪芹的家世和他自身的境遇了,我们应该研究他的年代。
这一层颇有点困难,因为材料太少了。敦诚有挽雪芹的诗,可见雪芹死在敦
诚之前。敦诚的年代也不可详考。但《八旗文经》里有几篇他的文字,有年
月可考:如《拙鹊亭记》作于辛丑初冬,如《松亭再征记》作于戊寅正月,
如《祭周立厓文》中说:“先生与先公始交时在戊寅己卯间;是时先生..
每过静补堂,..诚尝侍几杖侧。..迨庚寅先公即世,先生哭之过时而
哀。..诚追述平生,..回念静补堂几杖之侧,已二十余年矣。”今作一
表,如下:
表,如下:
乾隆二四,己卯(1759)
乾隆三五,庚寅(1770)
乾隆四六,辛丑(1781)
自戊寅至此,凡二十三年。清宗室永忠(臞仙)为敦诚作葛巾居的诗,
也在乾隆辛丑。敦诚之父死于庚寅,他自己的死期大约在二十年之后,约当
乾隆五十余年。纪昀为他的诗集作序,虽无年月可考,但纪昀死于嘉庆十年
(1805),而序中的语意都可见敦诚死已甚久了。故我们可以猜定敦诚大约
生于雍正初年(约
1725),死于乾隆五十余年(约
1785—1790)。
敦诚兄弟与曹雪芹往来,从他们赠答的诗看起来,大概都在他们兄弟中
年以前,不像在中年以后。况且《红楼梦》当乾隆五十六七年时已在社会上
流通了二十余年了。(说详下)以此看来,我们可以断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
十年左右(约
1765)。至于他的年纪,更不容易考定了。但敦诚兄弟的诗的
口气,很不像是对一位老前辈的口气。我们可以猜想雪芹的年纪至多不过比
他们大十来岁,大约生于康熙末叶(约
1715—1720);当他死时,约五十岁
左右。
以上是关于著者曹雪芹的个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们看了这些材料,
大概可以明白《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了。这个见解,本来并没
有什么新奇,本来是很自然的。不过因为《红楼梦》被一百多年来的红学大
家越说越微妙了,故我们现在对于这个极平常的见解反觉得它有证明的必要
了。我且举几条重要的证据如下:
第一,我们总该记得《红楼梦》开端时,明明的说着:
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
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
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
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
集,以告天下。
这话说的何等明白!《红楼梦》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
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
即是书里的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懂得这个道理,便知书中的贾府
与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第二,第一回里那石头说道:
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
体情理,反到新鲜别致。
又说:
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
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
他这样明白清楚的说“这书是我自己的事体情理”,“是我半世亲见亲
闻的”;而我们偏要硬派这书是说顺治帝的,是说纳兰成德的!这岂不是作
茧自缚吗?
他这样明白清楚的说“这书是我自己的事体情理”,“是我半世亲见亲
闻的”;而我们偏要硬派这书是说顺治帝的,是说纳兰成德的!这岂不是作
茧自缚吗?
凤姐道:“..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
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
赵嬷嬷(贾琏的乳母)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
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说起来
——”
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
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
知道的?..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
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
‘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大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
呢?”
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
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此处说的甄家与贾家都是曹家。曹家几代在江南做官,故《红楼梦》里
的贾家虽在“长安”,而甄家始终在江南。上文曾考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
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皇帝就住在他的衙门里。《红楼梦》差不多全不提起
历史上的事实,但此处却郑重的说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大概是因
为曹家四次接驾乃是很不常见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
——把他家这桩最阔的大典说了出来。这也是敦敏送他的诗里说的“秦淮旧
梦忆繁华”了。但我们却在这里得着一条很重要的证据,因为一家接驾四五
次,不是人人可以随便有的机会。大官如督抚,不能久任一处,便不能有这
样好的机会。只有曹寅做了二十年江宁织造,恰巧当了四次接驾的差。这不
是很可靠的证据吗?
第四,《红楼梦》第二回叙荣国府的世次如下:
自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
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
管理家务。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
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又额
外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职,令其入部学习;如今已升了员外郎。
我们可用曹家的世系来比较:
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月无考。
其子曾振彦,原任浙江盐法道。
孙:曹玺,原任工部尚书;曹尔正,原任佐领。
曾孙:曹寅,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宜,原任护军参领兼佐领;曹荃,
原任司库。
元孙:曹颙,原任郎中;曹頫,原任员外郎;曹颀,原任二等侍卫,兼
佐领;曹天祜,原任州同。(《八旗氏族通谱》卷七十四)
这个世系颇不分明。我们可试作一个假定的世系表如下:
颙寅頫
ìí.
宜──颀
.í.
玺曹锡远──振彦──
..
尔正──荃──天祐
曹寅的《楝亭诗钞别集》中有“辛卯三月间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
侄寄东轩诸友”诗三首,其二云:“世出难居长,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
努力作奇男。”四侄即颀,那排行第三的当是那小名珍儿的了。如此看来,
颙与頫当是行一与行二。曹寅死后,曹颙袭织造之职。到康熙五十四年,曹
颙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换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织造是内务府的一个
差使,故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谱》上只称曹寅为通政使,称曹頫为员外郎。
但《红楼梦》里的贾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袭爵,也是员外郎。这三层都
与曹頫相合。故我们可以认贾政即是曹頫;因此,贾宝玉即是曹雪芹,即是
曹頫之子,这一层更容易明白了。
第五,最重要的证据自然还是曹雪芹自己的历史和他家的历史。《红楼
梦》虽没有做完,(说详下)但我们看了前八十回,也就可以断定:(1)贾
家必致衰败,(2)宝玉必致沦落。《红楼梦》开端便说,“风尘碌碌,一事
无成”;又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又说,“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
灶”。这是明说此书的著者——即是书中的主人翁——当著书时,已在那穷
愁不幸的境地。况且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在梦中对凤姐说的话,句句明说
贾家将来必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所以我们即使不信后四十回(说详下)
抄家和宝玉出家的话,也可以推想贾家的衰败和宝玉的流落了。我们再回看
上文引的敦诚兄弟送曹雪芹的诗,可以列举雪芹一生的历史如下:
(1)他是做过繁华旧梦的人。
(2)他有美术和文学的天才,能做诗,能绘画。
(3)他晚年的境况非常贫穷潦倒。
这不是贾宝玉的历史吗?此外,我们还可以指出三个要点。第一是曹雪
芹家自从曹玺、曹寅以来,积成一个很富丽的文学美术的环境。他家的藏书
在当时要算一个大藏书家,他家刻的书至今推为精刻的善本。富贵的家庭并
不难得;但富贵的环境与文学美术的环境合在一家,在当日的汉人中是没有
的,就在当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寻找了。第二,曹寅是刻《居常饮
馔录》的人,《居常饮馔录》所收的书,如《糖霜谱》,《制脯鲊法》,《粉
面品》之类,都是专讲究饮食糖饼的做法的。曹寅家做的雪花饼,见于朱彝
尊的《曝书亭集》(二十一,页
12),有“粉量云母细,糁和雪糕匀”的称
誉。我们读《红楼梦》的人,看贾母对于吃食的讲究,看贾家上下对于吃食
的讲究,便知道《居常饮馔录》的遗风未泯,雪花饼的名不虚传!第三,关
于曹家衰落的情形,我们虽没有什么材料,但我们知道曹寅的亲家李煦在康
熙六十一年已因亏空被革职查追了。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八册有雍正元
年苏州织造胡凤■奏折内称:
今查得李煦任内亏空各年余剩银两,现奉旨交督臣查弼纳查追外,尚有六十一年办六十年
分应存剩银六万三百五十五两零,并无存库,亦系李煦亏空。..所有历年动用银两数目,另
开细折,并呈御览。..
分应存剩银六万三百五十五两零,并无存库,亦系李煦亏空。..所有历年动用银两数目,另
开细折,并呈御览。..
窃照两淮应解织造银两,历年遵奉已久。兹于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奉户部咨行,将江苏
织造银两停其支给;两淮应解银两,汇行解部。..前任盐臣魏廷珍于康熙六十一年内未奉部
文停止之先,两次解过苏州织造银五万两。..再本年六月内奉有停止江宁织造之文。查前盐
臣魏廷珍经解过江宁织造银四万两,臣任内..解过江宁织造银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两。..臣
请将解过苏州织造银两在于审理李煦亏空案内并追;将解过江宁织造银两行令曹頫解还户
部。..
李煦做了三十年的苏州织造,又兼了八年的两淮盐政,到头来竟因亏空
被查追。胡凤■折内只举出康熙六十一年的亏空,已有六万两之多;加上谢
赐履折内举出应退还两淮的十万两:这一年的亏空就是十六万两了!他历年
亏空的总数之多,可以想见。这时候,曹頫(曹雪芹之父)虽然还未曾得罪,
但谢赐履折内已提及两事:一是停止两淮应解织造银两,一是要曹頫赔出本
年已解的八万一千余两。这个江宁织造就不好做了。我们看了李煦的先例,
就可以推想曹頫的下场也必是因亏空而查追,因查追而抄没家产。关于这一
层,我们还有一个很好的证据。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里的大
观园即是他的随园。我们考随园的历史,可以信此话不是假的。袁枚的《随
园记》(《小仓山房文集》十二)说随园本名隋园,主人为康熙时织造隋公。
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是接曹頫的任的人。(袁枚误记为康熙时,实为雍正
六年)袁枚作记在乾隆十四年己巳(1749),去曹頫卸织造任时甚近,他应
该知道这园的历史。我们从此可以推想曹頫当雍正六年去职时,必是因亏空
被追赔,故这个园子就到了他的继任人的手里。从此以后,曹家在江南的家
产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这大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
我们看了李煦、曹頫两家败落的大概情形,再回头来看《红楼梦》里写的贾
家的经济困难情形,便更容易明白了。如第七十二回凤姐夜间梦见人来找他,
说娘娘要一百匹锦,凤姐不肯给,他就来夺。来旺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
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
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够搬了。”凤姐道:“你
藏起来,等我见他。”好容易凤姐弄了二百两银子把那小内监打发开去,贾
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著,就来了
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就是一千两。我略慢应了些,他
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又如
第五十三回写黑山村庄头乌进孝来贾府纳年例,贾珍与他谈的一段话也很可
注意: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有一百多里,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
那府(荣国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
有饥荒打呢。”
贾珍道:“如何呢?我这边到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比不得那
府里(荣国府)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银子产业。这一二
府里(荣国府)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银子产业。这一二
不成?..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赔出
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
一回亲,只怕精穷了!”..
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凤姐)和鸳鸯悄悄商
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借当的事又见于第七十二回:
鸳鸯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
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泡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泡一
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完了。几处房租地租统
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重阳节;还有几家红
白大礼,至少还要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
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
去。”
因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将真事隐去”的自叙,故他不怕琐碎,再三
再四的描写他家由富贵变成贫穷的情形。我们看曹寅一生的历史,决不像一
个贪官污吏;他家所以后来衰败,他的儿子所以亏空破产,大概都是由于他
一家都爱挥霍,爱摆阔架子;讲究吃喝,讲究场面;收藏精本的书,刻行精
本的书;交结文人名士,交结贵族大官,招待皇帝,至于四次五次;他们又
不会理财,又不肯节省;讲究挥霍惯了,收缩不回来:以致于亏空,以致于
破产抄家。《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
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那
班猜谜的红学大家不晓得《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
上面,所以他们偏要绞尽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谜,所以他们偏要用尽心
思去替《红楼梦》加上一层极不自然的解释。
总结上文关于“著者”的材料,凡得六条结论:
(1)《红楼梦》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頫的儿子,生于极富贵之
家,身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带有文学与美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
也能画,与一班八旗名士往来。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为不得志,故流
为一种纵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稍后。
(4)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阔差;但后来家渐衰败,大
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
(5)《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破产倾家之后,在贫困之中做的。做书的
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
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故贾府在“长安”都中,
而甄府始终在江南)
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故贾府在“长安”都中,
而甄府始终在江南)
此外,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红楼梦》,前面有一篇德
清戚蓼生的序,我们可叫它做“戚本”。有正书局的老板在这部书的封面上
题着“国初钞本《红楼梦》”,又在首页题着“原本《红楼梦》”。那“国
初钞本”四个字自然是大错的。那“原本”两字也不妥当。这本已有总评,
有夹评,有韵文的评赞,又往往有“题”诗,有时又将评语钞入正文(如第
二回),可见已是很晚的钞本,决不是“原本”了。但自程氏两种百二十回
本出版以后,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见。戚本大概是乾隆时无数展转传钞本之中
幸而保存的一种,可以用来参校程本,故自有它的相当价值,正不必假托“国
初钞本”。
《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红
楼梦》。这是无可疑的。程本有程伟元的序,序中说:
《石头记》是此书原名,..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
走者矣。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有称全部者,及检阅仍只
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爱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
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
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榫音笋,削木入窍名榫,又名榫头)然漶漫不可
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钞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石头记》全书至是
始告成矣。..小泉程伟元识。
我自己的程乙本还有高鹗的一篇序,中说:
予闻
《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及璧,无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
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
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
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1791)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此序所谓“工既竣”,即是程序说的“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整理
功夫,并非指刻板的工程。我这部程乙本还有七条“引言”,比两序更重要,
今节钞几条于下:
(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
借抄争睹者甚夥,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
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阅者谅之。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各本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
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
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阅者谅之。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各本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
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
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引言之末,有“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一行。兰墅即高鹗。我们
看上文引的两序与引言,有应该注意的几点:
(1)高序说“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引言说“前八十
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从乾隆壬子上数三十年,为乾隆二十七
年壬午(1762)。今知乾隆三十年间此书已流行,可证我上文推测曹雪芹死
于乾隆三十年左右之说大概无大差错。
(2)前八十回,各本互有异同。例如引言第三条说“六十七回此有彼无,
题同文异”。我们试用戚本六十七回与程本及市上各本的六十七回互校,果
有许多异同之处,程本所改的似胜于戚本。大概程本当日确曾经过一番“广
集各本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的功夫,故程本一出即成为定本,其余
各钞本多被淘汰了。
(3)程伟元的序里说,《红楼梦》当日虽只有八十回,但原本却有一百
二十卷的目录。这话可惜无从考证。(戚本目录并无后四十回)我从前想当
时各钞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回目录的,但我现在对于这一层很有点怀疑
了。(说详下)
(4)八十回以后的四十回,据高、程两人的话,是程伟元历年杂凑起来
的,——先得二十余卷,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又经高鹗费了几个月整理修
辑的工夫,方才有这部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他们自己说这四十回“更
无他本可考”;但他们又说:“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5)《红楼梦》直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始有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出世。
(6)这个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为乾隆五十七年壬子
(1792)的程本。这本又有两种小不同的印本:(一)初印本(即程甲本)
“不及细校,间有纰缪。”此本我近来见过,果然有许多纰缪矛盾的地方。
(二)校正印本,即我上文说的程乙本。
(7)程伟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即是这一百三十年来的一切
印本《红楼梦》的老祖宗。后来的翻本,多经过南方人的批注,书中京话的
特别俗语往往稍有改换;但没有一种翻本(除了戚本)不是从程本出来的。
这是我们现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历史。这段历史里有一个大
可研究的问题,就是“后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谁?”
俞樾的《小浮梅闲话》里考证《红楼梦》的一条说:
《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楼
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
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
俞氏这一段话极重要。他不但证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实有其人,还使我
们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船山即是张船山,名问陶,是乾隆
嘉庆时代的一个大诗人。他于乾隆五十三年戊申(1788)中顺天乡试举人;
五十五年庚戌(1790)成进士,选庶吉士。他称高鹗为同年,他们不是庚戌
同年,便是戊申同年。但高鹗若是庚戌的新进士,次年辛亥他作《红楼梦序》
不会有“闲且惫矣”的话;故我推测他们是戊申乡试的同年。后来我又在《郎
潜纪闻二笔》卷一里发见一条关于高鹗的事实:
俞氏这一段话极重要。他不但证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实有其人,还使我
们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船山即是张船山,名问陶,是乾隆
嘉庆时代的一个大诗人。他于乾隆五十三年戊申(1788)中顺天乡试举人;
五十五年庚戌(1790)成进士,选庶吉士。他称高鹗为同年,他们不是庚戌
同年,便是戊申同年。但高鹗若是庚戌的新进士,次年辛亥他作《红楼梦序》
不会有“闲且惫矣”的话;故我推测他们是戊申乡试的同年。后来我又在《郎
潜纪闻二笔》卷一里发见一条关于高鹗的事实:
辛酉(1801)为嘉庆六年。据此,我们可知高鹗后来曾中进士,为侍读,且
曾做嘉庆六年顺天乡试的同考官。我想高鹗既中进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
贯和中进士的年份了。果然我的朋友顾颉刚先生替我在《进士题名碑》上查
出高鹗是镶黄旗汉军人,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科的进士,殿试第三甲第
一名。这一件引起我注意《题名录》一类的工具,我就发愤搜求这一类的书。
果然我又在清代《御史题名录》里,嘉庆十四年(1809)下,寻得一条:
高鹗,镶黄旗汉军人,乾隆乙卯进士,由内阁侍读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
又《八旗文经》二十三有高鹗的《操缦堂诗稿跋》一篇,末署乾隆四十七年
壬寅(1782)小阳月。我们可以总合上文所得关于高鹗的材料,作一个简单
的《高鹗年谱》如下:
乾隆四七(1782),高鹗作《操缦堂诗稿跋》。
乾隆五三(1788),中举人。
乾隆五六——五七(1791—1792),补作《红楼梦》后四十回,并作序
例。《红楼梦》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十(1795),中进士,殿试三甲一名。
嘉庆六(1801),高鹗以内阁侍读为顺天乡试的同考官,闱中与张问陶
相遇,张作诗送他,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又有诗注,使后世知
《红楼梦》八十回以后是他补的。
嘉庆十四(1809),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自乾隆四七至
此,凡二十七年。大概他此时已近六十岁了。
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这话自无可疑。我们可约举几层证据如下:
第一,张问陶的诗及注,此为最明白的证据。
第二,俞樾举的“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
有诗”一项。这一项不十分可靠,因为乡会试用律诗,起于乾隆二十一二年,
也许那时《红楼梦》前八十回还没有做成呢。
第三,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
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
第四,高鹗自己的序,说的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愿
完全埋没他补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条说:“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
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
因为高鹗不讳他补作的事,故张船山赠诗直说他补作后四十回的事。
但这些证据固然重要,总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证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
回决不是一个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举出三个理由来证明后四十回
的回目也是高鹗补作的。他的三个理由是:(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都不合,
但这些证据固然重要,总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证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
回决不是一个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举出三个理由来证明后四十回
的回目也是高鹗补作的。他的三个理由是:(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都不合,
史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文时的程序。这三层之中,第三层姑且不
论。第一层是很明显的:《红楼梦》的开端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
明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岂有到了末尾说宝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层
也很可注意。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确是可怪!依此句看
来,史湘云后来似乎应该与宝玉做夫妇,不应该此话全无照应。以此看来,
我们可以推想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作的了。
其实何止史湘云一个人?即如小红,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极力描写这个
攀高好胜的丫头;好容易他得着了凤姐的赏识,把他提拔上去了;但这样一
个重要人才,岂可没有下场?况且小红同贾芸的感情,前面既经曹雪芹那样
郑重描写,岂有完全没有结果之理?又如香菱的结果也决不是曹雪芹的本
意。第五回的“十二钗副册”上写香菱结局道: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此明说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说香
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气怨伤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
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无效”。可见八十回的作者明明的要香菱被金桂磨
折死。后四十回里却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这岂是作者的本意吗?此外,
又如第五回“十二钗”册上说凤姐的结局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
事更哀。”这个谜竟无人猜得出,许多批《红楼梦》的人也都不敢下注解。
所以后四十回里写凤姐的下场竟完全与这“二令三人木”无关。这个谜只好
等上海灵学会把曹雪芹先生请来降坛时再来解决了!此外,又如写和尚送玉
一段,文字的笨拙,令人读了作呕。又如写贾宝玉忽然肯作八股文,忽然肯
去考举人,也没有道理。高鹗补《红楼梦》时,正当他中举人之后,还没有
中进士。如果他补《红楼梦》在乾隆六十年之后,贾宝玉大概非中进士不可
了!
以上所说,只是要证明《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确然不是曹雪芹作的。但
我们平心而论,高鹗补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
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
的嫁,都是很有精彩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
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
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
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们试看高鹗以后,那许多续《红楼梦》和补《红
楼梦》的人,哪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从棺材里扶出来,重新配给宝玉?
哪一个不是想作一部“团圆”的《红楼梦》的?我们这样退一步想,就不能
不佩服高鹗的补本了。我们不但佩服,还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
本,靠着那个“鼓担”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的团圆《红楼梦》,居
然替中国文学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
以上是我对于《红楼梦》的“著者”和“本子”两个问题的答案。我觉
得我们做《红楼梦》的考证,只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着手;只能运用我们力所
能搜集的材料,参考互证,然后抽出一些比较的最近情理的结论。这是考证
学的方法。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入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
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我的
许多结论也许有错误的,——自从我第一次发表这篇《考证》以来,我已经
改正了无数大错误了,——也许有将来发见新证据后即须改正的。但我自信:
这种考证的方法,除了《董小宛考》之外,是向来研究《红楼梦》的人不曾
用过的。我希望我这一点小贡献,能引起大家研究《红楼梦》的兴趣,能把
将来的《红楼梦》研究引上正当的轨道去: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
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
学的方法。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入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
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我的
许多结论也许有错误的,——自从我第一次发表这篇《考证》以来,我已经
改正了无数大错误了,——也许有将来发见新证据后即须改正的。但我自信:
这种考证的方法,除了《董小宛考》之外,是向来研究《红楼梦》的人不曾
用过的。我希望我这一点小贡献,能引起大家研究《红楼梦》的兴趣,能把
将来的《红楼梦》研究引上正当的轨道去: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
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
[附记] 初稿曾附录《寄蜗残赘》一则:
《红楼梦》一书,始于乾隆年间。..相传其书出汉军曹雪芹之手。嘉庆年间,逆犯曹纶
即其孙也。灭族之祸,实基于此。
这话如果确实,自然是一段很重要的材料。因此我就去查这一桩案子的
事实。
嘉庆十八年癸酉(1813),天理教的信徒林清等勾通宫里的小太监,约
定于九月十五日起事,乘嘉庆帝不在京城的时候,攻入禁城,占据皇宫。但
他们的区区两百个乌合之众,如何能干这种大事?所以他们全失败了,林清
被捕,后来被磔死。
林清的同党之中,有一个独石口都司曹纶和他的儿子曹幅昌都是很重要
的同谋犯。那年十月己未的上谕说:
前因正黄旗汉军兵丁曹幅昌从习邪教,与知逆谋。..兹据讯明,曹幅昌之父曹纶听从林
清入教,经刘四等告知逆谋,允为收众接应。曹纶身为都司,以四品职官习教从逆,实属猪狗
不如,罪大恶极!..
那年十一月中,曹纶等都被磔死。
清礼亲王昭梿是当日在紫禁城里的一个人,他的《啸亭杂录》卷六记此
事有一段说:
有汉军独石口都司曹纶者,侍郎曹瑛(瑛字一本或作寅)后也,家素贫,尝得林清佽助,
遂入贼党。适之任所,乃命其子曹福昌(福字或作幅)勾结不轨之徒,许为城中内应。..曹
福昌临刑时,告刽子手曰:“我是可交之人,至死不卖友以求生也!..”
《寄蜗残赘》说曹纶是曹雪芹之孙,不知是否根据《啸亭杂录》说的。
我当初已疑心此曹瑛不是曹寅,况且官书明说曹瑛是正黄旗汉军,与曹寅不
同旗。前天承陈筱庄先生(宝泉)借我一部《靖逆记》(兰簃外史纂,嘉庆
庚辰刻),此书记林清之变很详细。其第六卷有《曹纶传》,记他家世系如
下:
曹纶,汉军正黄旗人。曾祖金铎,官骁骑校;伯祖瑛,历官工部侍郎;祖瑛,云南顺宁府
曹纶,汉军正黄旗人。曾祖金铎,官骁骑校;伯祖瑛,历官工部侍郎;祖瑛,云南顺宁府
整仪卫,擢治仪正,兼公中佐领,升独石口都司。
此可证《寄蜗残赘》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十,十一,十二。
《胡适文存》卷三
跋《<红楼梦>考证》
跋《<红楼梦>考证》
我在《<红楼梦>考证》的改定稿(《胡适文存》卷三,页
185—249)
里,曾根据于《雪桥诗话》,《八旗文经》,《熙朝雅颂集》三部书,考出
下列的几件事:
(一)曹雪芹名霑,不是曹寅的儿子,是曹寅的孙子。(页
212)
(二)曹雪芹后来很贫穷,穷的很不像样了。
(三)他是一个会作诗又会绘画的人。
(四)他在那贫穷的境遇里,纵酒狂歌,自己排遣那牢骚的心境。(以
上页
215—216)
(五)从曹雪芹和他的朋友敦诚弟兄的关系上看来,我说“我们可以断
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约
1765)”。又说“我们可以猜想雪芹..
大约生于康熙末叶(约
1715—1720);当他死时,约五十岁左右”。
我那时在各处搜求敦诚的《四松堂集》,因为我知道《四松堂集》里一
定有关于曹雪芹的材料。我虽然承认杨钟羲先生(《雪桥诗话》)确是根据
《四松堂集》的,但我总觉得《雪桥诗话》是“转手的证据”,不是“原手
的证据”。不料上海、北京两处大索的结果,竟使我大失望。到了今年,我
对于《四松堂集》,已是绝望了。有一天,一家书店的伙计跑来说:“《四
松堂诗集》找着了!”我非常高兴,但是打开书来一看,原来是一部《四松
草堂诗集》,不是《四松堂集》。又一天,陈肖庄先生告诉我说,他在一家
书店里看见一部《四松堂集》。我说,“恐怕又是‘四松草堂’罢?”陈先
生回去一看,果然又错了。
今年四月十九日,我从大学回家,看见门房里桌子上摆着一部退了色的
蓝布套的书,一张斑剥的旧书笺上题着《四松堂集》四个字!我自己几乎不
信我的眼力了,连忙拿来打开一看,原来真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写本!这
部写本确是天地间唯一的孤本。因为这是当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时的校
改,删削的记号。最重要的是这本子里有许多不曾收入刻本的诗文。凡是已
刻的,题上都印有一个“刻”字的戳子,刻本未收的,题上都贴着一块小红
笺。题下注的甲子,都被编书的人用白纸块贴去,也都是不曾刻的。——我
这时候的高兴,比我前年寻着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时的高兴,还要加好
几倍了!
卷首有永■(也是清宗室里的诗人,有《神清室诗稿》)、刘大观、纪
昀的序,有敦诚的哥哥敦敏作的小传。全书六册,计诗两册,文两册,《鹪
鹩庵笔麈》两册。《雪桥诗话》、《八旗文经》、《熙朝雅颂集》所采的诗
文都是从这里面选出来的。我在《考证》里引的那首《寄怀曹雪芹》,原文
题下注一“霑”字,又“扬州旧梦久已绝”一句,原本绝字作觉,下贴一笺
条,注云,“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雪桥诗话》说曹雪芹名霑,
为楝亭通政孙,即是根据于这两条注的。又此诗中“蓟门落日松亭尊”一句,
尊字原本作樽,下注云,“时余在喜峰口。”按敦敏作的小传,乾隆二十二
年丁丑(1757),敦诚在喜峰口。此诗是丁丑年作的。又考证引的《佩刀质
酒歌》虽无年月,但其下第二首题下注“癸未”,大概此诗是乾隆二十七年
壬午作的。这两首之外,还有两首未刻的诗:
(一)赠曹芹圃(注)即雪芹
(一)赠曹芹圃(注)即雪芹
这诗使我们知道曹雪芹又号芹圃。前三句写家贫的状况,第四句写盛衰之感。
(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六年辛巳)
(二)挽曹雪芹(注)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
疾)新妇飘零目岂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适按,此二句又见于《鹪鹩庵笔
麈》,杨钟羲先生从《笔麈》里引入《诗话》;杨先生也不曾见此诗全文)故人惟有青山泪,
絮酒生刍上旧坰。
这首诗给我们四个重要之点:
(一)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我在《考证》说他死在
乾隆三十年左右,只差了一年。
(二)曹雪芹死时只有“四十年华”。这自然是个整数,不限定整四十
岁。但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假定他死时年四十五岁,
他的生时当康熙五十八年(1719)。《考证》里的猜测还不算大错。
关于这一点,我们应该声明一句。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下
距乾隆甲申,凡五十一年。雪芹必不及见曹寅了。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
注说“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有一点小误。雪芹曾随他的父亲曹頫
在江宁织造任上。曹頫做织造,是康熙五十四年到雍正六年(1715—1728);
雪芹随在任上大约有十年(1719—1728)。曹家三代四个织造,只有曹寅最
著名。敦诚晚年编集,添入这一条小注,那时距曹寅死时已七十多年了,故
敦诚与袁枚有同样的错误。
(三)曹雪芹的儿子先死了,雪芹感伤成病,不久也死了。据此,雪芹
死后,似乎没有后人。
(四)曹雪芹死后,还有一个“飘零”的“新妇”。这是薛宝钗呢,还
是史湘云呢?那就不容易猜想了。
《四松堂集》里的重要材料,只是这些。此外还有一些材料,但都不重
要。我们从敦敏作的小传里,又可以知道敦诚生于雍正甲寅(1734),死于
乾隆戊申(1791),也可以修正我的《考证》里的推测。
我在四月十九日得着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两天,蔡孑民先生
又送来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簃诗社里借来的。刻本共
五卷:
卷一,诗一百三十七首。
卷二,诗一百四十四首。
卷三,文三十四篇。
卷四,文十九篇。
卷五,《鹪鹩庵笔麈》八十一则。
果然凡底本里题上没有“刻”字的,都没有收入刻本里去。这更可以证
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贵了。蔡先生对于此书的热心,是我很感谢的。最有趣的
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着底本之日。我寻此书近一年多了,
忽然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我手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费工夫”了。
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着底本之日。我寻此书近一年多了,
忽然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我手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费工夫”了。
二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
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是对于我的《〈红楼梦〉考证》
的一篇“商榷”。他说:
知其(《红楼梦》)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征者。
三,姓名相关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为荪友:用第一法也。以
宝玉逢魔魇而推为允礽,以凤姐哭向金陵而推为余国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与探花有关
而推为健庵,以宝琴之名与孔子学琴于师襄之故事有关而推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举一人,
率兼用三法或两法,有可推证,始质言之。其他如元春之疑为徐元文,宝蟾之疑为翁宝林,则
以近于孤证,始不列入。自以为审慎之至,与随意附会者不同。近读胡适之先生《〈红楼梦〉
考证》,列拙著于“附会的红学”之中,谓之“走错了道路”,谓之“大笨伯”,“笨谜”;
谓之“很牵强的附会”;我实不敢承认。
关于这一段“方法论”,我只希望指出蔡先生的方法是不适用于《红楼
梦》的。有几种小说是可以采用蔡先生的方法的。最明显的是《孽海花》。
这本是写时事的书,故书中的人物都可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陈千秋即是
田千秋,孙汶即是孙文,庄寿香即是张香涛,祝宝廷即是宝竹坡,潘八瀛即
是潘伯寅,姜表字剑云即是江标字剑霞,成煜字伯怡即是盛昱字伯熙。其次,
如《儒林外史》,也有可以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的。如马纯上之为冯粹中,
庄绍光之为程绵庄,大概已无可疑。但这部书里的人物,很有不容易猜的;
如向鼎,我曾猜是商盘,但我读完《质园诗集》三十二卷,不曾寻着一毫证
据,只好把这个好谜牺牲了。又如杜少卿之为吴敬梓,姓名上全无关系;直
到我寻着了《文木山房集》,我才敢相信。此外,金和跋中举出的人,至多
不过可供参考,不可过于信任。(如金和说吴敬梓诗集未刻,而我竟寻着乾
隆初年的刻本。)《儒林外史》本是写实在人物的书,我们尚且不容易考定
书中人物,这就可见蔡先生的方法的适用是很有限的了。大多数的小说是决
不可适用这个方法的。历史的小说如《三国志》,传奇的小说如《水浒传》,
游戏的小说如《西游记》,都是不能用蔡先生的方法来推求书中人物的。《红
楼梦》所以不能适用蔡先生的方法,顾颉刚先生曾举出两个重要理由:
(一)别种小说的影射人物,只是换了他姓名,男还是男,女还是女,所做的职业还是本
人的职业。何以一到《红楼梦》就会男变为女,官僚和文人都会变成宅眷?
(二)别种小说的影射事情,总是保存他们原来的关系。何以一到《红楼梦》,无关系的
就会发生关系了?例如蔡先生考定宝玉为允礽,黛玉为朱竹垞,薛宝钗为高士奇,试问允礽和
朱竹垞有何恋爱的关系?朱竹垞与高士奇有何吃醋的关系?
顾先生这话说的最明白,不用我来引申了。蔡先生曾说:“然而安徽第一大
文豪(指吴敬梓)且用之,安见汉军第一大文豪必不出此乎?”这个比例(类
推)也不适用,正因为《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不是同一类的书。用“品
性,轶事,姓名”三项来推求《红楼梦》里的人物,就像用这个方法来推求
《金瓶梅》里西门庆的一妻五妾影射何人:结果必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文豪(指吴敬梓)且用之,安见汉军第一大文豪必不出此乎?”这个比例(类
推)也不适用,正因为《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不是同一类的书。用“品
性,轶事,姓名”三项来推求《红楼梦》里的人物,就像用这个方法来推求
《金瓶梅》里西门庆的一妻五妾影射何人:结果必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惟吾人与文学书,最密切之接触,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著作之内容,即胡先
生所谓“情节”者,决非无考证之价值。
蔡先生的意思好像颇轻视那关于“作者之生平”的考证。无论如何,他的意
思好像是说,我们可以不管“作者之生平”,而考证“著作之内容”。这是
大错的。蔡先生引《托尔斯泰传》中说的“凡其著作无不含自传之性质;各
书之主人翁..皆其一己之化身;各书中所叙他人之事,莫不与其己身有直
接之关系”。试问作此传的人若不知“作者之生平”,如何能这样考证各书
的“情节”呢?蔡先生又引各家关于
Faust的猜想,试问他们若不知道
Goethe
的“生平”,如何能猜想第一部之
Gretchen为谁呢?
我以为作者的生平与时代是考证“著作之内容”的第一步下手工夫。即
如《儿女英雄传》一书,用年羹尧的事做背景,又假造了一篇雍正年间的序,
一篇乾隆年间的序。我们幸亏知道著者文康是咸丰同治年间人;不然,书中
提及《红楼梦》的故事,又提及《品花宝鉴》(道光中作的)里的徐度香与
袁宝珠,岂不都成了灵异的预言了吗?即如旧说《儒林外史》里的匡超人即
是汪中。现在我们知道吴敬梓死于乾隆十九年,而汪中生于乾隆九年,我们
便可以断定匡超人决不是汪中了。又旧说《儒林外史》里的牛布衣即是朱草
衣。现在我们知道朱草衣死在乾隆二十一二年,那时吴敬梓已死了二三年了,
而《儒林外史》第二十回已叙述牛布衣之死,可见牛布衣大概另是一人了。
因此,我说,要推倒“附会的红学”,我们必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
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向来《红楼梦》一书所以容易被人
穿凿附会,正因为向来的人都忽略了“作者之生平”一个大问题。因为不知
道曹家有那样富贵繁华的环境,故人都疑心贾家是指帝室的家庭,至少也是
指明珠一类的宰相之家。因为不深信曹家是八旗的世家,故有人疑心此书是
指斥满洲人的。因为不知道曹家盛衰的历史,故人都不信此书为曹雪芹把真
事隐去的自叙传。现在曹雪芹的历史和曹家的历史既然有点明白了,我很盼
望读《红楼梦》的人都能平心静气的把向来的成见暂时丢开,大家揩揩眼镜
来评判我们的证据是否可靠,我们对于证据的解释是否不错。这样的批评,
是我所极欢迎的。我曾说过:
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入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
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
此间所谓“证据”,单指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时代,版本等等的证据;并不
是那些“红学家”随便引来穿凿附会的证据。若离开了作者,时代,版本等
项,那么,引《东华录》与引《红礁画桨录》是同样的“不相干”;引许三
礼郭琇与引冒辟疆王渔洋是同样的“不相干”。若离开了“作者之生平”而
别求“性情相近,轶事有征,姓名相关”的证据,那么,古往今来无数万有
名的人,哪一个不可以化男成女搬进大观园里去?又何止朱竹垞、徐健庵、
高士奇、汤斌等几个人呢?况且板儿既可以说是《廿四史》,青儿既可以说
是吃的韭菜,那么,我们又何妨索性说《红楼梦》是一部《草木春秋》或《群
芳谱》呢
名的人,哪一个不可以化男成女搬进大观园里去?又何止朱竹垞、徐健庵、
高士奇、汤斌等几个人呢?况且板儿既可以说是《廿四史》,青儿既可以说
是吃的韭菜,那么,我们又何妨索性说《红楼梦》是一部《草木春秋》或《群
芳谱》呢
九
a)
曾说:
讨论这个学说(指柏拉图的“名象论”)使我们感觉一种不愉快,因为主张这个学说的人
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既是爱智慧的人,为维持真理起见,就是不得已把我们自己的主张推翻
了,也是应该的。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爱朋友了。
我把这个态度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我所最敬爱的蔡先生。
十一,五,十。
《胡适文存二集》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