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大 乱 了

  1959年5月,北大又来了个党员副校长邹鲁风。

  他的行政级别是7级,1927年入党,是一个资格颇老的党的干部,曾是“一二·九”运动的骨干分子,叱咤风云,为一时之俊杰。他自1952年三反运动后自东北调到人民大学,担任副校长兼研究部长,为人儒雅持重,有学者风度,有着丰富的政治工作与教学工作经验。陆平亲自点将,把他从人大请到北大,任副书记、副校长,以充实北大的领导力量。

  他来北大之前,已经作为“人大、北大河南、河北人民公社调查组”的主要负责人,领导人大、北大150多名文科教师、学生与干部,于1958年12月分赴河南鲁山、信阳和河北藁城三县,对人民公社进行实地调查。

  在调查组下乡之前,陆平与人大党委负责人胡锡奎、邹鲁风、聂真对“大跃进”与人民公社,都有着政治上的共识,认为“大跃进”太“左”了,应该适当纠正。陆平还认为人民公社不行了,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为了对人民公社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为马列主义的发展做出贡献,并向党中央反映真实情况,以利中央作出正确的决策,在征得北京市委同意之后,“人大、北大人民公社调查组”终于成行。

  北大法律系总支书记兼副系主任马振明担任鲁山大组的组长,他率领一些同志深入到人民公社进行调查,发觉“浮夸风”甚为严重,与实际相距甚远。大年初一不休息,要过“革命化”的春节,让社员们下地积肥。一天下来,县里向公社要汇报,公社书记准备上报30亿斤。马振明问他:

  “老哥,有这么多吗?”

  书记:“喷(吹的意思)!砍它一半,15亿!”

  调查组对公社小麦亩产7000斤存有一疑问,向公社书记核实。书记回答:

  “喷!小麦亩产500斤到顶了,可你不这么说行吗?”

  邹鲁风到鲁山去看望调查组的同志们。他亲自和同志们一起下到了麦田里去量一量,算一算,一平方米麦子打多少,600平方米(相当于一亩)能打多少?他多次强调,要如实地反映实际情况,要掌握第一手材料,对公社的一些浮夸材料要保持清醒,强调“实事求是”与“科学研究”。

  调查组到农村考察结果,使他们大吃一惊。原来所谓的“大跃进”全是吹嘘。什么“高产”呀,“放卫星”呀,亩产几千斤,几万斤,都是天方夜谈。一些地区的基层干部,把社员编成了班、排、连、营,男女分开,不许同居。他们把每家的锅都打碎,拿去炼钢铁,然后由公社办食堂,全村在一起吃大锅饭。社员们干活不出力,吃饭却拼命。吃大锅饭的结果,一个冬天便将粮食都吃光了,春天里不少村庄已开始吃树皮野菜,到处喝稀汤。信阳地区当时流行一首民谣:“一进食堂门儿,稀饭一大盆儿,盆里有个碗儿,碗里有个人儿。”调查组的同志们忧心忡忡:现在还是春天,以后怎么办呢,会饿死人呀!果不其然,后来信阳地区农民大量死亡,死亡人数以百万计,可谓饿莩横野,哀声遍地!

  第二年5月,“人大、北大人民公社调查组”返回北京,邹鲁风与马振明等人共同整理了《关于人民公社的问题汇编》,梳理了168个问题。马振明还与其他一些同志编写了《鲁山人民公社调查报告》。“汇编”中写道:

  “全国一下子都搞起公社来,是与当前的生产水平不相适应的,公社的建立有无历史必然性,的确值得考虑。”

  “公社在超过了群众的思想觉悟水平。”

  “供给制是建立在粮食产量虚夸基础上的是没有物质基础的。”

  “生产关系的变革,是建立在浮夸的基础上”。

  “一阵共产主义风是反映了党中央的急躁情绪。”

  ……

  邹鲁风回校后,对调查组的工作充满了自信。他认定调查组的调查报告是实事求是的,如实地反映了人民公社实际存在的问题,认为它违背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而“客观规律铁面无私”。

  马振明这个山东汉子,“三八”式老八路,则更是直言无忌:“以前以为党中央的话就是规律,不用脑子去想,现在知道科学才是规律。”公社“侵犯了私有财产,农民不满意。”

  回校后,马振明担任了调查组三个大组的联组长。他代表调查组向北大、人大党委汇报,把“问题汇编”分发给了两校党委常委,北京市委大学部的同志也拿走了一份。后来听说市委有的领导同志对此甚为赞许,把此材料作为反“左”的正面材料带到庐山会议上。

  风云突变。庐山会议转了向,彭德怀、张闻天等人的“右倾路线”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反右倾”顿成主旋律,反右的旋风席卷党内后,刮得天昏地黑。

  风声传到北大,邹鲁风首先向马振明通风报讯,对他说:“你好说话,要注意一下。”此后,中央某新闻机关的内部刊物登载了调查组一个大组整理的材料,并加了这样的标题:“人大北大人民公社调查组猖狂攻击人民公社”。

  9月2日,中共北京市委在展览馆召开全市17级以上党员干部会,传达庐山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等人问题的决议及有关文件。会上点了人大与北大,严厉批评“人大、北大人民公社调查组”“恶毒攻击人民公社”。在这种非常场合与非常时刻,如此上纲上线,使两校许多干部,心头为之一沉,似乎一下子从山头跌进了山涧。

  马振明自干部会上回来,心里像堵了铅块,压力极大。晚上,他去找陆平,在他家一直等到11点多钟,才见陆平疲惫不堪地回来。他向陆平诉说了心中的苦闷。陆平安慰他,不要紧张,党委会妥善处理,劝他正确对待。

  风声日紧,市委某领导人召见了陆平,布置批判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与北大反右倾问题。陆平思想并未很快转弯,不理解中央如此对待彭德怀,故言语支吾,态度不很明朗。市委领导人警告他:“要是北大没有右倾,你就是右倾!”

  责任集中到了邹鲁风身上,他在学校常委会上作了检查。调查组的9个大组长,来到了马振明家共同商议如何对待运动,如何保护他们敬重的邹书记、邹校长。俗话说“大难临头各自飞”,然而,人间自有正气在,这些人大、北大的党员干部,在如此重压之下,并没有逃避责任,互相推诿,而是挺身而出,为邹鲁风分担责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把邹校长的话领会错了!”

  马振明说:“不要怨天尤人!”

  韩铭立说:“不要上推下压!”

  薛政修说:“好汉做事好汉当!”

  汪子嵩说:“自己问题自己负责!”

  王向立说:“该谁负责就谁负责!”

  ……

  这个会,后来被说成是搞攻守同盟的“黑会”。多么悲壮的“黑会”啊!真可谓“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这9个大组长,就是9棵伟岸的青松。它说明了,在遭受了多次政治运动和反右浩劫之后,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虽然整体滑坡,为个人利禄,顺风转舵,卖友求荣者不乏其人,但正气依旧凛然于天地之间,人大、北大还有这么9个铁骨铮铮的人物,在危难中充分展示了党性的坚贞和人格的尊严,显示了中国传统士人的风骨。它是人大、北大校史上值得大书一笔的壮歌,是两校党员和知识分子不应遗忘的光荣。“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四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们大概有了一定的社会条件,可以瞻仰这些高洁的青松了!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政治上的戏剧性变化,人大、北大知识分子与党政干部并非都是“挺且直”的“青松”,更有摇身一变者、卖友求荣者、落井下石者、戴罪立功者,“火线入党”者……道德上的错位,种下了深沉的恩怨,为今后运动的人际纠纷埋下了伏笔,北大后来社教运动、文革之中干部之间的恩恩怨怨多出于此。

  邹鲁风是人民公社调查组的前线总指挥,大本营无人为他承担责任,他有苦难言,只得忍气吞声地接受暴风雨般无情的批判。一个为党奋斗了数十年的老党员,此时却背负着“反党”的罪名,其内心之痛楚,怎能以言语来表达?方志西是他非常亲密的妻子,但在这次运动中,她表现积极,疏远了与他的关系。(注20)批判了50多天,终于使他看破了“红尘”,萌生了去意。10月26日晚,陆平找他谈了最后一次话,回家之后,他便吞服了已经潜心准备的过量安眠药,与世长辞了。

  死并未使他解脱,对他的批判反而升温,他成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叛党分子”。陆平在会上也说他是“畏罪自杀”,号召共青团员起来揭发批判,争取“火线入党”。

  邹鲁风死了,前线“副帅”马振明便成了批判的活靶子。在校党委的直接领导下,11月28日至30日,连续三天在第二教学楼一O三阶梯教室,批判马振明的右倾机会主义言行。会议由党委副书记、宣传部长谢道渊主持,陆平自始至终出席了会议。会上,不仅有调查组的学生和青年教员进行反戈一击,某个河南藉的俄苏文学专家也加入了批判的行列,义愤填膺地为自己的家乡受到“攻击”而鸣不平。

  一时,反右倾之风吹遍北大,路线斗争、阶级斗争升级,拔党外白旗,批党内专家,“触及灵魂”之深度,不亚于1957年反“右”运动。

  暴风雨之后长蘑菇,北大冒出了几个反党集团。

  马振明“恶毒攻击人民公社”,当然罪责难逃。

  哲学系的汪子嵩,是人民公社调查组的“干将”,1958年挨过批判,此时则老帐新帐一起算。“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漏网右派”、“阶级异己分子”,三顶帽子一起戴,被开除党籍降低工资级别。哲学家、佛学家任继愈也因而遭受牵连。

  数力系总支书记林建祥,在数力系有着很大的号召力,他与丁石孙、吴文达、董怀允、肖树铁等同事,对1958年所谓的教育革命持有不同意见。在反右倾运动中,他自动上交党组织的日记而被断章取义,上纲上线,终于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丁石孙——后来的北大校长,“民盟”中央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也因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而成了“阶级异己分子”。

  化学系还揪出了一个孙亦梁反党小集团。

  学生之中,一些业务优秀的人才,被拔了白旗。后来成为著名数学家的杨乐、张广厚,当时还是数力系学生,因他们组织了业务讨论班,便成了白旗的代表。

  ……

  北大乱了,乱从何来?笔者采访了一些北大的过来人,他们都有一个合乎情理的共识:北大的乱不是北大自己造成的。

  上述北大这段历史的演绎,似乎游离了本书的主线,将传主周培源撇在了一边。其实不然,他作为政治运动的非主导人物,只能从旁观望,默然于心。他后来在北大“社教”运动中认为陆平搞了“三乱”,不是凭空虚构,而是实有所指。“四人帮”下台之后,在拨乱反正、端正路线的工作过程中,他又曾再三呼吁,调查江隆基被批判与邹鲁风之死,澄清这一段历史的路线是非,以吸取深刻教训。他的思想嬗变,也与这段历史有关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笔者不惜笔墨,把北大这段往事稍作疏理,以追寻并凸显他的思想线路。北大当时的许多过来人,又有谁能超越这片历史雾障?往事不堪回首,然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正视历史,何以知世事之兴替,展未来之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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