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隆基走了“阳关道”

  江隆基走了“阳关道”

  政治潮流的左倾,影响整个社会的变迁,也因此而决定着个人的命运轨迹。

  负有改造北大,改造旧知识分子使命的江隆基,来北大后,并没有摆出改造的姿态,而是比较实事求是,努力按照教育规律办事,真诚地尊重知识分子。如此行事,不获好评,反成其病。早在1956年,中宣部评估北大工作时,便对江隆基的工作不甚满意,称之为“稳步有余,前进不足”,实际上就是说他“右”了。“反右”运动,亦被视为让教员鸣放不够,从而包庇了许多“右派”教员,于是他就“右”上加“右”,失去了中央对他的信任。

  1957年10月18日,国务院任命铁道部副部长陆平为北大副校长。陆平,身材魁梧的关东大汉,亦出身于北大。1934年入学,主修教育,副修英国文学,曾代表北大,参加“一二·九”运动北京学联工作。10月26日,北京市委即下达通知:陆平任北大党委第一书记,江隆基改任党委第二书记。陆平取江隆基而代之,北大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事更替,而是思想路线的嬗变。此种形势下,陆平该怎么办,他能够怎么办?

  事隔32年之后,往事已成云烟,当年的意绪想必已成昨夜梦幻。为写此书,笔者采访了陆平。

  应约到了陆校长、陆书记的府上,他已坐在沙发上等候。岁月沧桑,消磨了当年的威武之气;老病缠身,蔼然一个慈善的长者。我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尽学生和晚辈之礼,并对这个曾经深受“文革”磨难的长者表示自己深深的同情。

  他说这些年来,不写回忆录,不写自传,也不接待记者,不接待作家。言外之意,他接待我,是出于对周培源的尊重。

  他与我交谈了两次。

  他虽然垂垂老矣,说话底气不足,但记忆力极好,思路依然十分清晰。他对我回忆了他在江隆基陪同下去看望周培源的情景,周培源入党经过、聂元梓入北大缘由、江隆基离开北大,邹鲁风之死、北大社教等等。

  他是这段北大历史的主持人与见证人,作为后辈的我应该敬重他并尊重他所述的事实与观点。只是,往事已然凝成历史,见仁见智,自是学术讨论的规则。因此,我不得不直抒胸臆,陈述自己的看法:

  “陆校长,当时把您派到北大,是否等于把您搁到火炉上去烤?”

  陆平沉吟良久,没有回答。我只得转移了话题。

  我无意去追究个人的责任,只是想梳理一下历史的轨迹。宏观地讲,在这种“左”的潮流下,个人只是水中的草木与泥沙,只能顺流翻滚,无力对潮流予以阻挡和对抗,陆平到北大,也只能顺应潮流。

  1957年10月19日,江隆基在校务委员作工作报告中宣布:现在截止,教职员中有右派90人,学生中有右派421人,共计511人。(注16)

  此时,陆平已到北大,在临湖轩召开的复查会上,他也认为500多人,数目已经不少了,脱口说道:“都一个团了!”有的班右派人数甚至超过了50%,会上认为划多了。请示北京市高校党委,可划可不划的一百零几人是否不划?陆平说,文革中,这件事情成了他包庇“右派”的罪证。

  陆平不仅未能“包庇”“右派”,而且还得遵照上级精神进行反“右”补课,还要补划“右派”。到了第二年1月31日,党委副书记谢道渊在向校务委员会报告时,数字便已上升,他说:到去年10月底共有右派分子526人(其中教职员90人)。后来反右补课补划右派分子173人(其中教职员20人)。现共有右派分子699人,其中教职员110人,学生589人。(注17)以数字亦并非最后界限,20年后,“右派”平反总数实际上是716人。

  作为党委第一书记兼副校长的陆平,上级授权,全面领导北大的工作。学校的校长负责制,在1956年已改为党委制,“反右”运动使其体制彻底更改,党的领导得到了很大的加强。校党委不仅领导政治运动,指导政治思想工作,而且直接站到了教学与科研的第一线,把握所有业务方向。权力集中了,责任也加重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党委,尤其是党委的一把手,成了人们注目的焦点。

  陆平受命纠正江隆基的右倾,他必须比江隆基“左”。革命调子要喊得更响更高。“双反”运动,在北大堪称轰轰烈烈,“红透专深”、“肃清党内资产阶级思想”等口号响彻燕园,“西瓜园”的称谓影响到全国各校。江隆基不理解把北大办成一个“共产主义的新的北京大学”的提法,打电话给陈伯达,声称有“不同意见”,后来因此而遭到康生的呵叱,陆平不但认同这个提法,还在中共北京大学第三次代表大会的党委工作报告的决议中提出:“苦战三年,把北京大学基本上建设成为一个先进的共产主义大学。”(注18)江隆基逐个走访教授,陆平则很少走访。至今北大还流传着陆平这样的话:“江隆基挨个走访教授,我一个也不走访。”此话是否有据,待考。只是笔者以为,陆平有无说过这样的话,无关紧要。抛开说话者而言,这种语言细节,倒是与当时的政治氛围相吻合,是当时政治的一种诠释。

  跃进跃进再跃进,兴无灭资,红透专深,不断革命、彻底革命。一时,这些极端的语汇已经主导了人们的头脑,人们便在这些词语的强烈轰炸下,驱赶自己的行动。陆平是帅,当然要振臂高呼 。江隆基尽管思想上不通,也不得不接过“兴无灭资,红透专深,为建设共产主义的新北京大学而奋斗的口号”,并为此上台鼓吹。周培源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并不能因此而独立不倚,而要率领北大的民主党派,为北大的跃进规划摇旗呐喊。(注19)

  于是,彻底改造北京大学,彻底摆脱资产阶级办学方式等口号便进一步提出,“党的领导”便更为尊严更为至高无上。两条道路、两种思想的斗争更加深入广泛地在北大展开。

  名为北大校长的马寅初,遭到了不断批判,批判的“铁扫帚”使他变得灰头土脸,全然丧失了校长的尊严和权力。

  哲学系副系主任、辩证唯物主义教研室主任汪子嵩,作为党内资产阶级分子,文科中的一号白旗,遭到了批判。

  中层干部张侠、王裸、李普等人。也遭到了不同角度的批判。批判一词已成了人们震雷贯耳的常用词汇,党委在批判中更加显示着自己的凛然威严。

  为时最长,档次最高的批判,当数对江隆基的批判。1958年10月下旬起,连续两个多月,北大党委以“整风”为名,对他在北大所犯的“错误”进行全面批判。最后,中共北京大学委员会常委会为批判活动作了一个小结,名为《对江隆基同志在整风第四阶段自我检查提出的意见》。这份意见书,实际上是对江隆基在北大的6年工作,特别是他担任党委书记两年期间的总评价,意见书的中心词是“右倾保守”,其主要表现如下:

  一、在北大第二次党代会(1956年5月举行)到波匈事件的一段时期内,北大党内有过右倾思想,而这种错误是和他的指导思想分不开的;

  二、贯彻执行党委制不够坚决,对党领导教学和科学研究缺乏信心;

  三、依靠谁的问题上,依靠老教授多,依靠青年新生力量则差。

  四、在反右倾斗争以前,对学校主要矛盾估计右倾,对中央鸣放指示理解有偏差,鸣放不够坚决;

  五、个人与组织关系有些不够正常。

  迫于当时的政治压力,江隆基在批判会上曾作过三次发言,一次书面检讨,一次最后声明。但对于一些不实之词和他认为过头的指责,则作了耐心的解释和反复的申辩。但为了急于取得工作的机会,尽早离开北大这块他所热爱的伤心地,除了在反右派问题上有所保留之外,对意见书上的其它指责,则违心地表示基本同意。

  一个党内资深的教育家,力求务实与正直的党的工作者,就这样,抑制着自己的苦闷与无奈,走下了北大的政治舞台。

  批判会,可以挟天子之言而令诸侯;可以搬时新的革命语汇进行语言轰炸;可以利用与会多数人的絮叨与目光冷视进行心理施压……,此种情况下,有几个人不在批判的天门阵前俯首认罪?素有“硬汉”之称的江隆基尚且如此,他人又能怎样?

  压服不等于心悦诚服。这个老共产党人,无限苦闷地在校园里踱步,在夜黑中沿着未名湖畔绕行。天上冷月如钩,未名湖冰封雪冻。身负党的使命,一腔热血来到北大,何以落到了如此下场?他不理解!他真想对着湖面和星空啸叫几声以释心中块垒,但是,他不能够。

  苦闷需要宣泄。他把共事多年的青年党员干部王学珍与孟广平找到了临湖轩,倾诉自己的衷肠。作为一个老共产党人,他对党没有不满,没有牢骚,他只是激动地表达他对党的一片忠心,回顾他在北大的几年历程,让他们帮助分析,究竟错在哪里?为什么会犯错误?他们隶属一个党支部,孟广平是支部书记。权作在北大的最后一次组织生活吧,最后一次党内交心!此后,西去阳关,何时再见故人?

  江隆基很激动,很难过,泪水几乎要溢出眼眶。两个年轻人,也很难过,他们衷心钦佩和尊重自己的领导,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老共产党人的风范,体会到了党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他们热烈地赞同并追随他在北大的工作。只是,此时此刻,除了空泛的安慰之外,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临湖轩外,北风凛冽,未名湖的坚冰不时发出迸裂的轰响。

  1959年`1月28日,江隆基奉命离开北大,调任兰州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燕南园几乎倾园而出为江隆基全家送行。周培源默默无语,王蒂澂则竭力安慰宋超,周家几个姐妹与江家几个女儿平时最为亲密,一朝分别,难分难舍,不胜依依。陆平则尽了最后的礼仪,组织学校党委常委及各部门负责人驱车去北京火车站,在严酷的冷风中,送走了西行的列车,为北大的政治嬗变画上了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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