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烽火湍流岁月 (1937—1948) “辞却了五朝宫阙”

  1937年6月,江南梅雨时节。

  周培源自美国返回上海,稍事停留,便赶赴宜兴老家,拜望父母,并与妻女团聚。

  此时的华北,日军正在步步进逼,风声鹤戾,草木皆兵,战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然而,清华在他心中,一年休假,已经到期,必须返校述职。因而,他未作更多考虑,便告别双亲,携带妻女北上。

  清华园,依然水清木华,只是,日军的炮火,已在卢沟桥绽开了罪恶之花,炮声隐隐可闻。

  师生们步履匆匆,神色不宁,学校秩序已然失控。青年学生们热血沸腾,拍案而起,华北之大,果真没有他们一张宁静的书桌了!

  许多南方籍的师生,纷纷购票逃离北平。席不暇暖的周培源一家,却不愿马上南返。宋哲元部的赵登禹、佟麟阁两将军,在卢沟桥畔率部英勇反击,给了他们一线希望。然而,形势日益吃紧,远在西郊的清华,已处于日军势力的阴影之中,周培源便携家眷住到城里。8月5日,日军开进清华园,继则北平全城沦陷,清华受命南迁。11日,周培源携带家眷,以及陈岱孙的父母,启程去天津,拟由天津南行。

  本来,从北平到天津只有3个小时火车时程,可是,由于火车不停地给开赴北平的日军军车让路,且每进一站,日兵都要上车检查,所以他们竟然耗费了24个多小时,才抵达津门。他们住进了英租界,终于得到了暂时的憩息。

  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决定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南迁湖南,联合组成长沙临时大学。8月在南京成立了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北大校长蒋梦麟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为常务委员的临大筹委会,筹建新校。由于周培源曾经担任过校务委员会秘书一职,梅贻琦便以临大筹委会的名义,给周培源汇来两千元钱,让他临时负责安排清华过往天津的教授。

  此时,他的好友张奚若亦在蒋介石召集的庐山会议后北返,阻留于天津,因曾执笔声讨日本,不能在津公开露面。9月22日,张奚若的家眷亲属,自北平赴津,与张会聚。在天津车站出口处,日本兵扣留了青年学生模样的小姨。张奚若夫人杨景任身边携带着几个孩子,又恐年轻妹妹单独留下会遭不测,正在两难之间,周培源出现在面前,不禁喜出望外,便把孩子托付给了他,自己追赶妹妹去了。

  车站口刀光枪影,车站前拥挤不堪,日本兵、搬运工往来其间,人群中还有一些袖子上缠着白布的中国人在那里指手划脚,为虎作伥。周培源怒视着他们,嘴里用英语骂出了声:“Damn!”(该死的!),以此宣泄自己的愤恨。来到了英租界旅馆,见到了张奚若和另外一些熟人,周培源依然恨恨不已,后来,他得知戴袖章的那些人,隶属维持会,是帮助日本人维持所谓“东亚共荣”新秩序的,其中还有他们认识的教育界人士。当大家提起此人的名字时,周培源怒不可遏,神情激动地说:“岂有此理!”“简直是无耻!”说话之间,不自觉地将手里的帽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周公摔帽”,遂成人们深刻的记忆。

  周培源在津,先后将陈岱孙、吴有训、冯友兰等清华教授妥为安排,送其离津南下。不久,梅贻崎汇来的款项告罄。他不得不四处支借,才于10月10日,买船携家南行,先抵青岛、上海,后经宜兴、南京,一路颠簸,一路风尘,终于到达长沙。

  行文到此,为了便于读者开阔视野,了解时代背景,以及与传主关系密切的科学家的情况,我们暂且按下长沙不表,仍对滞留在那里的叶企孙略作交待。

  9月初,清华大学办事处在长沙成立,同月叶企孙自北平启程南下,途中因患伤寒病滞留天津,情同子侄的弟子熊大缜亦陪伴左右。梅贻琦得知这一情况以后,即乘机委托叶企孙在天津清华同学会设立临时办事处,由其主持工作,熊大缜协理。他们临危受命,其任务十分繁重,既需组织人员,设法转移清华园内的贵重物品(如当时国内独一无二的一批放射性镭、小型设备等),并需设法联络依然滞留北平的师生及其亲属,为他们提供旅费资助,解决南下的困难。

  1938年春天,八路军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委派地下党员张珍在平津地区招募知识分子,去冀中军区参加抗日前线的工作。熊大缜是一个诚笃而正义的热血青年,为抗日大义的感召,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原先出国深造的计划,推迟了婚礼,决定赶赴冀中。当他把自己的决定禀告恩师叶企孙时,叶一生未婚,视熊如子,他从感情上难以割舍,但因“事关抗日”,即未竭力劝阻。只是,在熊离开后,10余天中,神思郁郁,心绪茫然,每日只能静坐室中,阅读一些英语小说,以自求镇定。

  熊大缜到达冀中后,由于工作出色和组织能力强,不久便受到重用,升任军区供给部部长,着手筹建技术研究社,开展烈性炸药、地雷和雷管等研制工作。他几次潜入津门,请求叶企孙给以帮助。叶企孙对他年轻无靠而身负重任,颇为担心,但为了自己最为亲密的弟子所从事的抗日神圣事业,利用自己的各种社会关系,想方设法,购置了爆炸器材和有关原材料,还为他筹集了一些款项,使他的工作卓有成效。他们所埋设的电控地雷,成功地炸翻了日本人的机车车头。于此同时,叶企孙还动员了清华的师生阎佑昌(门本中)、汪德熙、胡大佛等人奔赴冀中。叶企孙虽然隐身都市,远离炮下硝烟,但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在天津所冒的风险,胜过了冀中前线。他的行动,逐渐为日本人所注目,于是,被迫于1938年10月5日离津,取道香港、河内,至昆明西南联大。莫道书生空议论,他在天津的近一年之中,为清华南迁和冀中抗日事业,做了大量工作。于沉潜中,体现了他的民族大义和刚正品格;于实干中,在清华的师生中树立了自己的风范和威望。

  清华、北大、南开三校汇集长沙,租借圣经学院,成立了长沙临时大学,并一度开学授课。但是时隔5月,南京陷落,武汉告急,1938年2月,三校再次搬迁。人员主要分两路,一路为“湘黔滇旅行团”,由曾昭伦、李继侗、闻一多等11名教员,率领数百名学生,由湖南、贵州,步行抵达云南昆明,行程3500里,历时68天,这便是著名的“大学长征”。另一路多为教员并家属,沿粤汉路至广州,取道香港达越南海防、河内,然后经滇越路抵昆明。周培源携家眷,随南路而行。

  国事蜩螗,人世乱离,周培源忧愤之心如汤似沸,心绪不免烦乱,原有的好脾气,也变得烦躁起来。他们山一程、水一程,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生活无序,饭食无着。王蒂澂看着饥饿不堪哇哇直哭的两个小女儿,便不顾卫生与否,向铁道边挑担的小贩买了两碗现煮的米线。周培源看见后,一股无名火陡然升起,勃然大怒,随手把米线丢到车窗外,大叫:“怎么能乱买东西吃,那么不干净,生病了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王蒂徵也不示弱,把他买来的甘蔗也丢出窗外。这是周培源夫妇数十年中罕见的一次“战争”。

  经过一个多月的颠簸,他们一行终于抵达昆明。周家从郊外租借了被称作“马家花园”的住宅。房东是一位马姓团长,西式宅院,堪称豪华。宅院宽大,一家住宿颇为阔绰。于是,周培源夫妇,便邀请新婚不久的任之恭、陶葆柽夫妇入住。周、任两人均是清华学校赴美留学返校任教的物理学家,他们经历相似,志趣相投,患难之际,共处一院,相濡以沫,其乐融融。后来,任之恭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苦难里不无欢悦:

  房子的生活设施极好。不仅如此,周是一个南方人(即来自中国的南部),而我的妻子碰巧也是南方人。结果,两个南方人非常能干而且勤劳,而北方人(我和周的妻子)只能坐享我们的两位“吃苦耐劳”者提供的安逸。后来我们甚至有了一个很不错的厨子。他烹饪的猪肉我们非常喜欢吃。他烹饪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个坑,在坑的两头支上木棍,架住乳猪,用一种原始但有效的施转方法来烧烤。我们享受着他做的美餐,但到后来我发现他“欺骗”我们的技巧不亚于他的烹饪天才,让他买米,他把其它东西垫在米桶底部,上面再放上米。看起来好像很满,从而将其余的钱侵吞。后来我们把他解雇了。(注1)

  三校抵达昆明,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设理工学院,并增设师范学院,在蒙自设文学院和法商学院,于是,三座著名学府的史无前例的万里长征,终于暂时得到安定。虽然处于西南一隅,但中国的士大夫们还未失去往日的斯文,教授们的生活较之平民百姓应该说富裕得多。五百里喜茫茫奔来眼底的滇池雪浪,以及四处绽放的大丽花、报春花,为他们在离乱动荡的心灵阴影中,照进了一束亮光。

  只是,这种静谧的生活并未持久。

  第二年,日本的轰炸机便飞到了春城的上空,物价飞长,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在国家艰难困厄之中,顽强地为中华民族保留科学文化的香火。

  周培源一家从此经历了最使他们难忘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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