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奋发的年华 (1919—1937) 清 华 风 采

  1919年秋光晴好的时日,周培源迈进了清华学校的校门。

  侘傺的少年时代已成逝水烟云,父亲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的呵责,也如夜梦初醒的清晨倏然消隐。在他面前铺展着的,是一条毕业留美,依稀通向云端的天路。

  清华园比他想象中还要优美。校园里静穆幽雅;绿草如茵,又吹拂着清爽的秋风。校舍合璧中西,工字厅、古月堂等处,依然保留着中国皇家园林的庭院结构,而体育馆、科学馆、大礼堂、图书馆,则完全是西式典雅明净的风韵。园内山林俊秀,水清木华,清澈的万泉河水从校园里蜿蜒流过,勾连着一处处小溪荷塘,莲叶田田,落花的芰梗上已结满了莲蓬。登高而望,西山巅连,隐隐迢迢,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愉悦、舒畅。

  此时,正当“五四”之后,运动的余波犹在,爱国激情如风鼓波涛,新文化运动的新思潮汹涌澎湃,一些有头脑有热情有正义感的青年学生,很少能够置身事外。他们中间,练达沉静的陈长桐、思想敏捷、口若悬河的罗隆基等人,成了众人拥戴的领袖人物。他们不但领导学生参与社会运动,还组织他们在校内闹学潮,或策划于内,或鼓动于外,撰通电,写宣言,一时颇为活跃。虽说“五四”运动的发祥地是北京大学,但地处西郊,年龄较小的清华学校的学生们,仍是不甘落后。他们闻风而动,响应北大学生的罢课号召,长驱进城,参加了多次游行示威与演讲活动。6月3日4日,北京各校学生曾经云集天安门,清华学生队伍尤其整齐有序,人数众多。他们集体被捕,占各校被捕人数之首。自此以后,清华的学生们表现出了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淬砺奋发,沛然而莫能御之,学生中的民主意识开始觉醒,言论自由的倾向迅速增长,求知欲望强烈,学生社团如雨后春笋般崛起。

  本来,清华学生的社团就很多。喜欢理科,抱有“科学救国”理想的学生,成立了“清华科学社”;喜欢书法的组成了“戏墨社”;爱好文学的有“清华文学社”。闻一多不仅是文学社的骨干,又另外发起成立丄社。“丄”是“上”的古体字,闻一多解释说:“我们的言行应该天天向上;难道我们的国家民族不需要我们有志向上吗?”一般的社团,都有自己的章程和宗旨,并且常在“宗旨”一条上,写上“磨砺道德,交换知识,联络感情”一类条文。由于“五四”运动的感召,清华园一、二年间,迅速成立了数十个社团,除文化学术内涵之外,一些社团的政治性也开始加强。如“暑假修业团”,改组为“唯真学会”,宗旨是“本互助和奋斗的精神,研究学术,改良社会以求人类的真幸福”。学生中的民主思想和爱国主义思想开始勃兴,新思潮风起云涌,什么“科学救国”、“ 实业救国”、“平民教育”、“学生自治”、“劳工神圣”、“工学主义”、“新村主义”等思想主义在校内遍地开花,学生的思想十分活跃。为了练习“学生自治”,学生会仿照资产阶级三权分立的议会民主制度,设立了干事会、评议会和学生法庭。学生们积极干予校政,在陈长桐、罗隆基等学生领袖的带领下,罢课抗议,先后赶走了压制学生运动的校长张煜全和金邦正,充分显示了学生的力量,改变了清华学生驯顺规矩的形象。

  清华学校当时归属北洋政府管辖,并受美国公使馆控制,他们当然不会放任学生们造反,从各个方面加强了对学生的管束。学校的三人董事会甩出了撒手锏,对于参加支援北京八校教员的索薪斗争而“同情罢考”的学生,各留级一年,推迟出洋;并以“除去自治障碍物”为名,大批开除所谓的“不良分子”;在教学上推行所谓“科学计分法”,加重学生负担,逼迫学生转移对政治与社会的关注,钻进书本。在此种情况下,使学生中的积极分子发生了分化。尽管如此,1921级毕业生中,闻一多等28名“同情罢考”的学生,刚直不屈,坚守气节,宁愿推迟一年“出洋”,而遵守了罢课的誓约,显示了人格的高尚与尊严,显示了中国士人传统的铮铮风骨。

  周培源虽然没有在清华赶上“五四”运动的高潮,但作为一个因声援北京的“五四”运动上街游行而被学校开除的爱国而正直的热血青年,面对清华扑面而来的爱国与民主的热浪,热血不可能不沸腾。只是,无证可考,我们不清楚他在清华学习期间的政治表现。或许,他与大多同学一样,积极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并追随学生领袖们参加校内校外的一些政治活动。也可能,他束缚于父亲的“紧箍咒”,接受了青少年时代坎坷的求学历程的教训,从而不闻或少闻政治,埋头于读书学习。

  他的学习肯定是很奋发的,加上他原先在上海圣约翰大学附中良好的学习基础,入学一个月后,即由中等科三年级升入四年级。中等科毕业时,他的学习成绩名列年级第二,顺利升入高等科。1923年,他还曾担任甲子级的级长。

  有据可查的是,周培源十分热心并擅长体育。清华学校历来重视体育活动。下午四点以后,即强迫学生放下书本,到运动场或体育馆进行锻炼。运动场上,学生们从事各种田径活动,棒球队、足球队十分活跃。体育馆内则喊声震天,拼木地板被蹬跳得咚咚作响,二三十人,在篮球场上往来驰骋,两军对垒,难分难解,不讲规则,没有界限,似牛群一般自由纵横,“野”性十足,故被称作“斗牛”。

  周培源身材颀长、细瘦,不喜欢“斗牛”这种力量型的活动,而喜欢在体育场上奔跑或游泳池里游泳。同级同学中,尚仲衣亦擅长跑步,他们常在一起锻炼。1920年,马约翰任体育主任,这个经常身穿白衬衫,打着黄领结,穿着灯笼裤,脚着白网球鞋的欧化的体育教授,慈祥可亲地给学生们上体育课。他高兴地发现了周培源、尚仲衣的跑步才能,对他们亲睐有加。周培源多次参加了学校举办的运动会。他的“仙鹤腿”,又细又长,跑起来像“鹭鸶”、“仙鹤”,很是优闲洒脱,多次获得过3英里、1英里、880码等中长跑项目的冠军。他与尚仲衣,均曾代表清华,参加过华北运动会。作为学校的体育选手,他们在饮食上享有优惠,食堂里特设“训练桌”,大鱼大肉,四盘四碗,使同学们为之侧目。马约翰在体育运动中特别强调活跃果敢的精神,强调“干到底,绝不让步(别松劲)”的精神,这给了周培源终生性的影响。

  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经考试优选,俱是各地俊彦,聪颖好学。然而,他们毕竟都是孩子,脱不了淘气、顽皮的天性,一般打闹、玩笑不说,给同学起一个绰号,这也成了他们后来忆旧的一种谈资。叫方重的被称作“砚台”——又方又重;潘大逵被称作“大鬼”;周培源是宜兴人,宜兴是陶器之乡,同学恶作剧,赐了他一个很不雅的绰号叫作“夜壶”……

  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假日里,除了一些特别用功的学生之外,一般学生常旅足城内,或游览西郊。故宫、天坛、景山、陶然亭均留有清华学生的倜傥身影,西郊名胜更让他们心驰神往。他们或步行,或骑驴;少则二三人,多则数十人;游潭柘寺,登妙峰山,去十三陵,爬八达岭……至于校园的西侧圆明园,虽然断柱残壁,瓦砾遍地,却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凭吊历史,发思古之幽情,“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清华校训,似乎在这里找到了庄严的课堂。在这里,他们青春的热血沸腾了,情动于中,很自然地吟唱起“五四”时期流行的一首歌曲: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

  要将双手,撑天空

  长江大河亚洲之东,峨峨昆仑

  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身黄尘燕然勒功

  至今热血犹殷红。

  同学之中性格各异,兴趣不同,他们之中有着说不完的趣事。在周培源同级学生中,被称作“大鬼”的潘大逵,只花了25个银元,便从一个奉军逃兵手中,买了一匹黄膘马,把它养在西园的土洞里,课余则常骑上马背,练习骑术。这一爱好,居然促使他在留美期间进入了美国骑兵大学学习。1923级的几个学生在西园的土坡上挖了一个小洞,按上一个木栅门,在里面养了一群鸡。下课之后,他们轮班放养鸡群,打扫鸡舍,不厌臭和脏,反而兴趣盎然,甚至有人因此而立下了宏志大愿,要一生以饲养家禽为业,日后留美学农。

  学校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学生们自办各种级刊与年刊,中外名人经常来校讲演,学生社团还经常组织各种演讲会和辩论会,还不时有戏剧歌舞表演。每周六晚上照例有周六同乐会,师生们一起演戏、唱歌、背书、说笑话……

  另一方面,清华学校的教学管理是十分严格的。三个小过,积一大过,三个大过即被开除。70分为及格分,多课不及格即遭淘汰,每年从各省招考插班生递补。一般情况,每级学生,最后约有三分之一被淘汰出局。这种优胜劣汰的严格学制,激发了学生们刻苦攻读的精神。相传,著名的物理学家萨本栋,在清华读了八九年书,却没有去过附近的颐和园,有人称赞他为“不窥园”的学者。

  显然,周培源也是一个刻苦攻读的学生。他努力地学习人文课程,如饥似渴地阅读了陈独秀、胡适、鲁迅、郭沫若等领时代风骚的文章和诗歌。他们作品中民主进步的现代思维,以及反封建思想与爱国主义激情,给了他以深刻的影响。他认为人文课程不仅能够陶铸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同时也能启发人的创造性思维,文史哲与数理化之间有许多相通的东西。这种思想的形成,得益于清华学校倡导的“通才教育”的方针。只是,他更喜欢的是数理化,崇尚的是“科学救国”的主张。他奋发地学习数理化的基础知识,并不满足教科书上讲的东西,而是开动脑筋,涉足科学研究领域。

  在读高等科三年级时,他学习了解析几何这门课程。那时,三等分角还是古希腊以来平面几何中存在的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他则提出利用巴斯开蜗形线(现称帕斯卡蚶线)和聂苛默德蚶形线(现称尼科米迪斯蚌线)的两种解法解三等分角,并推广到n等分角的解。根据这种推理,他写成了《三等分角法二则》这篇论文。这个问题的求解说明一个道理:当科学问题用简单的数学或实验方法不可能解时,采用高深的理论与精确的实验方法就有可能得到解决。他的数学老师郑之蕃先生对他的这种创见,很是赞赏,把这篇论文推荐给了《清华学报》。当论文发表时,周培源已在芝加哥大学学习了。

  1921年山东德州地区发生严重旱灾,美国红十字会向中国捐款救灾,用以修建一条自平原经恩县到夏津的简易公路,并由美国人负责施工。周培源被招去做翻译,工地在刘家庄,他住在一座土地庙里。一次,周培源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走进庙里,在一堆污秽的废弃物中捡拾花生壳,当他得知老人准备将花生壳磨成粉用来食用时,心不禁被深深地震撼了。社会生活,使他亲眼目睹了军阀混战中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加深了他的忧国忧民的意识,直至晚年,他向女儿讲述此事时,眼神里依然充满了忧郁。他一生日常生活十分俭朴,常说“要把富日子当穷日子过”。吃完稀粥,总要把碗舔干净;内衣缝了又缝,补了又补,轻易舍不得抛弃。这种生活作风,体现了他的平民意识,而这种意识的养成,则应溯源于青少年时期。

  清华毕竟是美国以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办起来的,为美国驻华公使馆所控制,并以培养学生出洋留美作为宗旨,因此它的办学方针、学制、教材以至教学器材几乎都是搬用美国学校的。清华早期建筑的设计图样,也是出自外国建筑师的手笔。在学校范围内,英语反客为主,替代了汉语,除了少数几门国学课程用汉语授课外,其余课程均用英语。学校的行政会议、布告、级刊与年刊,教员及中外名人在校的讲演、学生自己的演讲会和辩论会、戏剧歌舞的演出等等,大半都使用英语。教员中,十之八九来自美国留学生或从美国招聘。英语的课时最多,一天常有五六个小时,且英语课一般都安排在上午时间。相形之下,国学课程少得可怜,且基本上都安排在下午。教师的地位亦因此而表现出明显的差别,美国教师被安排在人称“美国地”的西式平房中,房屋宽绰,水、电、卫生设备一应俱全。用汉语教学的中国教师住的地方最差,他们住在“古月堂”的四合院中,设备与条件不可与“美国地”同日而语。因此,当英国哲学家罗素于1920年来清华参观后,情不自禁地发表了这样的感慨:“清华学校恰像一个由美国移植来的大学校。”

  美国不仅给清华带来了语言与文化,也带来了民主、平等、自由等现代观念,使学生们受到了民主体制的启蒙。潘光旦、梁实秋等人在回忆清华学校的文章中,都讲到了一种集会议事的民主规则,这种规则,曾被孙中山先生称作“民权初步”。它使学生们睁眼见到了有异于封建专制的另一种体制,从小就学会了什么动议、附议、修正、搁置、最后表决、秩序问题、权利问题等等。也正是由于这种民主意识的启蒙,1919年,学生们向学校争取到全校学生会的组织,组成了全校的代议机构——“评议会”,由各年级的级会推选一定名额的“评议员”组成。同学们效仿西方三权分立的民主政治,向校方争取到了立法权与行政权(司法权则一直掌握在校方手里)。1920年后,同学们一度成立了“学生法庭”,选出了审判官与检察官。一些学生峨冠博袖,大模大样地扮演着各种角色,虽然一桩民事案件都没有处理,但都身心俱入地进行了一番演习,使他们铭刻于心,终身受用。

  说不尽的水木清华。

  一方面,国家积弱,民族多难,民族自尊心激发了每个有正义感有良心的青年学生的爱国激情。另一方面,西方先进的科学民主体制,已经撬开了铁锈斑斑的古旧的中国封建大门,尤其是清华这样的留美预备学校,它遥领风气之先。中国传统文化中沿袭久远的“气节”与“风骨”,与西方科学民主的现代观念,不同程度地鎔铸了清华学校学生们鲜明的文化性格,从而决定了他们终生的道德价值取向。纵观周培源的一生,不难看出清华对他的深刻影响。水木清华,春风化雨,教之育之,令其终生难忘。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