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六朝故都,钟山苍茫,长江浩然,是民国的首善之区。培源随家人转学南京,浩大而纷繁的气象,一时使他颇为惊讶,他睁大好奇的眼睛,去认识和感知这个与家乡殊异的世界。起初他就读的金陵大学附属小学,是一所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有外国教师授课。然而,洋学校居然讲授四书五经,较之养源小学反而显得守旧落后,培源不能接受,便对父亲提出转学要求。父亲思想本来比较开放,对旧学很有看法,也就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只是,转了一所小学,他还是未能适应新的环境,静心读书。最后,又转到一所师范学校的附属小学,这个带着宜兴口音的乡下来的孩子,亦未能循规蹈矩,接受老师的训导。好事轮不到他,批评与惩罚则常光顾他。一次放学后,他被老师莫名其妙地关了近两个小时。还有一次,他与同班两个同学去学校附近的青年会参观展览,同学与守门人发生了口角。事后青年会来人向学校告状。当事者安然无恙,而唯独他受到学校的处分。大概,一个乡下来的孩子,在他还没有在语言和行为习惯上融入都市之前,往往要经历这样磨难期。一个幼小的心灵,备受蹂躏,精神伤害是很大的。涉世未深,便使他懂得,世界上,包括学校为内,都有不公正之处。他从其反面,铭记一些道理:“老师是人,也会犯错误,很多事情处理得也不是尽如人意。”后来,他一贯宽厚待人,以理服人,视学生如子女,追根溯源恐怕与他幼年的经历有关。
他在南京待了一年多,转了几所学校,心未沉浸到学习中去。只是,在这个虎踞龙盘,风云际会的都市中,幼小的心灵,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的气息。在此期间,孙中山发动了旨在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黄兴骑着高头大马率兵进入南京。他随市民们挤在道旁,踮起脚尖鼓掌欢迎,心里十分兴奋,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第三年,父亲在南京生意亏蚀,全家转往上海。
到上海后,培源就读于上海市立万竹小学。该校建于明代名园——露香园万竹山房旧址,是上海地区第一所市立小学。学校初创于1911年2月,开始时为初等小学,分男女两部,女部大门北向,临万竹街,设初级小学及幼稚舍;男部大门向东,临露香园路,不远处是著名的上海城隍庙和豫园。男部校舍为西式建筑,森然整肃,颇具气象。面积较之女部大一倍,设初级小学及乙种商业科。或许是父亲对儿子日后从事实业的期愿,把培源安排到乙种商业科就读。学校为市政厅特建,首位校长是教育家李廷翰,所聘师资皆属一流,因而教学水平很高,在上海滩享有盛名。培源在这里受到了正规而优良的教育,使他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学校有位英文教员,叫朱连三,对培源博闻强记、机敏灵活,十分赞赏,每每在课堂上给予表扬鼓励,大大激发了培源的学习劲头,使其英语基础打的十分扎实。两年后他在该校毕业。这个阶段的学习,使他终生受用,他对该校怀有深情,称万竹小学是他启蒙之地。1990年他捐款1万元,设奖学金。1991年10月,他以89岁高龄,亲赴上海参加母校80周年校庆。学校此时虽已更名上海实验小学,经历了近80年沧桑,而风貌依存。他旧地重游,倍感亲切;思念故人,不胜依依——此是后话。
在南京、上海就读的日子,每到假期,他便返回宜兴老家。父亲令他参加各种劳动,对他要求十分严格。回归家园,投入大自然的怀抱,这与他好动的天性十分契合。他也喜欢劳动,放牛,喂马,划船,插秧都很在行。家里有个小长工叫扣头,他本姓毛,是个孤儿,父亲把他从小收养在自己家里,长大了就帮周家干活。扣头比培源小1—2岁,俩人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每次回家,培源最喜欢和扣头一起到蛤蟆山上去放牛。他们有时淘气地站在牛背上大喊大叫,有时候则悠闲地骑在牛背上唱小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感到无比的痛快。有时,他们把牛绳盘在牛角上,任凭牛自己吃草,他们则坐在树荫底下,说闲话,玩游戏,直到夕阳西下。他家门前的后村河,父亲作为族长,严禁村里人将脏物,污水倾倒入内。因而,河水清澈通畅,人们坐船可由此直抵上海,孩子们则常在河里游泳。培源的水性在孩子中是出了名的,蛙泳、侧泳、仰泳他都会,尤其擅长潜泳,憋一口气,可以游出几十米去。后来,他常从家门口入水,沿着这条河,经阳山后荡,游到5里外的阳山荡,抵达香火旺盛的潮音寺。
每年春节,是乡间最隆重的节日,宴亲待友,祭祖拜灶,很是热闹。村里有各种传统的民俗活动,如马灯队、龙灯队等。队伍沿街串户,走到有钱人家门口一般都要停下来,做些表演,以示拜年,主人则要送些钱物,表达谢意。村与村之间的马灯队、龙灯队常常相互走动,既有互贺喜庆之意,暗中亦在较劲,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培源和扣头这般大小的孩子们,正是围观的积极分子,跟随村里的马灯队、龙灯队走村串巷,培源有时还参加调马灯,虽然忙碌,但乐在其中,往往直至深夜才返回家中。
过完年,他离开欢乐祥和的家园,返回上海学校读书。万竹小学乙种商业科毕业的学生,一般都到店铺里当学徒。培源不愿从商,要求继续升学。父亲便把他送到四川北路基督教青年会办的一所中学就读。这所中学只有一座房子,连操场都没有,课间只能在房顶上散步,学生们就像关在笼子里一样。好动的培源,自然受不了这种约束。学校的教学水平不高,中文教学尤其“拆烂污”,培源十分不满,读了一年便退学了。以后的一年多,他又先后进了两所学校—南洋商业学校和杭州甲种蚕桑学校,但这两所学校都不符合他的意趣。一晃两年的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确定目标。后来,经族叔周伯英指点。考取了上海圣约翰大学附属中学。这是一所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设施现代,教学水平很高,学费也很昂贵,学生大多是买办、军阀等富家子弟或外国人的子弟,培源未征求父亲意见,而考上了该校,尽管父亲很不高兴,但学校在沪上颇有名声,且无奈儿子的犟脾气,也只得认可了。
此时的培源,已是十五、六岁,身心都得到了迅速的成长发育,身材颀长,面目俊秀,俨然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思想亦日益开展,开始思考一些国家大事。他来到外滩,看见外滩公园门口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洋人雇佣的印度、安南(越南)巡捕随意殴打中国人,心里感到十分气愤。有一次,他和一个同学来到江边草地上散步,一个中国巡捕气势汹汹地过来,要把他们抓走。他们反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草地上走?”
“中国强了,你们就可以走。”
这个替外国人卖力的中国巡捕,倒是说了一句实话。目睹外滩现状,两个少年不由得扼腕叹息,深感痛心,一种奋发图强的精神从心头陡然升起。
不久,以爱国进步与科学民主为主调的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了,并很快波及到上海,不仅大学生,连中学生也群起响应,圣约翰大学附中的学生也行动起来了。他们群情激愤,集会,喊口号,坚决支持北京的学生运动。校园里贴出了许多诗词和大标语,其中尤以唐朝诗人杜牧《泊秦淮》中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最为醒目。愤怒的学生涌出了校园,走上街头,向帝国主义示威游行。培源与同学们正当青春年少,满腔热血沸腾,心中的积郁一时喷泻而出,他们愤怒地高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还我山东,还我青岛!”
“反对二十一条,反对卖国求荣!”
……
一次,学生们聚集在食堂里开会,商讨活动事宜。这时,附中校长、美国人那登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干预学生集会,会场上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一个同学站起来激愤地说:“我们是不是已经亡国了?我们连开会都要受外国人干涉!”会场中100多人对这个同学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向那登发出一片嘘声。那登慑于会场上激昂的群情,悻悻地用上海话说了一句:“ 勿要闹!”就灰溜溜地走了。
学生们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行动,使学校当局深为嫉恨,他们声言要开除学生领导人。这种行径遭到了几百名学生的强烈反对,他们列队向校方请愿。校方拒绝了学生的要求,学生们罢课离校以示抗议,并坚决表示,如果校方不收回开除学生的成命,绝不返校。学生们的行动得到了上海市民的同情和支持,他们以各种方式声援圣约翰附中学生的爱国行动。狡猾的校方见硬的不行,便卑鄙地耍弄权术,假称收回成命,把学生骗回学校,然后在学生中挑拨离间,制造分裂。当校方再次宣布开除学生领袖时,培源与同学又毅然离开学校。但是,这次离校的只有几十个人,培源是其中之一,学校乘机把他们全部开除了!
周培源失学了。
他回到了宜兴老家,试图在这块安谧的家园里休养生息,养好自己精神上的伤口。慈爱的母亲没有责怪儿子,还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料他,而严厉的父亲则不理解他的行动,认定他是不安本份,上街闹事,不好好学习。父亲对培源历来要求严格,并对他寄以很高的期望。可是儿子脾气倔犟,不循规蹈矩地读书学习,自离开宜兴后,在南京、上海、杭州等地,不知转了多少学校,这实在教当父亲的操碎了心,这次,支出了高额学费,让儿子在圣约翰附中学习,原来指望他学有所成,然而仅学了一年半时间,又被学校开除。父亲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多次责骂培源。培源虽然竭力辩解,但在盛怒的父亲面前,犹如杯水车薪,难以熄灭他的怒火。
家里无法待下去了。
他携带着书籍和日常用品,来到潮音寺。
潮音寺,是一座不大的佛教庙宇,是周围十里八村烧香拜佛的圣地,离后村约五里,培源小时候即随祖母来此烧香,长大了又常常从家门口入水,游至这里上岸。潮音寺建在荷叶地—据说不管涨多大的水,这块土地都会像荷叶一样浮在水面上。在人们心中,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此寺平常只有四、五个和尚,但周围村庄的善男信女们很尊崇它,故香火很旺。培源多次光顾,与这里的和尚很熟。他们热情地接纳了这位小施主,为他腾出一个房间,让他在这里安心读书。
从现代都市上海,来到这样一座僻静的寺庙,起初,他年轻的心很不宁静。他反思自己走过的道路,虽被开除,但并不后悔,而对校方的狡诈深为痛恨。父亲要他在乡继承家产,发展实业,他不能接受,这与他的志趣格格不入。他天天读报,尽可能了解外边的动态。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五四运动深入发展,科学与民主精神广为传播,使中国的思想文化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新思想、新潮流也波及到宜兴,潘菽等宜兴籍的青年学生非常活跃,他们在县城里演讲、集会,在街头书写大标语,教育界编辑了《宜兴评论》杂志,宣传五四精神。潮音寺面对广阔的阳山荡,阳山荡又连接着浩瀚的太湖,在这里,培源隐隐地感受到时代的潮音。当夏夜来临时,满天星斗遍布苍穹,梵寺钟声,悠远而清越,架弓山、岱华山肃穆地拱卫着寺院,阳山荡泛动着渺渺的波光。在大自然的抚慰下,这颗受伤的心逐渐愈合,只是,他并没有气馁,而是更加奋发地学习,等待时机的到来。
机遇终于赐予了这个有志向有准备的青年人。不久,培源便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并不醒目的广告—清华大学在江苏招收插班生。培源很是兴奋,便信心十足地奔赴南京报名考试。如蓄久待发的箭,他考得不错,一箭中的,成绩名列第二。只是,录取人的名单中却没有他,显然,他的位置已经被人顶替了。他又一次赶赴南京,多次找有关部门交涉,清华学校终于给江苏增添了一个名额,他争得了应得的权利。
来之不易的机遇呵!
周培源的人生之船,终于驶出了后村河、阳山荡,驶出了太湖,驶出了长江,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从此成了清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