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青春,都埋葬着一段死不瞑目的往事,回忆之猫,时时于梁上窥视,频频来叫魂,渐渐,从密到稀,到无。由是,往事彻底失去了尸变的可能。时间,果是一场漫长的道场,从水路,从陆路,各各度去了蹲守在路头或水湄的怨咒。从此,陆路不遇鬼打墙,水路不遇恶浪扑。是为生活。——赵如意
长宁口称的“如意姑娘”是何人?
这需把时光的钟面拨回到二十年前。
莺儿端着盘子,从红木楼梯慢慢走下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几次三番的折腾,她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她仍旧不吃?”
“如意姑娘说,她今儿不舒服,想躺一躺,一个人静一静。”莺儿如实道来。
“一个人静一静?呦,我供她吃,供她喝,姑奶奶般的哄着,顺着,这下倒好,都嫌我吵着她?这可真是……不带这么没心肝儿的。”
云燕儿望着访春阁,话到一半突然提高了嗓门,猛甩了一下手中的绣帕,双手搭在脾间,气愤愤的。
绣春阁的门悄悄地开了,闪出来一个圆脸的姑娘,是沈云词。
她把指了指访春阁,一边冲着云燕儿使眼色,一边悄声下楼。
“妈妈,您就少说两句吧。如意妹妹昨天陪候公子他们唱曲到深夜,您不是不知道,宵夜都是您安排的。“
云燕儿略一思忖:好像是有这回事。
“如意妹妹,这会儿累了,该休息了。幸而如意妹妹年轻,熬得住。妈妈您体谅我们一下吧”
沈云词摇着云燕儿的胳膊。
“这丫头哇,打小就心思重,可不像你、云儿和笙儿,大大咧咧,却也踏实乖巧,跟妈妈我一条心。”
沈云词搭了个台阶,云燕儿也不好不下。
“妈妈,您呐,就会说便宜话,这一年来,不说别人,就说侯公子、孙公子,他们捧如意妹妹的人场,哪次听曲不是一掷千金的?”
云燕儿想辩驳,一时语塞,遂转换话题:“我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明天是农历三月三,女儿节,这在寻常人家,是未成年女子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她突然话锋一转:“可咱们这是什么地方?供人寻欢找乐的地儿。打后天开始,她就得给我开门接客去。”
说完,不觉又提高了嗓门:“进了这醉红楼啊,可千万别把自个当名门闺秀了。说白了,都是出来卖的,别怪妈妈我嘴毒。在这醉云楼里,没谁比谁的命金贵,都是供爷儿们取乐的,爷儿们乐了,打赏几个小钱儿,咱这一大家子,也就都有口饭吃,有口水喝。吃饱了,喝足了,睡个好觉,明儿起来,接着干活,想明白了,女人,一辈子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灵牙利口的老鸨云燕儿,身世可不寻常,据说先祖曾是唐朝著名的梨园乐师李龟年的徒弟,族人中也有开教坊的,算来也是出生音乐世家。
她眼力劲好,站得高看得远。
每逢天旱水涝的年景,摸准淮扬大水,她就买舟南下。
沿途买下扬州讨饭人的女儿,清一色十岁以下,请专业的乐工、舞师教她们填词唱曲跳舞。
女孩儿像春韭般,一茬一茬地长起来,鲜灵灵,嫩生生,伶俐乖巧如春天的百灵鸟。
她这醉云楼,也日渐在武昌城有了些名声,几十年的经营,武昌城最上档次的青楼,首推她这醉红楼。
醉云楼临江而建,到黄昏,可在露台的小几上,泡上一壶茉莉香片,二人对饮,看一轮红日从水天相接的地方,跳动一下,然后滚下去,别是一番意境。
云燕儿着工匠绕楼挖出一道宽约五十米的水池,用青砖砌成围栏,将江水引进来,池中种莲藕,建楼阁亭台。
到了夏日,满池的粉色荷花开遍,荷香阵阵,舟行期间,人如画中游。
文人雅士,也多爱往这里凑,可见这老鸨的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在这武昌城立住足,单凭她一女人是断然不行的。
她年轻时候在洛阳教坊的老相好如今是这武昌太守的老管家的远房侄儿周祁。
千里迢迢投奔堂舅,也顺便谋个差使,看家护院,管着一帮家丁,这醉红楼,有他的庇护也免去地痞流氓的纠缠。
然而,情归情,钱归钱,他们都曾是同道人,分得清楚。
这醉红楼最出名的,还是云燕儿训练出来的“四春阁主”:访春阁主赵如意;绘春阁主沈云词;绣春阁主吕碧云;写春阁骆玉笙。
“四春阁主”各有所长,如意善词曲;云词善棋画,碧云善琴书,玉笙善剑舞。
论年龄,云词是老大,来自江苏吴兴,吴兴自古多才女,温柔贤淑,品貌具佳,有大姐之范。
而如意则在才情上拔得头筹,琴棋书画词曲无一不精。
“四春”中数沈云词与赵如意最为要好。
明日就是赵如意的及笄之日,在寻常人家意味着可行成人之礼。
可是在这醉红楼,意味着女人的毁灭。
她的第一次,就是被武昌城绸缎庄的孙子楚夺走的。
沈云词如今都记得他嘴里喷出的那股酒气,带着一股食物腐化的丝丝酸臭。
出手大方的他一出手就是1000两银子包下她的绘春阁两天,折腾得她死去活来。
沈云词清醒地记得,她年少时蝴蝶花一样斑斓的梦,她的情爱理想,全被现实一盆墨兜头淋下。
所有的一切,瞬息间变幻了颜色。
她原本盼望,来省城参加乡试的松滋秦公子仲安得中后,将她赎出这醉红楼。
然而,情人一去再无复返,便明白,女人一旦走上娼门,便是一条不归之路。
沈云词是过来人,她再也明白不过,这一关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如同人生的鬼门关。
想到这,她便对云燕儿说:“妈妈勿生烦恼。我去劝劝如意妹妹。”
沈云词上得楼去,轻轻来到访春阁,敲门道:“如意妹妹,是我。”
里面的人显然是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打开门,看见赵如意一脸凄然。
沈云词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强笑着:“妹妹休要烦恼,好生合计一下,看有无法子可想。”
倒是赵如意笑了,诡异地说:“云姐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沈云词惊诧:“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赵如意将沈云词迎进来,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无人便将门重新拴好,然后携着沈云词的手穿过中厅,走到内室。
她从柜顶取出一只大红木盒子,从盒子的夹层里抽出卷成筷子粗的白纸捻儿,缓缓展开在桌上。
沈云词近前俯身细看,但见画中一为戎装打扮的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枣红马,白袍银甲,毫不威武。
沈云词吃惊地问:“妹妹,这是何人?怎从未听你提起?”
如意黯然:“他是我父亲,平西王赵乘云。”
沈云词惊呆了:“妹妹的父亲,不就是那日饿倒在醉云楼门口的乞丐吗?”
赵如意眼角溢出了眼泪:“不,他不是乞丐。”
“噢?那是何人?”
“是我父亲的副将。”
说完,赵如意的眼角竟然渗出了眼泪。
她将画翻过来,那背面竟然有字,略说了一下当年的大概情形:
八年前,赵乘云无故遭奸臣所谗,皇上连下十二道金牌催其班师回朝。
怎奈赵乘云五万大军深入不毛,原本就伤残无数,眼见就要将敌人瓮中捉鳖,功败垂成而退,将士们的血就白流了。
仗虽打胜了,然而,圣上赐钦差提尚方宝剑,将押回京师待审,谁知,竟在中途被人下毒致死。
朝廷断他是畏罪自杀。
为了安抚满朝文武的心,又着实查不出赵乘云谋反叛变的确凿证据,只追究他一人,褫夺爵位,不曾株连九族。
怕被奸人灭口,副将孙慈将我连夜带出汴梁城,一路乞讨为生,怕人认出,最后饿到在醉云楼。”
沈云词记得那是一个深秋,寒风萧瑟。
屋外有人喊:“冰糖葫芦……”
她开门看见门口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吓得连忙去喊鸨母云燕儿。
一帮人将这乞丐团团围住。
凑近看时,才发现,他怀里还坐着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破蓝布袄子,头发乱蓬蓬,还拖着两条鼻涕。
云燕儿叫人端出一晚热水,喝了热水,他神智逐渐清醒:“夫人,行行好吧!俺河南大旱三个月,麦苗都晒焦了,颗粒无收,官家赋税又重,不得已把娃带出来,讨条活路,夫人发发慈悲,把这孩儿收下,好生照看,五年之后,等俺们生活好过些,便将这娃儿赎回去。”
云燕儿瞧那人脸色,枯黄中夹着丝丝乌灰,估计他活不长了,别说五年,五天都扛不住。
再仔细看他怀中的这娃,倒也长得眉清目秀的,虽然满脸灰土,倒也细皮嫩肉的,一点也不像庄稼汉人家的女娃子。
要不,怎么说老鸨儿的眼睛毒呢。
进得醉红楼,沈云词端来盆温水,用棉布毛巾,将她脸上的灰土洗去,又洗了头,乌黑的几盆脏水。
扳过身来看,沈云词看呆了,这女娃天生美人坯子,细巧的鼻子,长睫毛,捏捏脸蛋,腻如鹅脂。
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黑豆似的眸子,仿佛养在深潭里的两颗黑珍珠。
再身段好,柔软娇媚,袅娜娉婷,若拂面柔柳。
沈云词喊道:“妈妈,您看,这妹妹怎样?”
云燕儿转过身,一下子看呆了,不免一阵狂喜。
不费一纹银子,这天下“嘎嘣”一下,掉下一美人来。
看她言行举止,似乎不像普通农家出身,或许,就是一耕读人家的女儿吧,略懂些待人接物的礼仪。
许是大人从小教会的,底子好,若加以专业训练和调教,日后必是我这醉红楼的台柱。
感觉这小姑娘日后要成大气迫不及待想看下一章,给作者大大加油!
回复 @步步生花: 谢谢亲爱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