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锁君身

  总有一段岁月,锉你如锯,铸你如剑,磨你如刀,沉你入冰水,蒸去青涩,青雾缭绕如龙舌,然后,你就是那柄莲花白,可克她的青峰芒……——长宁郡主

  

  东京汴梁,腊月十二。

  到黄昏时刻,天气骤然变冷,搅地而起的北风呼呼地略过高树,发出“呜呜”的哀鸣,一阵强似一阵,仿佛四周蛰伏着的鬼魅,霎是怕人。

  不一会儿,竟然下起雪来。暗蓝色的天空,仿佛有人在苍穹的尽头处扯絮,将扯好的绒絮球儿,只管旁若无人地四下漫抛。

  雪密密匝匝的,落在瓦楞上,窗棂上。

  院子那棵宝珠山茶,张开红唇般的嘴,嘴里含满了雪。

  紫檀木床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中年男人,紫红色的锦被盖至胸口。

  苍白的脸色隐隐地透着铁青,虽是双目紧闭,眉宇间的轩昂之气却丝毫掩盖不住。

  床边坐着一位中年贵妇,藕色的锦袍,衣襟口以紫貂绒滚边,衬得她愈发肌肤似雪。

  高耸的云鬓,发际斜插着一支八宝攒珠钗。

  她将手从袖口伸出来,缓缓搭在中年男子的额头上,沿着眉框,缓缓下滑。

  她将自己焐热了的手掌,紧紧贴在男子冰凉的脸颊上,拇指则轻轻刮过他的眼睑,最后停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颚上。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平西王殷铁骊,已经昏迷整整十天了。

  中年贵妇边抚摸着中年男人的脸边喃喃自语:“铁骊,其实,我倒真愿意你这样,一辈子不醒。你不醒,这里永远就只有两个人,两颗心。"

  她往往窗户,又自语道:“你醒了,就变成三个人。铁骊,你知不知道,三个人的世界,它太拥挤,我害怕。“

  她把男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带着几分决绝:”铁骊,我始终不信,我们十五年举案齐眉、同床共枕的情义,到底抵不过你与她的一夕缠绵,给我时间。”

  这中年贵妇不是别人,正是平西王殷铁骊的嫡妻、当今圣上之小叔路王之小女长宁郡主。

  说是中年贵妇,其实也不过是三十三、四岁,然而,眼角却爬上细细的鱼尾纹。

  失爱的女人,原是极易老的。从嫁了殷铁骊后,她的眼睛就开始雾气蒙蒙,如同四月的西湖,氤氲雾气,似有若无,缭绕其上。

  俏目含愁。含愁目原是世间最美的目,奈何,却厮缠上一段缘孽,合不得,离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就这么若即若离。但难得的,是她的九死无悔。

  她望向窗外,又转回头来对床上人叹道:“你看,外面的雪,有多美,还有那棵宝珠山茶,开得多艳,眨眼十五年了,铁骊,这宝珠山茶,还是十五年前你着人从江南带来的,如意姑娘,最喜欢宝珠山茶,对吗?”

  裁玉掀起珠帘,悄声地走进来:“郡主,眼见这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天太冷,适才云婆子要生火,奴婢怕熏着王爷,不敢自作主张,所以先来禀郡主。” 裁玉原是路王府的伺候长宁郡主的使女,随主嫁入平西王府。

  长宁道:“裁玉,别忙活了。先帮我捶捶背,也不知道怎的,这几天,背酸疼得厉害。咱姐俩也顺便说说体己话。真不敢相信,你家王爷,这么个虎虎生威的爷们,就这样躺在咱俩跟前,光这么看着他,我也是满心欢喜。”

  裁玉道有些酸涩:“郡主,您,这是……何苦!”

  长宁显然满腹欢喜:“裁玉,以后不许再喊郡主,喊我夫人吧。我嫁给平西王,生是他殷家人,死了,便是他殷家鬼,此生不渝,若有违背,便如这项上美玉。”

  说完,长宁从脖子上结下美玉,命裁玉:“砸了它!以全我爱铁骊之志!”

  裁玉失声喊道:“郡主,万万不可!你若生气了,心痛了,无处发泄,你尽可以责罚奴婢,奴婢纵然冤屈,也绝不喊半个冤字。但凡能让郡主好受一些,您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愿意。但是郡主,切切不可碎玉,碎了这玉,奴婢等的命也就没了。!”

  长宁叹口气:“出身皇家,为天下人羡慕,却不明白,皇室后裔原是这般事事不能自主。我知道这玉的来头大,它呀,原是太后赐给你家老王爷的,叫‘秦骊子’,吐蕃王进贡的稀世珍宝。路王爷是太后最珍宠的小王子,而我,又是父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所以老王爷又把‘秦骊子’赐给我和王爷作大婚之礼。”

  裁玉说:“可不,您砸的,不是玉,是太后和老王爷的两颗心哪!”

  长宁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我每每回府,父王总是都特别殷勤谨慎,生怕有什么地方刺激我,勾起我的伤心。只因为,这婚姻,是皇兄强赐的,他老人家懦弱,不敢违抗圣上恩眷。他以为我终不能忘庭云哥哥的情义,其实,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裁玉安慰道:“老王爷生性仁慈,他不过是为边庭云将军空悬嫡妻之位十五年而内疚,觉得无脸见边老爷子,边老爷子告老还乡之后,老王爷天天念叨,要下趟江南看故人。”

  长宁黯然地道:“我用去了整整十五年,却没有暖回铁骊之心。裁玉,你知道我素来要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愿再赌上十五年。铁骊活,我则活,铁骊死,我身为皇室后裔,纵不能陪他去死,也为他带发修行。”

  长宁俯身将裁玉牵起立,又将裁玉的手拉过来,放在两掌心抚摸,幽幽地道:“裁玉,你以为我很伤心吗?不,裁玉,我不伤心。咱王爷回来了,我有多高兴。纵然,他这样,昏迷不醒,可他终归是,踏踏实实的,睡在咱这屋子里,这偌大的平西王府,今儿个,总算有了活气。唉,若能一生这样,安安静静地相伴,即便不醒也好。”

  裁玉道:“夫人想是伤心糊涂了罢?奴婢还有云妈妈、云烟、殷喜子,连日来在后院祈祷烧香,巴巴儿地望着王爷能早日醒来。前儿还听云烟说,殷喜子还巴望王爷快快醒来,早日跟他一起镇守边关去呢,他说,成天在这院子里,心里都要闷出蘑菇来了。云烟听了,对他拉了两天黑脸,这会儿,估计还在闹气呢”

  长宁叹道:“殷喜子,不过二十岁的小毛孩,他哪能懂得女孩子的心思。哦,对了,裁玉今年多大了?二十八了吧?”

  

  裁玉道:“夫人记得没错,奴婢今年虚岁二十九。”

  长宁叹道:“当初,你随我嫁入侯府,不过十四岁,水灵灵的,就像春天的柳芽儿,嫩得都能掐得出水来。时间过得好快,眨眼十五年,要是搁在别家,你早被纳为偏房了,生个一儿半女的,一家人也其乐融融。可你家王爷,连我都不亲近。我也不能勉强他。只是裁玉,可苦了你。这些日子,我寻思着,该求老王爷替你寻一合适的人,眼见王爷昏迷不醒,有朝一日没了,你不明不白的,不好再寻人家。”

  裁玉听得这番话,如雷轰顶般,突然跪下:“夫人开恩,奴婢若方才说话不当,还请夫人行使家法,只求夫人别撵奴婢。”

  长宁叹道:“傻妹妹,你能有什么错?是我对不住你。”

  裁玉有些惶恐:“不,夫人之恩,奴婢,没齿不忘。那年黄河发大水,颗粒无收,爹娘不忍心我饿死,从许昌一路带我讨饭到这汴梁城,希望哪家能收留我,可巧夫人和几位王子看花灯,就把我捡了回去,还叫云妈妈好生看养。没有夫人,裁玉早就饿死街头了。这些年,夫人待我如同手足,裁玉都不知道如何报答,况且,我爹娘不知道是否在人世,裁玉无处可去。裁玉只愿以微贱之躯,终身伺候夫人。”

  长宁幽幽地说:“唉,真是个拧丫头。也罢,难得你有忠心。往后啊,咱姐俩就守着你家王爷相依为命吧。”

  雪愈下愈大,天也愈来愈冷。长宁不禁打了个寒战,裁玉赶紧将猩红的貂毛斗篷给她披上,道:“夫人,我还是去生个炭火来。天气冷,王爷虽没有知觉,可也不能叫他冷着。冷了,筋脉不通。于王爷的病不利。”

  长宁点点头,又坐在床边去了,将被角往上提提,盖至殷铁骊的下颌。云烟搬来炭火,青铜的火盆使炭火的暖很快笼罩了整个房间。长宁用绿松石汗巾替他轻轻拭去。

  她幽幽地自语:“铁骊,想我也是王室之女,金枝玉叶,可这十五年来,你征战在外,说是戍边守关,连皇兄也屡屡嘉奖你,让满朝文武以你为楷模,其实,很多次不过是为了躲避我,对不对?父王以为我无出,对你心怀内疚。铁骊,为了你,我过继了哥哥的儿子。我怎是不能生养,十五年,你碰都没碰我。你进京述职期间,你总不肯回府,回得府来,你却爱用井水洗澡,冬夏如此,外人以为,你在锻炼身体,你骗不了我,你忘了,你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夜深了,长宁却毫无睡意。她插上门闩,茶几上,有云烟沏好的上好白茶,轻轻地抿上一口。

  又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四下张看了一下,关上窗,依旧走到茶几前。迅速从衣袖掏出一方锦帕,打开,是一个翠色的珐琅瓶子。

  她轻轻倒出几颗红色小丸,快步走到床边,将殷铁骊的嘴轻轻掰开,将小丸,用银耳羹汤里的银勺送到他的喉咙,然后,用茶水轻轻地灌进去。

评论
  • 感觉这小姑娘日后要成大气迫不及待想看下一章,给作者大大加油!


    衣莲生 作者

    回复 @步步生花: 谢谢亲爱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