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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子旁边已经放了二十多本笔记本,墨每天的工作量不定,有时两个,三个,有时一个也没有,多的时候则有二三十个。当然,并非每个人都能潜下心去看十几分钟的电视,有看不到一分钟便转身走了,也有直到墨下班了还安稳坐的在地上。面对反锁的工作,墨着实有些苦恼,他曾在笔记本留下用电脑代替笔记本的要求,可是公司无任何回应,不过以后每月多发给他一千元的工资。这点墨还是挺感欣慰的。

  放在二十多本笔记本旁边的,还有墨的几十本书,小说,散文,杂志,传记无不包含,另外,还有每天他早上必多走五百米去报刊亭处买的报纸。因为新闻中报道的人,有些是来过三零二房间看电视的。比如那个杀了妻子、儿子和第二个妻子的中年人。

  那篇报道墨特意从报纸上剪下来,夹在了一本书中。报道几乎占据了整个版面,中年人被捕的几张照片十分显眼。他双手戴着手铐,脚上绑有铁链,两边站还有警察。他们的位置是在其别墅的门口。虽然只是个远距离的侧脸,但是看得出中年人既无伤感又无愉悦,他只是如木偶般任人摆布。报道中说他对罪行供认不讳,还交代了十年前杀死了第一任妻子。但是对于杀人动机却只字未提。

  报纸上还附有中年人一家的照片,照片中他靠在一辆崭新的宝马车上,两边是他年轻的妻子和儿子。不过妻子和儿子的脸上打了马赛克。他们是在4S店,应该是中年人给儿子买车时拍的。

  火车上中年人突然消失的早上,墨起初以为是个梦,后来想想说不定中年人是畏罪潜逃了。墨还犹豫是不是该去报警。不过第二天便有了消息,百度新闻,腾讯新闻,搜狐,新浪等媒体无不报道这一惊人骇事。

  “那么说中年人的确去自首了。”芸草用筷子夹了一块儿花菜,放入墨的盛着米饭的碗里,

  “应该是。”墨吃着芸草夹给他的花菜说。

  芸草每隔十多天来一次,因为她老公出差的日子不定,而且回来的日子也从不芸草交代。他会突然离开,然后又突然回来。芸草总是在其离开的当天,并确定当天不回来的情况下才会来墨这里。而且每次来都会给墨做顿丰盛的饭菜。

  墨跟芸草谈起和中年人在火车上的经历,还有他来三零二的事情,芸草听后毫不惊奇,反而觉得稀疏平常。

  “许是他真的忘记了去过三零二了。”芸草说,

  “你觉得一杯咖啡真有那么大的效果吗?会让他放弃自杀,去选择自首?”

  “谁知道呢,可能咖啡只是一个引子,主要的是他能看着咖啡去安静的思考些问题。”

  “什么问题?”

  “思考人生,思考哲理,思考人这一生缘何而来,因何而去的意义。”

  “是这样吗?”

  “可能吧,我也是臆测。”

  芸草二十三岁结的婚,如今已有十余年,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她说两个人都不想要,起初是有人闲言碎语,可慢慢也就习惯了。两个人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有了孩子的话说不定反而不适应,芸草的语气平淡向墨诉说着,不包含任何情愫,也未有丝毫做作,俨然所言之事与她无半点关系。墨同样也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想去多方面了解芸草的生活。

  两人的这般关系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芸草每次来都不会提前跟墨打招呼,而这么长时间两人都是在出租房里约见外,其他再无联系,不曾出去游玩,不曾看电影逛街,中间也不打电话,不发微信,且他们并没有彼此的电话和微信。出租房如同他们的交叉点,出了房子便会朝各自的方向去走,且装作不认识般越走越远。

  墨只是给了芸草一把房间的钥匙。墨说不清他们现在是怎样一种关系,也无法保证日后会发展成怎样一种关系。双方似乎习惯于眼前的现状,一如芸草和老公不想要孩子的现状,不需要有什么进展,也不想有丁点的退步。

  别人眼里芸草和墨许是一对夫妻,墨是每天上班的普通职员,而芸草是经常出差,几天才回家一趟的白领。

  “你妻子做什么工作的,怎么好几天才回来一趟。”交房租的时候房东老太太对墨说,

  “我妻子?”墨听后有些不自然,

  “对啊,那个漂亮的女人不是你妻子吗?”

  “噢,不是,她是我,”墨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芸草的身份,“是我女朋友。”

  “哦,是女朋友,我本来也是要说女朋友的。她经常出差吗?好像忙的啊。”

  “对,她经常出差。”

  “我说呢,我儿子也经常出差,也是好几天才回来一趟。你可真有福气,找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谢谢。”

  房东太太的话让墨心里美滋滋的,其实他起初也是想说芸草是他的妻子,可是又觉得不合适,改口女朋友还是比较恰当的。而倘若有机会,他觉得会和芸草结婚,这样起码不必三天两头偷偷摸摸的见面。他希望芸草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未亲口问过。芸草若能离婚,那么他们以后的日子就会光明正大了。然而这种事墨始终难以启齿,生怕开了口会有不好的事发生,进而破坏当下两人不温不热的关系。

  后来有一段日子,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芸草没有出现。墨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而且芸草也叮嘱过不要去主动联系她。墨担心是不是芸草的丈夫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或者是发现了端倪,已经禁止芸草出门。更甚至他害怕芸草会不会遭受家暴。找到芸草的方法只有从她的闺蜜,也就是离婚的那个女人得知,找那个离婚的女人则只需去问幕。打通幕的电话,还未等墨开口,幕上来便向其借钱。

  “兄弟,再借五千,有急用。”

  “可上次那五千……”

  “下个月发工资一块还你,你放心。”

  “这回又干嘛用?”

  “新交了个女朋友,这回是正儿八经的女朋友,我可是奔着结婚去的。你得帮兄弟这个忙。”

  “你要这五千块干嘛用啊?”

  “女朋友这不要过生日嘛,第一次给她过生日,我不得好好表示表示。”

  “表示用的了五千?”

  “差不多嘛,反正下个月我肯定还你,你放心。”

  “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你跟上次那个女人还有联系吧?”

  “哪个女人?”

  “就你说离婚的那个女人。”

  “我认识的离婚的女人多了,你说的哪个?”

  “就我们四个一起去海边烧烤,后来又去唱歌的那个。”

  “哦,你说那个啊,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那个不错吧,是不是玩过了?”

  “玩什么玩,我现在问你,你跟那个离婚的女人怎么样,还有联系吗?”

  “离婚的女人?你说那晚我睡的那个啊。”

  “是的。”

  “早拉倒了,睡了两次我就不玩了,那个女人事太多,非要跟我结婚不成。你问她干吗?”

  “这个……我是想从她那儿知道芸草的地址。”

  “芸草是谁?你睡的那个啊?”

  “是是是,我问你,你还能联系到那个离婚的女人吗?帮我打听下芸草住在哪里,电话也行。”

  “这个真不好说,我已经把那个女人的电话微信都删了,即便是找到,我估计她也不会帮这个忙。”

  “那你知道怎么联系芸草吗?”

  “我也不清楚,上次我也是第一次和那个女人见面。”

  “好吧,那没事了。”

  “那五千块钱?兄弟这回真是有难了,说什么你也得帮……”

  “别说了,一会儿转给你。”

  芸草没找到,倒赔了五千块钱,挂断电话后的墨无奈至极。墨始终担心芸草会有什么不测,虽然还是每天照常上下班,但是工作方面已无法静下心思,每回都是草草写几句话,然后敷衍了事。看书更是别提了,新买的几本翻都未翻就仍在地板上再未动过。每回下班到家,墨都幻想芸草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或者厨房里忙着做饭,然后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他依旧迟迟不能如愿。

  未等到芸草到来,幕反而突然出现了。那天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墨也是刚刚睡下。剧烈的敲门声将其惊醒,墨走出卧室门时还以为是芸草来了,激动地不行。

  “墨,快开门,快门。”而门外传来的却是幕的声音。

  墨拖着步子慢走过去,刚打开门幕就猛地推开闯了进来,墨被挤到门口,差点摔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墨喊道,

  “关门,快关门。”幕说。

  关上门回到客厅,看到幕气喘吁吁的坐在那里,脸上还有淤青,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烂了。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先别问了,有水吗,给我点水喝。”

  墨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幕两口便喝完了。喝完以后仍旧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

  “操他妈的,被个女人给坑了。”几分钟好后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哪个女人把你坑了?”

  “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女朋友。”

  “怎么让她给坑了?”

  “玩了这么多女人,这回没想到被女人给玩了。”

  “你上次不是说奔着结婚去的吗?”

  “我是奔着结婚去的,是很喜欢她,没想到她是个玩家,把我给玩了。”

  “把你玩了?”

  “臭娘们就是专门坑人的,把我的钱都弄走了,还想弄死我,亏得今晚跑得快,不然……”

  幕没继续往下说,但墨也知道了其中的厉害。

  “你这是从哪儿过来的?”

  “酒店,她们竟然想在酒店堵我,亏老子发现的早。”

  “你也有栽跟头的时候啊。那你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

  “今晚在我这儿睡吧,你先去洗个澡,我给你拿件衣服。”

  幕也未多说什么,洗完澡后就在客厅沙发上躺下了。第二天醒来,他便问墨要三百元钱,说是买火车票回家。

  “这就回家?还回来不?”

  “不回来了,我想好了,回老家工作,然后在家找个媳妇儿结婚得了。”

  “那你不去公司辞职?”

  “不辞了,也领不到多少工资。”

  “那你……”

  “我欠你的钱回家后打给你,我身上现在一分钱也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出门没事吧?那些人不会找你麻烦吧。”

  “没事,再说我走了他们上哪儿找我麻烦去。”

  说罢,墨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百元钞票,幕接过来后便走了。等到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打来电话,告诉墨自己已经上了火车。第二天一早墨收到了幕一万一千块钱的支付宝转账,多出来的七百元钱说是感谢他送的衣服。

  芸草的消失让墨无比失落,而幕的离开更是添了几分伤感。诺达的城市他仿佛孤立于此,每天所面对的也尽是比他还要失落,还要伤感之人。工作方面亦是有些力不从心,每回来人他都是草草几笔了事,着装打扮,相貌神情,百十个字就完成了。

  有一天他还睡着了,听到有人开门时他才醒来,睁开眼却恍惚看到了芸草的背影。他急忙起身,而那人已迈步离开,关上门的刹那只留下了洁白而纤细的手腕的倩影。墨追过去,站在楼道栏杆处去喊那个女人。他“喂”了一声,女人无有回应,他又喊了声“芸草”,女人顿了一下,然后还是没听见似的继续走。墨怀疑自己看错了,犹豫要不要赶上去看个明白。而等他下到一楼时,女人已经在路口拦下出租车走了。回去以后他越发确信那个女人是芸草没错,而对之前的犹豫更是悔恨不迭。

  墨不知芸草怎么会来这里,莫不会来找他的?那为何不叫醒他。不过芸草好像不知道他在这里工作。抑或她也是来看电视。现在墨又懊恼自己为什么睡着了,醒着的话就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数日后房东太太给墨送来一封邮件。

  “怎么好些日子没见你女朋友了?吵架了吗?”房东太太关切的问,

  “噢,没有,她,她出差了。”

  墨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房东太太信服,她更加相信两人吵架了,或者是分手了。不过她没继续问,将邮件交给墨后便离开了。

  邮件里是封信,墨拆开后看到署名是芸草。信中的大概意思是她怀孕了,而且她不敢保证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丈夫虽不知,但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执意让芸草流产。可是芸草不答应,和丈夫大闹了一场,丈夫最后妥协。只是丈夫要求芸草移民到美国,孩子的户口也要落到美国。后面芸草跟墨说了对不起,一是不得不就此了断两人的关系,二是孩子很有可能是他的。

  末尾还写到:缘尽于此,感谢你的陪伴,此生不忘

  Love you 芸草

  

  一张暗黄色条纹信纸,正如女生该有的那种字迹般,芸草的字清晰俊丽。信中芸草未留下联系方式和所在地址。信封里除了这张纸外也再无其他。

  墨把信夹在了那本《城南旧事》的书里,然后将书包裹好藏了起来。不久墨从出租房里搬出,搬到了三零二房间。三零二足够宽敞,而墨也只是在电视后面打了个地铺。所幸公司对此并未有什么异议。三零二房间里充满了异味,区别于世间的任何的味道,墨无法具体描述,亦不知其源于何处。不过墨倒是喜欢这异味,呼吸起来不刺鼻也不作呕,反而觉得通体舒畅。外面的天气时热时冷,三零二房间里未安装空调,也无任何风口,却是始终保持恒温,约莫二十五度,墨只需穿件单衣。

  自面试以来,墨至今未见过公司其他人,也不曾与领导或者同事有过联系,甚至不知自己有没有领导或同事。最初面试的那三个人他再未见过,亦不知他们在什么部门,担任什么职位。即便如此,他的工资还是每月发送,如面试时的约定,和他之前所在公司发的工资一样,请假或迟到也会扣除当月的工资。每周有一天休假,公司宽容他可以选择任何一天。而墨通常会选择这周的周末,和下周的周一,如此他可以连休两天。

  即便两天休息的时间墨也是在三零二房间里待着。他开始继续去读书,只要有空余的时间就都花费在读书上,绝不浪费分秒。当然工作也是照常进行,而且墨还更加认真起来,不再抱怨人多,并把每个来三零二房间看电视的人的言行举止,尽可能详尽的写在本子上。

  小说虽是仍无进,墨也是不再奢求,他现在只是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写出如《战争与和平》般的长卷小说。

  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询问情况,墨也是找各种借口去搪塞。现在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读书更重要的了,唯有读书能让他内心平静,也只有读书让他对生活尚留一丝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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