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从公司出来已经是夜里十点,乘电梯下来时只有他一人,狭小而密封的空间犹如棺木,两边暗灰色的铁皮派生出恐怖粒子。头顶上方的楼层指示灯不断闪烁,墨左手插在裤子口袋,右手敲击着手机屏幕,颇希望此时谁能打来电话,以驱走周遭令其胆寒的死寂。然直到走出楼层大厦,手机依然入睡般无任何声响。
墨在这里已经工作三年,上下班都会乘坐这个电梯,对它也是特别熟悉——开门键,关门键,上升键,下降键,还有紧急按钮,位置无不熟悉和清楚。与电梯也称得上是老朋友了。而且墨加班是常有之事,独自乘坐的机会亦并不少见,甚至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也是有的。以前,他从未对电梯感到恐怖,轻松而自然的进入,轻松自如的走出,入厕般普通至极。而今日,恐怖由电梯上方的通风口渗入,浓郁而刺鼻的气氛几乎令他窒息,身后好像蹲坐着一只蒙面可爱的怪兽,吸食着从其后背散发出来的冷汗。21,20,19,墨盯着电梯上方显示的楼层数字,直到最后一层紧张的心情才有所放松。
出来大厦,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墨深吸一口气,之前惶然的情绪随之挥发。这是最后一次出入这里,墨回身仰望着公司大厦想,不用再担心工作的问题,也不担心明天的事情。许是刚才心中空乏,不留意便被恐惧所占领。
城市的夜空分外妖娆,宛若身着比基尼的十七岁少女,使人充满幻想。墨不着急回家,也不考虑晚会儿是否能打到出租车。他现在重生般精神奕奕,不惧任何事情。即便再晚也可回去,墨不急不慢,甚至盘算起要步行回去,好欣赏途中妙趣无限的夜色。以前他可从无心情,也无时间独自行走于城市繁华的街道。
辞职书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辞职报告”四个字是用三号加粗字体,十分醒目,明天早上同事稍微瞥一眼就会发现。交到领导那里后,不知领导第一眼会做何表情,惊悚、难以置信、或者无所谓。辞职一事墨未跟任何人提过,同事,朋友,包括女朋友,他都三缄其口,只字未提,即便是今天领导安排他临时加班,他也毫无怨言的把工作完成,之后才将封存在电脑里十五天之久的辞职书打印出来。所以说辞职亦非他一时兴起,而是思忖良久才做出的决定。
那么为何辞职?时至今日墨也无法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理由。受够了这种生活,这是他脑海生出“辞职”想法时的最初原因,亦是他递交辞职书的最终原因。所以说,十五天的思忖并未有什么好的结果。受够了这种生活,自己简直和机械无异,无自由,无思想,所做的仅仅是将无穷数量的钢板掰弯,然后再将再将无穷数量的钢板绷直,毫无用处墨以为。半个月前,他如同今天加班到这么晚,回家后全身疲惫,躺倒床上后几乎没了气力。不过他的脑子却很活泛——为何要这般生活——他开始臆想,这般的生活对他有何意义。每天累的喘不过气,难道说自己的人生就该如此?
2
每天早上六点四十分,手机闹钟准时播放一段击打音乐,醒来后的墨揉着眼睛下床穿上拖鞋,迈着晃动的脚步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完毕后再回卧室喊女朋友。换上整洁的衣服后乘电梯下楼,在小区门口阿姨那里买两个包子,然后带着包子去对过三十米远的公交车站等七点零五分的公交车,公交车上吃掉包子,经过十五个红绿灯,一切顺利的话到公司后可以提前十分钟打卡。
公交车司机是位四十岁左右,已经谢了顶的中年男子,平时不爱说话,不过墨每次上次都会主动跟他打声招呼,他则面带微笑点点头,也从不在意墨在车上吃包子。驾驶座前满是茶渍的水杯不知用了多少年,每到一站停车时,他总要拧开盖子喝一口,冬天喜欢在制服里面套一件黑色马甲,夏天则像其他司机一样穿件白色的短袖制服,还戴上墨镜,颇有几分黑社会的神韵。
司机身后相对的两排座椅,通常会坐着两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女孩扎着马尾辫,男孩儿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两站后会上来一个和墨年纪相仿的妇女,右肩挎着黑色的皮包,上车后即站在门口,靠着旁边的扶手杆,她像公交车司机一样不苟言笑。后排角落有一个女高中生,相貌不漂亮也不可爱,属于那种只有专注于学习才能有好出路的女生。她也十分了解这点,选择最后面的位置因为那里人少,可以趁这段时间背会儿英语单词。墨经常看到她拿着英语单词表在那里默记。每天车上的人都挤得很满,稍晚会儿上车,墨就得站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到公司。
公司门口八点之前必须打卡,打完卡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领导四十多岁,脾气暴躁,喜欢调戏年轻的女职员,听说他媳妇儿小他二十岁,而且给他带了不少绿帽子。同事小李三十了还没结婚,成天吵吵让人帮着对象,还提出各种条件,家里有房有车,房子要在市中区一百五十平以上,车至少要在十五万左右。小李长相一般,不过浓妆艳抹后由远处看的话还算可以。墨给她介绍过几个自己的同学,不过最后都黄了。领导喜欢挑逗小李,小李也是来则不拒,据说他俩已经睡过,不知是真是假。王是去年新来的员工,大学刚毕业,年轻有活力,相貌也比较漂亮,深得领导赏识。不过领导很少调戏她,因为据说她是领导的一个远方亲戚。墨也算是老员工,比小李还早来公司一年,平时寡言少语,工作也谈不上出众,由此常受到领导训斥,而且还会无故加班。
墨下班后基本都到晚上十点,最后一班公交车偶尔还能赶上,那时车上几乎无人。几个月前他在车上遇见了一个女生,身着短裙,脚上穿着白色板鞋,笑起来嘴角会有酒窝,尤为好看。好几次想去搭讪,可墨终是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女生突然不再坐这班公交车了,墨也再无机会。十二米的长车只有墨一人,失落的心情好几天无法平复。
到家后女朋友时常已经睡去,哪天她若还躺在床上看电视,且身上穿着性感睡衣,那么不可避免的要有好事。女朋友的性冲动比较频繁,和墨每周至少有三次或四次交欢,高潮时她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同时在墨的身上抓出几道深深的指印。这让墨感到眼前的并非女人而是只午夜发情的猫。完事后会女朋友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如同死鱼。墨感到自己仿佛只是女朋友发泄性欲的工具。周末女朋友让他陪着去逛街,逢节假日时则一起出去旅游。两个月前他们还订了婚,而墨并非十分乐意。好长时间他脑海里盘旋着是不是该提出分手。不过和女朋友同居有一年多,结婚与否不再是感情所能左右,他觉得这是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现在墨突然受够了,受够了这种俨然行走于表盘指针式的生活。此想法在其身体里快速成长,无法抑制。他急需找个突破口释放。踌躇好些日子,墨最终将突破口的方向转至“辞职”。以为辞了工作,指针似的生活必会改变。
正常六点下班的话墨会坐公交车,加班在十点之前,他也会乘最后一班,再晚则只能打出租。那时车流少,车速也快,乘公交车和打出租回家的时间差不几分钟。现在时间过了十点有五分钟,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离开。墨决定花哪怕一个小时也要步行回去。
天气不温不热,休闲西装也正合适,里面的T恤是前天花一百八十元买的。一百八十元买件T恤对墨而言有些过分,不过T恤是其垂诞已久,且是等好些日子打折促销的情况下买的。何况原价要三百多。
口袋有七十二元的零钱,约三百米远有间鞋店,墨准备买双运动鞋,而后去快餐店吃汉堡。现在身上的钱远远不够,在经过一家银行自动取款机时,墨进去取了五百元的新钞。
墨相中的运动鞋标价是二百六十元,导购员说是今年的新款,不打折不促销。年轻漂亮的导购员梳着马尾,紧身裤将其臀部包裹的如同篮球。墨进去时她正专心玩着手机,直到走至跟前询问其鞋的价格,她才注意到有顾客光临。而墨发现,面前的导购员竟是前段日子在最后一班公交车上经常遇见的女生。
“哦,你在这里上班啊。”墨激动的说。
“你?”女生没有认出墨,“你认识我?”
“对啊,你以前不是经常坐晚上十点那班公交车吗?”
“公交车?”女生面带疑问,还是没能记起来,
“就在这不远,我见过你好几次。”
“哦,你说前面的公交车。”女生做恍然大悟状,“你也坐过那辆公交车?”可惜她没有记起墨。墨失望之极。
墨还想继续问她最近为什么不坐了,是搬家了?还是别的什么事。搬家的话那么现在哪里,晚上一个人回家是不是害怕,顺路的话他完全可以送她一程。这些话在墨脑海里不断翻腾,可惜对方并不关系这些。
“这是今年的新款,运动时尚,款式也适合您这种上班族,您可以穿上试试。”女生收起手机,一再跟墨说起货架上的运动鞋。
墨有些难堪,只得穿上女生帮他拿的鞋。鞋倒是很满意,走的时候也没脱下,墨让她把原先的皮鞋收了起来。原本还想和女生多聊两句,不过女生把他引到收银台后直接上了二楼。还是算了他觉得,于是付完账直接出了店门。
到华莱士,墨点了两份鳕鱼汉堡和一杯加冰的可乐,餐巾纸多要两张,擦了擦模糊的眼镜。坐到门口靠右挨着墙壁的沙发座椅,依偎着玻璃墙,墨可以看到外面街道的风景。时间是十点五十分,周围像墨一样吃汉堡的人没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已经吃完,正准备出去。三十岁左右留着胡须的男人正吃着炸鸡腿。还有两个打扮时尚的女生坐在墨对面,中间隔着两张桌椅。一个女生在柜台前付完账后等着汉堡,另一个坐在那里把玩手机。柜台前的女生转身后,墨发现她买的并非汉堡,而是披萨、薯条和鸡翅。
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好像很忙,吃鸡腿的同时不停拨动桌面上的手机,神色专注而紧张,像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坏消息,又或着急于迟迟不来的好消息。吃完离开的时候他仍专注于手机,以至撞上了旁边女生。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连声道歉。
被撞的是刚才在柜台等待的女生,她把披萨、薯条和鸡翅刚端回来放到桌上,正要起身再去买两杯热牛奶。被撞后差点摔倒。
“看着点啊。”
被撞的女生没说什么,反而是坐在对面的那个怼了男人一句。男人还是重复说着对不起。小小的摩擦后男人快步走了出去,顺着街道直至从墨的视线消失,他也再未动过手机。
吃完第一个鳕鱼汉堡饥饿感减轻许多,可乐还剩下多半,拆开第二个鳕鱼汉堡后,墨观察起对面几米外的两个女生。
看起来有十七八岁,相貌清丽可人,应该还在上学,说不定是附近的高中生。但她们没穿校服,也可能早从学校肄业混迹于社会的无良少女。墨推测她们是不是KTV里的点歌小姐,或者做那种工作的。现在的女生,无论年纪,单从面相上看有时很难想象她们是干什么的。穿着打扮不妖媚,不浮佻,行为举止也算得体,虽然之前其中一个对年纪比他大好多(她完成可以称之为叔叔)的男人呛声,但现在却恬静在那儿吃披萨——拇指和中指捏住披萨的边角,放入口中轻咬了那么一小口,动作真是优美极了,犹如是在拍摄披萨广告用的镜头。五月份的天气,两人穿着同样的牛仔裤,裤腿都是刚到脚踝处,脚上分别是白色板鞋和绿色的新百伦,上身一个穿蓝白色条纹的长袖衬衣,一个是运动风格的黑色卫衣。两个女生有说有笑,像是在谈论新出的电影,她们可能是刚从电影院出来。看电影,这么说他们一定是学生咯,这个年纪,这个时间,且还是两个女生,差不多也只有学生才有闲情去看电影。这时,墨又瞧见与他相对的女生的椅背上挂着个书包,于是更加笃定两人的身份。
披萨被两人分而食之,薯条和牛奶是一人一份。吃完披萨,她们开始吃薯条。这时运动装打扮的女生接了个电话,随后两人便匆匆走了。随手带上了未吃完的薯条,而杯中牛奶好像还有很多。两分钟后她们在华莱士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此时她们的手中的薯条也都吃完,包装盒被扔在石子路上,墨瞧见她们从两边进到了出租车的后排。
这个样子倒像是姐妹,墨想。
俩姐妹走后华莱士再无他人,墨坐在墙角孤独而无声的吃完了最后一个鳕鱼汉堡。
很不错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