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村庄上弥漫着烟雾,炊烟徐徐而上蔓延至山林,薄薄一层犹如春时的柳絮。站在云端俯瞰,村庄和山林如仙境般若隐若现。飞鸟掠过屋檐,华丽的羽毛沾着露水,嘶鸣声清脆而响亮,透彻了整个天空。清晨的空气中透着草香,上山的小道曲折蜿蜒,路面上的石子湿滑且凉爽,周遭的风景更是妙趣横生。山腰有块平底,是村里人种的庄稼地。山的那边是市集,村里人经常去那里买卖东西。
村里安静而祥和,这样的生活不知从何时开始,亦不知哪天会结束。谁也不去祈求多福,谁也不为困厄逼迫。日子过得如湖水般无大波大浪,偶有的涟漪亦是百般趣味,这里,更多的则是与世无争的静谧。
泽自小生活在这里,十二年的无忧无虑让他以为一生就该如此,十年二十年,即便老到站不起来也会是这个样子。
泽早早起来跟父亲去山上砍柴,腰上绑着足有三米长的困柴的麻绳。五岁时他就开始跟父亲上山,那时只是负责寻找野生的草莓和酸枣,以及帮父亲看着捆好的干柴。现在大了,父亲专门给他弄了一个小斧头去砍柴,母亲还编了个篓子,偶尔让他采摘一些蘑菇和野菜。十二岁这年母亲给泽生了一个妹妹。妹妹出生那天,泽透出窗户纸,窥视到躺在床上的母亲在不停嚎叫,痛苦的模样简直无法形容。泽以为是藏在母亲胯下的马婶在搞鬼,以为马婶手里肯定藏着刀子。当时他即想冲进屋里救出母亲。可当时父亲也在门外,凝眉竖目的样子看起来比母亲还痛苦,连他都不敢进泽就更别提了。不久屋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泽看到马婶从母亲胯下捧出一个婴儿,婴儿血淋淋的,泽还以为是个怪物。
马婶用红布单子将婴儿裹住放入旁边的热水盆中。看到妹妹的出生,泽自此也清楚了自己的来历,不是母亲所说,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是父亲所说,自己是从山上捡回来的,他和妹妹一样,是从母亲肚子里拉出来的。
稍后父亲夺门而入,泽随后也跟着进去了,可是还没等进去,就给马婶给喊住了。
“出去,出去!”马婶摆着手说,“男人现在不能就去,别开门透风。”
父亲便又立刻退了回来。而泽趁机往里偷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妹妹依偎在母亲跟前啄她的奶头,马婶上前擦去了她头上的汗珠。母亲开心的笑了,之前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泽瞬时也兴奋极了,觉得当哥哥绝对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数日后父亲带着泽到山上砍柴,砍完柴父亲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让泽背一部分先回去,说是要打几只野物。以前父亲打过野鸡和野兔,不过是在砍柴时碰见了才会去打,很少去专门打野物。有次他打到一只狐狸,回来吃了狐狸肉,之后三口人病了好多天,自此父亲很少再去打野物,尤其是狐狸。父亲打野物用的是弹弓,虽然威力不怎样,不过父亲很有准头,只要碰见猎物基本就能打中。弹弓是父亲特意做的,而且会随身携带。泽摸过那个弹弓,木头被削的十分平滑,握在手里如同坚硬的石头。父亲还弄了许多小石头做弹子,磨到大小和形状都刚刚好。泽曾让父亲也做一个给他,可父亲说他还小,玩的时候怕伤到人,于是迟迟没有答应。泽和父亲的主要任务也是砍柴,柴火多了,父亲就用小推车推到市集里去卖。卖了钱后总会买些吃和用的回来。
这次父亲从山上回来有点晚,到家时已经差不多该吃中午饭。母亲还没办法下床,泽倒是做过饭,不过需在母亲一旁教导的前提下。现在母亲不方便,所以他们只等到父亲回来才吃上饭。
父亲还未进家门,泽便听到他的喊声。
“快出来,出来看看我打到什么了。”
父亲的声音粗狂而爽朗,只要听到,多远泽都能分辨的出。父亲两只手,左手拎着两只兔子,右手是一只野鸡和两条蛇。泽原要跑过去,可是看到两条蛇后又退了回来。兔子已经死了,山鸡好像还在挣扎,两条蛇耷拉着身体,父亲将它们一下扔在了院子里。
父亲把山鸡炖了做午饭。下午父亲剥了两只兔子的皮,然后带着皮和两条蛇去了市集。他把木柴捆好放到小推车上,蛇和兔皮挂在上面。
市集距离村子挺远,每回父亲回来天都要黑了。泽从没跟父亲去过市集,他一直渴望能去一次,看看市集什么样,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
“爸,我想跟你一起去。”泽站在门口,依着后面母亲用来捶打衣服的石墩,怯懦的说。
父亲没有听见,兀自在那儿用绳子捆紧木柴。
“爸,我也想跟着去。”泽向父亲身边迈了一步,重复一遍说。
“去哪儿?”父亲转过身,看了看泽问。
不过没等泽开口,父亲迈步去了屋里,去跟母亲说声要走了,并问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带。泽跟了进去,等父亲跟母亲交代完。母亲抱着妹妹,只是嘱咐一句让父亲小心点。这时候泽赶紧插话,说他也要跟着去。
“在家看着你妈和妹妹,那么远,跟着我干什么。”父亲略带责怪的说。
泽因为父亲的责怪倍感委屈,眼睛里快速酝酿起了泪花。他转脸看看母亲,露出颇为伤感的模样。
“让他去吧,都十二了,还没出过门呢。”母亲开口道,“我俩没事的。”
父亲说了句“可是”后卡在那里,母亲推了一把泽,告诉他跟着父亲不要乱跑。父亲没再说什么,让泽拿葫芦去厨房灌满水后,两人便一起出了院门。泽跟在父亲旁边高兴坏了,身上背着的水葫芦一点不觉得沉。出门后遇见邻居叔叔婶婶,父亲平人为人好,他们都主动跟父亲打起招呼。
“哥,这回怎么带儿子去卖柴啊。”对门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叔叔,嘴里叼着烟袋,看到他俩后说,
“这么大还没出过门呢,带他去看看。”父亲学母亲的话的话说,
“打了这么多东西啊,兔子,还有蛇。”
邻居叔叔放下烟袋,走上前,扯了扯兔皮上的毛。
“今天运气好,多打了两只。”
“那你都留着给你媳妇吃,她刚生了孩子。”
“留着呢,这不是只剩下了皮嘛,蛇她不敢吃。”
出了村子,他们来到一条小路,路面由大块儿石头铺制,很是平整。泽来过这里,但都是走到村外五十米的地方,再远就不敢去了。五十米处立着块石碑,上面刻得是村的名字。父亲包括村里其他大人警告过泽和其他小孩子,千万不要越过石碑去玩,因为外面有吃小孩儿的狼。
狼,泽脑海里只是恐惧的代名词,他从父亲嘴里听说过但从未见过。父亲说,狼和村长王伯伯家的黑狗长得很像,但比黑狗大许多,也凶狠许多。村长王伯伯家的黑狗会对任何人喊叫,不过只要你靠近,它反而会夹着尾巴跑掉。泽从来不怕它。不过泽怕狼,因为他深信狼会吃掉他。
泽紧跟在父亲右边,走过石碑后不敢远离半步,始终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他觉得这种距离足以保证他的安全,有狼偷袭,父亲伸手就可以将他拉住,或者将狼赶跑。
父亲推着车,步伐很快,泽需要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天气格外好,还有清凉的风,跑了许久泽也不感到热。小路两边都是茂盛的树和草丛,浓郁的枝叶遮蔽了阳光,绿荫无穷无尽。路边泽顺手摘了朵红花,拿在手里玩了好长时间,对狼的恐惧也在玩了中淡然消失。怀着对市集的期望,泽在向来严肃的父亲跟前虽不敢过于表现,但内心早已如弹弓里飞出的石子,兴奋之势无以阻挡。
知道到市集有段距离,但是泽没想到会那么远,他走得几乎没了气力,父亲却还说远着呢。葫芦里的水喝了有一半,多半还是泽喝的,父亲只喝了两口。见泽累得气喘吁吁,父亲把他身上的水葫芦要过来背在身上,但依旧没有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意思。父亲让泽坐到小推车上,可惜他害怕那两条蛇,虽是死的,但他还是害怕,所以只得装作无事的模样跟在后面。
泽努力跟上父亲的脚步,他们走了许久,临近市集时烈日炎炎,空中的太阳好像始终位于他们头顶。
市集的景象没有泽想的那么好,父亲说过市集非常热闹,卖什么东西的都有,熙熙攘攘,人特别多。不过和现在泽所看到的出入太大,这里空荡荡的,两边所有的房门还都关着,从街尾能看到街头,中间一个人都没有。路边卖东西的货架还在那里,带有沙尘的风从街尾卷起,被地面上乱石挡住,然后扑到不远剩有两颗山楂的糖葫芦。泽吃过糖葫芦,父亲从市集回来经常会带,又甜又酸,好吃极了。今天看来是没机会吃了,旁边的那两颗沾满了尘土,他实在不愿意去捡。泽再次环顾周围,他看到的还有父亲惊愕的面孔。
“爸,没有人啊。”泽小声说,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父亲也颇为不解,他似乎没听见泽的问话,站在那儿自言自语,“出什么事了吗?”
小推车被父亲放到路中间,死蛇和兔皮在空中摇摆,突然袭来一阵风沙,眯住了泽和父亲的眼睛。泽揉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看到父亲走到了右边的一处房门。他轻拍了几下,随后用力去捶,直至将门开捶开裂缝仍是无人回应。父亲后又去敲旁边的几处的房门,仍是空无一人。
父亲心生恐惧,泽看到他后退几步,被一块木板绊住后差点摔倒。
“有人吗?”父亲抬起头大喊,“有没有人?”
市集俨然没落的海湾,除了无际蔚蓝的大海,和沙滩上堆积满地的垃圾外,再无别的。那个被父亲捶破的门突然倒了,整扇门扑倒在地,哐铛一声巨大而有力,吓得泽打了个冷颤。
这时不知从哪里刮过来一个猴子面具,泽老远就盯住了它,但是不敢跑过去捡。父亲的恐惧已经转移到他身上,泽明白眼前的这些过于反常,是父亲,更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生怕猴子面具是个陷阱,走过去后就会掉入万丈深渊。可他还是渴望得到那个面具。父亲从没有给他买过面具。村里很多小伙伴都有面具,老虎,猫,狗,花白脸的戏人,各种各样。甚至大他好几岁的女孩儿也有一个。泽跟母亲说过好多次,让她跟父亲说,可父亲每次从市集回来总说忘了,忘了,下次吧。
泽如被火烫了般焦灼,然始终不敢向前迈步。风朝这边刮来,他希冀风能大一点,大一点的话说不定会把面具吹过来。要是能吹到脚下,哪怕有三米远他也会跑过去捡回来,无论父亲怎么反对。可惜的是又起了一阵强风袭来,把面具吹到了父亲脚下。父亲与泽之间有六米的距离,父亲并未注意到地上的面具,他的视线正游弋于市集各个地方。另外父亲面色恐慌,嘴唇里的牙在不停颤抖,这让他更不敢去靠近其半步。
正在泽犹豫之际,身后邹然出现一个人。那人弓腰驼背,头发灰白,下巴上的胡须在空只中飘荡,看起来有六十七岁。他步履蹒跚,低着头朝泽和父亲走来,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父亲有些不安,待老人走到面前时主动问了句话。
“老头,”父亲如此称呼他,“问一下这里的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人都去哪儿了?”
这个被父亲称之为“老头”的人没有说话,其实更像是没有听见,因为他蹒跚的步子始终未变,没有驻足,也没有停顿一下的意思。泽以为是父亲对老人的称呼不合适,让他起来反感,打心里就不想去理会。老人衣衫褴褛,只有背上的那块地方的布料还算干净。老人的右手还拄着拐杖,说是拐杖,其实是跟细长的竹棍。
老头如同负重过盛的驴,摇晃着绕过小推车,然后从泽旁边走过,眼看越走越远,父亲又追了几步。
“老头,”父亲仍如此称呼他,“市集里的人呢?为何一个人都没有,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头还是没有回话,继续向前走。没办法,父亲快一步站到老头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老头这才停下,抬起头看了看。
“这里的人呢?”父亲又问。
“我耳背,听不大清楚,你大声点说话,”老头用左手指了指耳朵说,“小伙子快些走吧,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父亲轻声重复一遍说,
“人呢?这里的人呢?”父亲对着老头的耳朵,大声喊着,
“人全跑了,鬼子要来了,不跑会死的。”
老头的话让父亲站在那儿僵了许久。泽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脸上看到不到任何表情,唯有惨白,惨白几乎遮掩了他黝黑的皮肤。
“你这是干嘛去,你为什么不跑?”片刻,父亲又大声问,
“我为什么要跑?”老头呵呵笑了几声说,“看见没,我有这个。”
老头用拐杖向后敲了敲背,像是在炫耀,表情十分得意。泽不知道他背上是什么东西,不过应该很坚硬,因为竹棍敲打时发出了铛铛的声音。父亲注视着老头不再问话,也不再阻拦老人的去路。
“快跑吧,鬼子要来了,要打仗了。”几步远后老头回头又说。
泽的心思被老头的后背上的东西吸引,面具的事丢在了一边,老人说的“鬼子来了”也是觉得无什么所谓。他很想知道老头背上的东西什么。还有,鬼子是什么人,他们来了为什么就要打仗?打仗会死人吗?这些新词泽在脑海里尚无概念,也从来没有人给他过一个清晰的解释。好一会儿父亲回过神,此时的他显得愈发恐慌。
“快走,快走。”父亲一边喊泽,一边去推小推车。
泽正沉浸对未知事物的空想,父亲身后狠拍了下他的后背。
“迷瞪什么呢,还不快走。”
泽惊了一下,遂后跟上父亲的脚步,这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猴子面具,回过头看到它被刮到路边屋檐下的门栏。只有几步远的距离,泽迟疑了两秒,然后快步跑过去捡起了面具。
“你干什么去,快回来。”父亲在他后面怒喝道。
泽没有理会,此时他觉得没有比捡面具更重要的事了。泽蹲下身子,捏住面具的一边。面具上面的绳子断了,不过面具完好无损,回去以后还可以让母亲重新系个绳。拿着面具后泽即刻去追父亲,可还没起步,余光又落在了远处老头的身上。老头还没走远,可以看到他弯曲成车轮似的后背。风吹过时,老头背上的衣服被掀开,泽清楚得看到他后背上坚硬的东西是龟壳。
龟壳,莫非他是乌龟,泽脑子里闪现着老人的样子。
“还不快走!”父亲又喊了一声。
泽没再多想,把面具藏到身后赶紧跑了过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拿面具。”
还是被父亲瞧见了面具,不过他没有责怪,只是不重不轻的说了一句。泽一边跟父亲跑,一边偷偷把玩手里面具。他还想找个竹棍,如同刚才老头手里的竹棍,回去以后告诉小伙伴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