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古事•第十一 轮回•摩罗

  漆黑的大地。火红的天空。龟裂的地表有火苗升腾。巨大的沟壑是世界的伤疤。

  每隔几天就会有一场火雨。火焰包裹着石块,从虚无里燃烧着冲向地面。地上理所当然的是一片火海。

  火海里端坐着一个身影。可说狰狞,可说安静。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朵小花,饱受烟炙火烤,但终究是活了下来。

  我是哪里来的?我该往何处?

  这是声名赫赫的魔王,却像无知的孩子在火海里犹疑。

  他的汗水也是火苗,溅在那朵小花上,让那花朵干得发白。

  这一方世界只他与花。他本没有发现过花,可花经了热,羞怯地开口:

  “疼。”

  他从未珍惜过什么生命,却为眼前这朵小花的开口震撼不已——他终于听到了言语,在这个无边无际的燃烧的世界里遭遇了第二个生命。他想把自己的问题问出答案,可那朵花只是说,我不知道。

  他突发奇想,问花从哪来,花说从这里来;问花往何处,花说我没手脚动弹不得,你再问这个问题我要翻脸。

  魔王无语,以为这花跟他一样可怜,什么也不知道。

  花也无语,以为这魔王讲的是痴话,傻得可怜。

  于是一魔一花在炎热火海里争辩:魔王跟花批讲什么叫来去,花跟魔王讨论这个问题是否有意义到底是谁更可怜。直到魔王放弃了争辩,那花才终于变幻出了身形。

  魔王看着她赤裸着,在漫眼的红色里跳跃奔跑;蹦进岩浆里扑腾,溅出一朵朵火花。她的身躯在火焰的映衬下好像一颗洁白的象牙,每一处肌肤都在宣示着自己的活力和美好。她向魔王挑眉,骄傲地宣告着自己的美。

  看着她嘴角轻扬,双手叉着腰,小脚还不停地点着地,魔王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发现了连他也不敢直视的东西。他口干舌燥,让她穿上衣服。

  她说,我生来如此,你又多嘴。

  魔王可笑,但被顶撞多了也不觉生气,只是用此处火焰凝成衣物,罩在她的身上。

  火衬美人,魔王觉得自己竟然在笑。拿手去摸,嘴角还真是往上翘的。

  他说,你过来,让我看看。

  她说,不去,你来。

  魔王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好好好,我过去。”

  当他走到她的面前,呼吸都粗重了几分。魔王看着她,喃喃自语道,我想我是见过你,最后还是要往你处去的。

  “我处?”她可不明白魔王说了什么鬼话,只看见魔王魂不守舍,眼睛通红。

  魔王微笑着,疯狂地念着什么。她依稀能听见那些“从哪来到哪去”的言语。

  等她再次开口,想要询问魔王的时候,他长出一口气,恢复了平静。

  “你想要离开吗?”

  她看了看自己的腰脚,觉得能够活动实在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那又为什么非要呆在这里呢?这里除了火焰和岩浆,那还有什么乐趣?

  魔王为她开了一个小口,那里放出耀眼的日光。她便轻巧地跃了出去。

  这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清凉又嘈杂。她被吵得眩晕,却又被凉爽的空气刺激着,又难受又舒服,感觉别扭的很。

  她穿着火焰行走,被无数的生灵注意着,有妖怪也有人类。妖怪们现在有个惯例,遇见特别好看的女的,撒腿就跑。太多不开眼的妖怪去招惹刚刚出世的花妖,直接就丢了性命。谁也不想因为几句调笑的话还有占点便宜就死了啊。人类现在也有惯例,对待妖怪他们就权当看不见,这样就相安无事了——就像是走路的时候遇见一只栓了链子的恶狗,不看它就好,但是害怕还是照样害怕的。

  这样,所有的生灵都给她让出了一条道路。在这条路旁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呼朋引伴,嬉笑怒骂;在这路上只有她一个,还有面前空荡荡的路。

  她走了两天,觉得双脚沉重,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从哪过来的,这又是要去哪?

  路上也有小孩子,见她生得漂亮,就本能地亲近她。但她身上又有火焰,旁人靠近不得。孩子们都是还未伸手,便被父母一把拉回自己的怀中,满眼警惕地瞪着她。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饿了渴了就直接从旁边的摊上拿。自从长久的界战结束以后,人妖两界都有协议。像这种损失,摊主们直接记录下来,报上去就会领到补偿的。因此,她也没什么麻烦。

  可她很失望,这里和来时那有什么区别!那里是无穷的火,这里是无尽的寂寞。她看见好多妖怪,好多人都聚拢在一起玩耍嬉戏。她也想加入到他们之中,却总会被拒绝。

  “我们不认识你。”

  那谁认识我?

  魔王!魔王现在干什么呢?还是在思考那些没营养的问题吗?

  一想起来他,她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惆怅了。况且他们就算是争吵,也比这里死气沉沉有意思多了。她决定不再继续走下去,要回到那个更有意思的地方——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回去!

  她慌了,被拒绝的时候都没那么慌,蹲在地上就哭了出来:自己就这么丢了,找不到家了。

  太阳热烈地烘烤着大地,树荫下茶摊子放了几个大碗,聚了几个闲汉来听说书,听得昏昏欲睡。讲的是界战里妖魔私奔,致使人妖两界生灵涂炭。蝉趴在树上叫得兴起,惊扰了正在午睡的婴儿,引得他们哇哇大哭。路上出现了各色各样的伞,倒也有洒脱劲十足只管让太阳晒的。她泪眼模糊地观察着这个安宁的世界,总觉得缺了什么;要是魔王在的话,她还可以问问——可是,她回不去了。

  她呆呆地蹲在太阳底下,心里的滋味自己也辨别不清。说书人抑扬顿挫地批讲,讲的是妖怪不知廉耻,魔头行事恶毒,一妖一魔为天下所不容。皆因此二獠私通,坑杀了不知多少人。说书人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来劲,直说得是口沫乱飞,双眼放光,手舞足蹈;正讲到那鬼谷师如何炮制那不要脸的妖怪的时候,却是脖子一歪,把桌子都掀了出去,大碗碎了一地,扑在地上,眼见是活不成了。

  那说书人的身体就像是被太阳点燃一般,开始冒出浓稠鲜红的岩浆。那熟悉的气息令她惊喜不已:那是魔王的味道!他来接她了!她连半刻犹疑也没有,纵身就跳进了那说书人的尸体。

  她只觉得眼前一暗,却到了一个热的发烫的怀抱中。

  魔王躺在火海里,苍老了不知多少岁,脸上的皱纹就像是一部厚厚的书,每一页写的都是“衰弱”。她就伏在他的怀里,被这奇怪景象吓得不敢动弹。

  喂喂喂,你怎么了?

  魔王说,你走了这么多年,我挺想你的。

  走了多少年?仅仅几天而已啊!她满脸疑惑,心中又急,嘴一扁又是要哭了。

  别哭,别哭。每次你一哭,我就不好受。你原来喜欢笑的,不哭的。

  她看着他,觉得他原来的样子是那么英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是我哪里做错了么?你快点好起来吧,我也想你啊!”

  魔王剧烈地咳嗽起来:“想我,以后就别走了。我没什么寿命去支持你在那边活着了。”

  她哭着说她听不懂,疯狂地念着对不起。可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让这个魔王承受这样的折磨。

  “你走两天,这里就是两千年。我已经想通了,你就是我去处,我就是你来处。在这里,我们也是要互相争夺寿命的。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

  “可是,我是多想再想见你一面。”

  “哪怕,你不记得呢。”

  她被魔王敲了一下脖子,立马就晕倒了。而魔王渐渐融化在了她的身体里。

  她就静静地睡在这里,身下有一朵火红的小花在生长。

  等她醒来,又会是什么光景呢?她是愿意醒来,还是不愿意呢?

  醒来之后,还会不会记得这些呢?

  你看,睡着了还在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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