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重构创作与生活的新型关系

  我跟课堂上的老师们讲的不一样,我讲的比较生活化。我刚刚跟我们当地的领导在讨论一件事——我们能不能在地方建立一个教育、研究、创作的地方,以后如果谁有意愿留在这个地方永远创作,就有条件了。创意写作要培养出能靠创作立足立身的学生。我首选沙家浜,建立创作基地,得到了镇和市领导的支持。我这辈子东写写、西写写,东一个家,西一个家,从来没有安定过,我觉得对我的创作来说,是很大的损失,人很疲惫。那是我们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时代,也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不怕吃苦、努力奋斗、不断向前的性格特点。到了你们这一代,我们要换一种方式,要出人才、出成果、扬眉吐气地做人。现在这个社会,就靠我们的真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我们三年的时间一定能培养出人才。

  大家之前的作业,比我预想的要好!只是我工作比较忙,来不及一一点评。过段时间,我有比较多的时间跟大家交流。明年、后年,我们一定能出成果。现在有不少人一夜成名,但我们不需要。等我们完成学校规定的任务,打好基础,全身心投入我们的专业创作。

  一、生活对创作的意义

  (一)对生活的不同理解,造成不同的结果。

  我非常重视生活,什么叫生活?我在大学里、家里,都是一种生活,都是我们熟悉的生活。大家可能来自农村或者城市,甚至农村和城市生活没有实质性区别,但微妙的区别就在于发现。比如说,同样在农村,几十年后,有的人走出了农村,甚至做国家主席都有可能性。而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孩子,父母都差不多,几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有的人一直都在原地踏步?甚至有的人还不如自己的父母。城市里的小孩也一样,我们邻居的小孩,或者是同一个学校里的小孩,二三十年过去了,有的人成了成功的企业家,有的人还是一个普通人,有的人甚至连解决温饱都成问题。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差异?作为作家来说,或者是从我个人的体会来说,对生活的不同理解,造成不同的结果。

  (二)不论是年轻作家,还是成功作家,生活的积累对我们来说都极其重要。

  什么是生活的积累?比如说,今天我们来沙家浜,沙家浜的生活也分为几种。一种是表面的生活,我们来看风景、看热闹。这一部分也非常需要,它满足了一个普通人看新鲜、看热闹的需要;葛老师刚刚跟我说,他没想到沙家浜有这么好的绿化,这就说明,他脑子里有另外一个沙家浜,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一个时代、一个环境的认识。任老师的看到的可能又不一样,她看到沙家浜可能会联想到她年轻时插队的经历。这些想法都很重要,而且十分需要。对我们年轻人来说,我们以后要成才。我今天来沙家浜,就是带着思考来到沙家浜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到这里?一部作品,让一个原本破破烂烂的地方成了富裕的地方。我作为一个本地人,觉得这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我还是会来看看,这里有非常难得的环境。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我觉得这里真的好,又养身体,又可以安心写作。这是我对生活的思考。

  二、从创作的角度来思考生活。

  (一)生活需要什么?

  你们来沙家浜这个地方来,沙家浜这个概念是什么?你们要探索,我们作为写作者就要了解。对沙家浜第一印象是什么?沙家浜原来是这样的,跟我想象中一样不一样?肯定有一样或者不太一样的地方。有水有芦苇荡,这两点是一样的。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风景层面的沙家浜。

  上午你们看了沙家浜革命历史博物馆,沙家浜有很多历史内容,这部分是生活的第二个层面。内容是什么,哦,长了知识。第一个是概念,第二个是内容。内容就是我们可以记忆的部分。这块记忆,我们今天刚刚来,实际上要花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把沙家浜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你看,我在这儿生活了二三十年,几十年,我也未必把沙家浜了解得那么清楚。如果我要写一部作品的话,还要看很多很多别人写过或是没有写过的材料。那就是生活的第二层,往深里挖掘。

  往深里生活,就会发现,有些生活可能是真实的生活,有些生活可能被历史掩盖了。真实的和不真实的和被掩盖的这些东西,一定要通过我们的生活去把它给挖掘出来,发现出来,使它成为对我们有用的东西。这就是进入我们职业的生活部分。这部分,我们会发现,你找啊找啊找,你走下去的越多,你收获的就越大。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经常发现,一批的作家,或者一批的读书人,同一批跨出去的,有的人走出去一次,文章写得真精美!我为什么没有写出来?这就不一样了,视角不一样,感受不一样。不会体验生活,不会感受生活。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葛老师让你们写电影电视,电影电视哪个需要编出来,对我们来说,大多数同学都会编。有些同学会觉得没什么好编的,编不出来,或者编得千篇一律。实际上就是生活的积累不够。有生活也不会表达,或者说生活太一般般了,没有什么比别人更高思考的问题。所以,你就写不出什么好问题来。

  我也是这样,我如果是第一次来沙家浜这个地方,最开始有的只是沙家浜这个概念。我的这个概念与普通人的概念有什么不一样?哦,我当年第一次到沙家浜这个地方来,有没有沙家浜这个地方啊?我看了,哦,有这个地方,地名是一样的。这个地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知道它是假的。为什么?它原来不叫沙家浜,它原来叫塘市,叫横泾。横泾跟塘市这两个字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这两个字,在上海一带,苏南一代,关于横泾这个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个。为什么叫横泾呢?不就是一条江嘛。他叫横泾好说,老的人没那么多记忆。塘市,就是它离那个塘很近。但是这一点,如果给我的话,我就要把它弄明白,就是说,这个地方,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非常有意义。有的人,有的作家可能就“塘市”“横泾”这两个地名,写出一篇很精美的作品。

  你比如说上海崇明,我到了上海崇明,我对崇明的感觉完全不是上海人的感觉,而是我对崇明的感觉。为什么?我原来发现,太平天国以后,我们这边的人,或者是太仓那边的人,一会儿跑到崇明去了,一会儿崇明人跑到我们这边来了——大陆这边来了。哦,崇明原来跟我们这边有很多关系。你看,他的崇明,西岗的崇明。西岗是我们的一个作家,崇明人,他的崇明和我的崇明不一样。我的崇明是什么?那是一块地,那是我借来的,祖先借他的。如果这边有难了,跑到那边去躲起来,又得以生存。然后那边发潮水了,我赶紧回来,回到大陆上。总而言之,它是生命的一个连接点,光是这一点,我认为可以写一篇长篇小说,写一个历史性的长篇小说。我没有去研究过,如果深究的话,肯定有,里边很有意思。这样的写作,对生活这样的思考,恐怕普通人是不会有的,只有作家才会勾起这种联想。而且充分的去想象。想到有没有,只要你想到,文学中不会没有。文学达到生活远的那个地方。实际上我们想象去,没有没有的。最后写到天上、写到神话都有了,怎么没有呢?只要去想象,延伸你想象的空间,生活总是有的。那我就说,我们写沙家浜这个地方,举沙家浜这个例子,如果我现在出一个题目,在你的笔下,沙家浜你怎么写?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方式写,有的人可能写一个散文,有的人可能写一首诗歌。

  前两年出了一部写《沙家浜》的电视剧,但没有写出亮点,请了一个外来的作者,用商业模式操作,是他们理解中的沙家浜,没有理解到沙家浜骨子里的东西。相反,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就体会很深,把握住了沙家浜的元素,和核心的精神,这就是大师的水平。大家要抓住生活中本质的、魂的东西。一个大师到一个地方,他能把一个地方核心的东西,一个地方的魂把握住。这个是特别重要的,因为我们有的作家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地方,有的人,像我们这种,天南海北都要去写,你就要抓住这种魂的东西,生活的本质的东西,非常有沙家浜特点的这种东西。所以,这些值得我们去研究。

  (二)生活的骨髓是什么?

  第二层就是我们如何深入到生活的骨髓里。生活的骨髓是什么?芦苇荡、湖水。芦苇荡在你们记忆中是什么样的?沙家浜的芦苇荡,那是腥风血雨的。跟日本人打仗时,那是一个天然的唯一可以生存、躲起来的地方。这周围一片平原,只有在芦苇荡里才能做出好戏来。

  芦苇荡里有什么?我小时候,我一见到芦苇荡我就害怕,为什么害怕?那里边有蛇啊!有什么,大人给我说得很恐怖,不敢去了。好,革命、战争来了以后,他就到里面去。那我们的戏,作为创作者,我们就要去了解、看一看,芦苇荡里究竟是什么样子。芦苇荡里是复杂的,芦苇荡里边,如果写的是它腥风血雨的时候,你一定要在下大雨刮大风时躲在里边看看。那个浪啊,哗哗哗的那种,可能吓死人的。你可以想象那种,这是很吓人的。这是第一种。还有一个是在晚上,你试试看,你敢吗?如果没有体会过,你是写不出那种感觉的。但是如果生活一次体验到位的话,你真是能写出好作品来。

  我最近去了浙江安吉,百草园,简直是人间天堂。一片原始竹林。我们在竹林里走,头顶上全是鸟,海浪一般,可以写一篇好散文!一般人可能觉得很滑稽、很好看,但我们作家不能停留在这个层面,体会细节、感受。你停,竹林是什么样?你走,竹林又是什么样?那鸟声,是个什么样?根据体验来写,这样写才能出来好作品。这叫生活。芦苇荡里也是这样。除了我生命的体验以外,它还有其他的。比如,芦苇是可以吃的。甜的。沙家浜,新四军当年在芦苇荡里饿了就吃芦根,芦根能带给你什么?另外芦苇的叶子可以包粽子。不同的叶子包的粽子感觉就不一样。我可以举以个例子。池莉,湖北人,池莉的老公是江苏人,现在住在上海。我没想到她吃螃蟹的水平比我还高。她把所有的窗户关上,煮螃蟹,味道香得不得了。这些片段再写出来,就是很精致的。她这生活,如果把吃螃蟹的故事出来,绝对劲道。这一个生活片段,就可以写几万字。上海人吃螃蟹本来就精细,然后吃个螃蟹怎么煮,然后是什么味道,然后在什么味道中产生什么样的故事等等。优秀的作家,就是这么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他把人的性格,好的和不好的,刁钻的,豪迈的,都可以在里边融合起来。他不是简单的,我这个螃蟹吃完就完了,作家聪明就聪明在这个地方。这就是作家的本事。

  (三)什么叫生活?

  精致的生活。透了,谁都没有的,我就精了。

  你要写沙家浜,当年那个沙家浜,汪曾祺写的,它是革命战争的故事,好人与坏人。好,今天我们再写的话,写不出他那种好人与坏人。写了没用。你永远超不过他。但是,今天写沙家浜,你必须写出你自己的东西来。那部分,你不要去仿照他。你没办法去仿照它。我们写沙家浜,晚霞时的沙家浜是什么样子。在那个水、芦苇荡里它是什么状态。你看,你旁边是高速公路,吵得一塌糊涂。这边你看它是一个天堂,鸟在飞。这就是现在的城市生活,现在的中国画卷。一边是高速公路,一边是高铁。你没办法排斥它,因为是现代生活嘛。一边在这个地方,它营造了一个特别美的天堂。这就是现代生活。这个现代生活就是很当代的,很中国化的。

  你的故事设置,你的人物架构,你的故事冲突可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惊心动魄的两个人正在谈对象,一个有钱人和一个没有钱的人,他们在我们这个文学堂,一个人突然跑到高速路上,这些景象都可以在这里复制出来,描写出来。你要去想象,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本来谈得很好,突然跑出去要寻死。这就是生活。因为生活不可能每个人都去享受,自己去体验一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这个地方,你用自己的心去想一想,去设置。然后再去找一找现场的这种,这就是最好的生活。创意写作就要有这种本事。我们所有的本事不可能比别人生活得更多。因为大家生活的世界大概都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比他们更浪漫一点,我们可以写写自己的个人生活。当你进入创作的时候,你的生活比其他人要丰富十倍百倍。

  (四)怎么生活?

  你要学会用最短的时间实现别人一辈子的生活。你怎么可能当一个省长部长?体验一个犯罪的人?但是在这个地方我们都可以设置。就在今天这个地方,我们可以设置很多场景、情景。跟这个环境、情境相关。在这里你再进行自己的创作。

  雨来了,下雨时是什么情况?你看,这个地方下暴雨,我们下大雨时来一次。打雷时是什么感觉?然后你到芦苇荡里去听一听,是什么声音和感觉,然后赶紧记录下来。你想想,如果你在上海,你能听到这种声音吗?你绝对没有,写不出来。作家,他就是这么写出来的。有的人的生活,生活就是这样的。他把现场都记录下来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感受。

  我们再说沙家浜这样的题裁,沙家浜这样的题裁写作的方向很多,可以写革命历史,历史的东西有很多,还有延伸的东西啊。延伸的东西是什么?沿着汪曾祺写的革命的沙家浜,那是那种好人与坏人。但是除了好人、坏人外还有什么?那就是好人与坏人分不清的地方。这些不清楚的部分恰恰有可能出大作品。

  你看最近方方写的软埋,尽管对她的评价不一样,但是我觉得这部作品在艺术上的成就绝对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她讲的那个土改的问题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你一定要说它有问题也有问题,你一定要矫这个那也没办法。但是她说的那些事我认为是有的。如果让我拿出个结论来说,要充分的保护方方的这部作品艺术上的追求。这部作品非常优秀,有大作品的味道,但是她在政治上的偏见或者说是故意的对土改的有些仇恨的东西,可以在某些章节,可以稍微地改动。这样的作品,即使她对土改有一些问题,我们还是要保护。这是一个作家创作最重要的,我们不能因为政治的原因而否定。她对历史的延伸就进入到另一个层面。好人与坏人中间有一个不好不坏的部分,恰好是我们创作中最核心的最有意义的部分。

  我以前写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时我也在想,我们不能全部听人家的。我写的那个《爆炸现场》,《爆炸现场》既要还原真相,又要符合领导的需求,所以我还原了火灾的生命的现场。人被烧死以后连骨头都没有了,要把它还原成一个人的样子呈现在罹难者父母面前。当发生天津爆炸这种大事件的时候,我们是该放弃?还是怎么做?领导应该怎么做?让消防员往前冲?还是撤?在那一刻,即使是逃兵,也是英雄,他们能活下来,为国家做更多的贡献。我们也要纪念烈士,因为他们服从了命令,冲锋陷阵。这是我这部作品要说明白的两点。我的最后一章《最后的安眠曲》,歌颂一个老兵,他每天守着牺牲的人的尸体,还原尸体、重造尸体。这就实现了文学的艺术的目标。这就是生活。别人的生活进入到我这个地方,然后进行艺术的处理。

  刚刚我们说的《软埋》,沿着好人坏人中间的模糊地界挖掘。我们很多写作者写作写的就是好人坏人,那是模式化的写作。模式化的写作也有可能写出惊天动地的大作品出来,最近的《人民的名义》就是这类。这类作品也是我们主流的作品。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第一阶段,你要把真实的生活复制到艺术作品,它基本是把它搬过来。这是我们的基本本领。就在这第一件事中,有人高手,有人低手。现实生活中的内容,要克隆到我们的文学作品中,这是第一步。特别是我们年轻的作家,你写沙家浜,你先把沙家浜的风月水浪,各种环境下的芦苇荡给我写出来,这是你的第一步的基础。这第一步里的学问就很多很多。所以为什么我说,我不主张你现在写几万字的长篇小说,你能把一千字写好,然后再写一万字,再写三万字,再写十万字,你把它写好就行了。一千字都没有写好,你怎么可能一下子把一万字写好?现在我深切地体会到,最近我写的两篇散文,一篇是写母亲的,一篇是写父亲的,实际上我是有感而发的。我写的是《母亲的泪光》,去年我在国庆节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十周年,我跟我的母亲回老家去,因为那天我本来打算在家多待两天,结果工作上临时有事,我必须第二天赶回去。那天晚上,从镇上我跟我的母亲走回去,其中几个情节给我非常深的印象。她在北京老是住不惯,老是要回去。那是因为她把那里当成她的家园,真正的家园,生命的家园。我父亲去世后,骨灰盒在家里,所以老太太过一个星期要回去打扫,我们这些子女就粗心,在老太太心里,她那种感情没有直白地告诉你,我开始以前也不知道。那天回去,老家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我还记得,但还有三五户记不清了。老太太就告诉我这家谁,那家住的谁,谁又死了等等,勾起我年轻时的想法。然后到我们自己家了,铁门很沉的,老太太开门我就赶紧去拉,竟然没拉动,老太太说,你不行你不行,她去拉,八十六岁了,我拉不动她怎么拉得动?她竟然跳起来,借全身的力气把它拉开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心想,她有多少次这样拉门?我作为儿子,我多对不起她。这个情节让我非常感动。因为我想,我不在家的时候,谁帮她开?还是她开!

  我们家院子里都是那个桂花,一到桂花开的时候,香得不得了。走到房子后面,后是一片竹林,已经稀疏了,月光下,母亲的身影是S型的,我看了很心疼。高潮部分是第三个片段——我回到我的房间,我看到,我结婚时住的房间,完全保留着当年的样子,很多我已经找不到的东西,都保留得非常好,尤其是我打开衣柜,里面全都是我当年的东西——这个地方不是没人住的,而是温暖的。我让母亲坐在那里,为她照一张照片,但她坚持站着。镜头里,我感觉三十几年的时间就这样流逝了,但一切都没有变。我就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不愿在北京待,要回来。我跟母亲说我今年退休,可以回来了,看到了母亲难以置信的泪光。《中国文化报》用了一整版来刊发。

  还有一篇《父亲的体温》。上了中学教材和高考考卷。我父亲是生产大队长,离这里不算远。我当年也做农活,插秧一天能赚30公分。我父亲对我的教育是——“别人行,你为什么不行?!”当年当兵,我和两个老乡一起去,两个老乡愿意为领导擦皮鞋,提干了,但我不愿意,所以我没提干,父亲就很不理解。我老是与父亲对着干。05年,父亲得了肺癌,在上海,十多天,我天天陪着他。他化疗后浑身发烫,但他老是觉得冷,全身噬骨的痛。我记起我小时候时的父亲。我小时候尿床,母亲抱着我,父亲就打我。晚上我就睡在他身边,父亲的体温,那时候是温暖的。文化大革命时,我们到上海,拉纤去,那个船翻了,身上全是湿的,父亲的体温就在我身边。父亲最后的时刻,他给我的感觉是烫的,他却感到冷。他天天睡不着觉,找医生也没用。我就看着父亲,睡不着觉多痛苦啊,怎么办?我就做了一个动作,他躺在床上。然后我把他扶起来,就在床上跪下来,我就45°蜷在病床上,让他躺在我背上,我就问他,怎么样?没有声音。我母亲就说,他睡着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全身都麻了,直到实在撑不住了。只有这一件事,我觉得我为父亲做了唯一一件好事,他在那个时候睡了一会儿。我写我父亲的体温,在那个时刻,我父亲的体温,他是冰凉的,但是我们父子之间的那种生命的传承、文化的传承、我们何家家族的传承,都在那个地方。后面还有一段,我去上完厕所回来,我发现母亲在重复这个动作,用自己的瘦弱的身体当父亲的枕头——这是最让我感动的。上面这两部作品,都是我一晚上写出来的。一个作家,写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写出极致,这就成功了。

  沙家浜这样的题材,不知道能写出多少东西,不论是历史的沙家浜,还是我们的沙家浜。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管你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我甚至是在想,你第一次上学,回过头来。我现在年纪大了,常常多愁善感。我女儿在皇城根小学,对面就是北京四中,我去接孩子,想让她在放学的第一瞬间看到我。这一刻就是最精彩的。大家回忆一下,第一天上学,周围全都是陌生的同学,直到放学的一刻,迫切地要找到爸爸妈妈,那种心态写出来。我们学生要一步一步的走,先把这一步写好,然后我们的路才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走。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有的。

  同样到了上海,有人进了复旦,我们进了上大。复旦、北大,真的比我们牛吗?我们上大现在的平台基础,在国内足矣,是最好的。大家在校园里一定要打好基础,理论的基础打好以后,二年级、三年级要实战。理论和实践必须结合起来。我们的方向比莫言、贾平凹更清楚。我们有出版的经验,更知道该怎么发展。一千字、一万字、三万字,完成好,打好基础。

  如果写一个长篇小说,写一个家庭,写一个农民,华西村这个村子农民二三十年有什么变化,而华西村外面的村子的农民又有什么变化,两个一对比,就有了长篇小说的形态。然后吴仁宝作为共产党的执政的他的家族革命,红色家族到底能不能遗传。华西村就是一个小麻雀,可以来剖析这个问题。下次我们可以住在村民家里,就地深入生活。写一个农民的创业史,农民的成长史,一个乡村干部是怎么做的。华西村、沙家浜,都是很好的选题。

  生活对我们创意写作非常重要。只要你想吃创作这碗饭,体验生活就要当作生命任务来完成。我们写作者的生活与普通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我们写作者的生活是有意识的生活。我们是捡那种最精彩的生活,我们是要找那种对我们的创作有意义的生活。我们要去发现生活、提炼生活、感悟生活,最后我们要实现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笔下出现什么样的人物,出现什么样的故事,就是引领我们的读者,我们的消费者,这是我们的目标。所以作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这个地方。

  三、生活的态度

  关于我们的生活态度。没有生活态度,是生活不好的。很多作家写不出好作品,主要是因为生活态度不好、不对。莫言、贾平凹这些人过去的生活我们知道,但他们的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不一样了。莫言、贾平凹他们有一个好的生活态度——成名以后如何继续思考问题,再发一次力。我们现在的态度非常重要。

  (一)我们的生活就要有所改变。

  不管现在别人怎么说你,如果你想以后成为作家,成名,成为优秀的作家,我们的生活就要有所改变。有所改变,就要准备好失去一些东西,但以后会获得更多的东西,我们拿作品说话,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要有真本事。

  (二)谦和的生活。

  我们要像农民耕地一样,往深里做。生活要往下走,不管是名人还是普通人。比如说了解芦苇荡,就要了解各种状态的芦苇荡。秋天的芦苇荡和夏天的芦苇荡就是不一样的,冬天的也是好的。画家有画家的本事,他们写生。我们是用文字在写生,风是怎么刮的?我们要亲自体验,而不是通过网络搜索获取信息。这都是我们作为作家要完成的基本任务。

  我们今天的学生,除了书本,我们要留意每一个生活的细节,包括我们出去吃饭。你别以为吃饭这么简单,我们的艺术作品“超越生活”,吃饭的情节写出精彩,这就有意义了。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存在于不经意之间。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们作为作家,要敏锐、敏感。每个人发现和感悟的本事不一样。每个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有的人生活了一辈子都没有看到生活的本质,有的人可能一次就把生活的本质抓到手了。这就是每个人的本事不一样。

  还有一个就是心理的感觉。比如我讲一个故事,有的人听了热泪盈眶。有的人听了麻木不仁。这就是每个人心里的感觉不一样。所以,我们看电视,有的人看得进去,有的人看不进去。有的时候我们要强迫自己。比如说写失恋,而我们没有失恋的经历,但我们要深入体会。我写天津爆炸现场,我是在事件发生一个月后去采访。我第一天去采访,我一定要去那个大坑看一看,闻了闻那里的味道,远远地看黑色的污水。那里一片死寂,有消防官兵残留的衣服在那里。在那个地方我大约站了二三十分钟。我对天对地,对我死亡的战友,死亡的人,活着的人,现场的人,进行我的信息的交合。心里的那种感受,找到,要找到那种感觉。找到那个感觉,才能写得好。这部分就是作家独特的生活的体验,情感的交流。其实是没有的,但你必须去完成。我写《忠诚与背叛》也是这样,第一部分我用了十万字。写《红岩》,临死的那三百多个共产党员是怎么想的?其中一个细节,小说中的陈刚,真实名字叫陈然。敌人要枪毙他时,他当时在写诗。当时没写完,解放以后《红岩》的作者根据当时在监狱里的回忆,整理出了《一个共产党人的自白》。这是真实的。我要找黎明前的黑暗,为了写那本书,我凌晨两点钟就起来,找黎明前的黑暗,非常安静,如果这是临行前的一夜呢?会是什么感觉。捕捉到这种感觉,就成功了。这样写出来就是文学作品。然后找到真实的东西,串起来,好看就在这个地方。我们写作就要有这样的本事,这种生活就是高层次的生活。既是体验,又是经验,又是另外一种生活的发现。

  要有一种想象的能力。比如我们坐在这个地方,大家看到,哦,人是这个样子。你想象一样,如果你躺下,看我们这些人,很滑稽的。你再到房顶上看,一个个人又不一样,你有没有想过去这样设想?你没有这样设想过,你就缺少想象力。你没有想象力,你这个作家就笨。各种视角去看生活,得出的结论是不一样的。所以什么是生活?生活是每一个人对自己,用你自己的思想,用你自己的眼光,用你自己的情感,用你自己的心跳,去感受这个现实世界,这就叫生活。

  ——何建明于沙家浜文学堂

  2017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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