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夜里,月亮很大,大地蒙上了一层明晃晃的亮光。田埂上晃动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扰乱了月夜里的虫鸣。15岁的王巧,穿一件月蓝单褂,一条粗布长裤,手提一只花布小包袱,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往身后回望,两只辫子甩得摇来晃去。跑得实在太累了,她停下来,蹲在田埂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哭得累了,王巧索性在田头上坐下来,捏一捏方才在河沟里崴了的脚。揉着脚,王巧想起了外婆,要不是外婆心疼她,没舍得给她裹小脚,说啥她也没法一口气逃出这么远。她抬头看看月亮,又想起外婆给她讲过的故事。王巧心想,要是这一刻她能像嫦娥那样该多好,脚一瞪地就飞到月亮上去,再也不怕有人会追上她。
王巧呆呆地望着月亮,想在这银盘里找到点依靠。她努力回想妈妈的样子,可用尽了所有的脑力,只能从月亮里瞧到外婆的模样。父母给地主家抗长工,积劳成疾又没钱治,年纪轻轻就过了世。王巧打三四岁就跟着外婆,一直到她12岁外婆离世,在这世界上她再也没了亲人。
话还得从头说起。几个月前,好心的邻居介绍王巧到洋河镇秦家做丫环,伺候秦家独生小姐。秦家小姐桂英大她四岁,生来是个药罐子,一念书就叫唤头疼。王巧到秦家不多日子,桂英小姐身子和精神渐渐好起来,书也念得进去了。秦家姥爷一看闺女病好了,就把先前请来伺候闺女的老妈子辞了,让王巧专门伺候桂英的饮食起居。这样一来,就算在秦家受苦受累受欺负,论起吃穿来,王巧也比之前好上百倍。
桂英小姐许了娃娃亲,男方是洋河镇上蔡家。蔡家是大户人家,少爷从东洋留学回来,跟桂英小姐成了婚,王巧继续做丫环陪嫁。桂英小姐婚后怀孕,三天两头发脾气,蔡家少爷受不了她这么作,借口有事回了东洋。
从东洋回来后,蔡家少爷像是换了个人,没了先前的斯文,整日烂醉。桂英小姐挺着大肚子伺候不了他,他就想拿王巧来打趣。15岁的王巧受不下这份罪,担心哪天真受了少爷欺辱,八月十五夜里,趁一家人酒足饭饱熟睡过去,她跨上小包袱就逃出了蔡家。
王巧这时坐在地头,一口气回想了自己十几年来受的苦,越想越委屈,索性在月夜里大哭起来,引来四下里一阵狗吠。王巧哭干了眼泪,觉得身上开始发凉。夜深了,月色像冰冷的海水一样灌进身子,王巧站起身四下看看,开始有些害怕。
她在脑子里拼命地想,有哪个亲戚可以投奔。想来想去,想到武家圩子还有一个表舅刘三宝。外婆活着的时候,刘三宝常来走动,王巧也跟外婆去过他家。四五年没见,不知三宝表舅还能不能记得自己。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自己必须在天亮前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
王巧提起花布包袱,拍拍身上的土,借着月色穿过田野,朝记忆中的武圩村小步跑去。
二、
武圩离洋河镇子有20里路,王巧跑到天将放亮才看到武圩高高的圩墙。
武家圩跟别的苏北农村不大一样,武家的人祖上从北方迁来,挖了圩河和圩塘,把地势垫高,又建了圩墙,把“水”和“匪”这两大祸害挡在圩外。武家在此地扎下脚跟,接着就有些外姓人流窜过来,先是在武家做长工当丫鬟,攒够了积蓄就自立门户。慢慢的,武家圩成了个杂姓大村。
圩河水清清亮亮,王巧在河边蹲下,捣了一捧水洗净了脸。她想起几年前在这圩河里跟表弟摸鱼捉虾的情景,那时候多高兴啊,外婆叫都叫不走,可现在,她得做一个无依无靠的大人了。
王巧进了圩子,找到刘三宝家。方要敲门,就听见门里传来女人骂孩子的声响:“十来岁还尿炕,不成器的东西,跟你爹一样的瞎货......”王巧听得出,这是表妗子的骂声。这骂声虽然不是冲她来的,但要是没讨好这尊神,将来咋样也未可知。
她把伸出去要敲门的手收回来,捏捏自己的小花包袱,转身拐进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中间,有间杂货铺,开铺子的叫仁大伯,外婆还活着的时候,带她来表舅家就从这儿买些糕点送给表妗子。
王巧从花包袱里抽出一个小布袋,从小布袋里捏出两只小玉镯。这对儿镯子,是秦家小姐跟王巧刚交好时送她的,后来小姐怀孕脾气变坏,对巧儿又打又骂,可这镯子忘了要回去,王巧就一直把它藏在身上,当个体己。
王巧举着一只玉镯,对着杂货铺仁大伯说:“仁伯,你还记得我不?我想把这只镯子当在这,跟你换点东西。”仁老伯眯着眼睛瞅了瞅说:“这么贵重的物件我这小店可不敢收”。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巧,问道:“闺女你是哪里来的,这么一大早来圩子里当玉镯子是要干啥?”
王巧告诉他自己姓甚名谁,一早来武圩投奔表舅,想当了镯子给表妗子带点礼物。仁伯认识王巧外婆,知道她所言属实,说她可以先拿东西记在账上,日后有钱了再来还上。王巧坚决不答应,说欠着人家的钱心慌,便把一只玉镯留下,说定钱攒够了就来把镯子取回去。
王巧提着两封桃酥、一袋水果糖、一包烟叶,迎着升起的太阳跨进了表舅刘三宝家的大门。一进门,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带着个更小一点的小女孩在院子里刨土玩。见王巧来了,男孩问:“你是谁?”王巧说:“连生,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巧姐啊”。王巧一边说着,一边把水果糖拆开分给两个小孩吃。连生和妹妹连喜还没想明白是哪个巧姐,嘴里就塞满了糖,一边乐着一边朝屋里喊“娘,巧姐来了”。
表妗子春芳提着锅铲,从屋里走出来,被屋外的强光一打,眼睛生疼。她揉了揉眼,见院子里走来个仙子一样的闺女,人虽然长得小,但皮肤白得就像新磨的面。她衣服虽旧,可穿在身上有模有样的。这闺女叫了一声三妗子,她还是没缓过神。
王巧说:“三妗子,我是巧儿啊”。春芳这才明白过来,是三宝表姐家的苦命闺女巧儿啊。这几年不见,黄毛丫头出落成个白净俏丽的俊闺女了。三妗子见王巧手里提着东西,赶忙把她迎进屋里,又差连生到地里把他爹叫回来。
三、
三宝表舅回来之前,王巧偷偷把那只玉镯子塞给了春芳,乐的她一早上都没合上嘴。春芳戴着巧儿送的玉镯,加了几个菜,把一顿简单的早饭变成了正餐。
三宝一回来,没等王巧开口,春芳就靠上去对他说,巧儿现在长成个大姑娘了,懂事的很,好不容易来一趟还给咱家带了这么多东西。她一边说,一边晃着手腕上透着温润亮光的玉镯。
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王巧一见到表舅,眼就红了一圈。春芳晃着手腕问:“咋了闺女?”王巧说:“一看见我舅就想起我娘我外婆”。三宝瞅见巧儿眼里还有别的意思,差春芳到杂货铺子打壶酒来。
表妗子一出门,巧儿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把这几年的日子一五一十全抖了出来。三宝抽着烟,辣得眼圈通红。听巧儿讲完哭完,三宝磕灭了烟袋说,不管咋样,有三舅在你就有家,先吃饭,谁来了咱也不怕!
春芳晃着手腕子从街上踱了回来,见巧儿脸上还挂着泪痕,忙问:“这是咋了?”三宝回她说:“没啥,巧儿心里难受,想在这呆两天”。春芳看两人样子不对,定是心里有事,先嘴上热情地应下来,招呼巧儿吃饭。
春芳把三宝招进里屋,问他到底咋回事。三宝木讷实诚,把王巧方才说给他的又讲了一遍。春芳听完,一拍脑袋说,这下坏了,秦家、蔡家肯定是要来索人的,巧儿在这住下,对咱对她都不是好事。三宝又点起烟袋锅说,怕他个啥,在他家当丫鬟又不是把人卖给他。“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人家要是三五十口子人来了,你能咋样?”春芳说着,朝他翻个白眼。三宝闷头抽烟,不再言语。春芳搔着头皮在屋子里打转转,觉得手上这玉镯有千斤重,可左看右看又怎么都摘不掉,刚带了一早上,这镯子就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春芳停住步子,原地转了个圈,两手一拍说:“前两天我听人说,圩子东头二董事家缺个带孩子的,让巧儿去不是刚好?”三宝抬了抬头,阳光透过玉镯折出的一道润色刚巧打在他脸上,像是给常年干涸的土地浇了一场春雨,他自己看不见,春芳却更觉得这镯子是个祥物。三宝说:“那武家二奶奶也不是个善茬,这不是刚出了虎穴又进狼窝么”。春芳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武家家大业大,洋河那边的蔡、秦两家不敢使多大难,总比在这窝着担惊受怕强得多”。
春芳走出里屋,三宝也跟出来。王巧吃好了饭,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春芳三宝一看丫头这可怜相,对视着叹了口气。春芳心软下来,把王巧抱到了床上,心想凡事等孩子睡醒后再说。
四、
王巧睡醒时,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屋顶上。这一觉睡得很长,但并不香,噩梦像一条毒蛇一样缠绕着她。
她梦见自己在无边的沙漠里奔跑,有一群骑着骆驼的强盗不断地追她,她两条腿一刻也不敢停歇地摆动。突然,一阵沙暴吹来,所有人都被埋在了沙子底下。沙暴过去后,她从沙子里钻出来,见天空挂着一轮皓月,月光打在沙粒上,把广漠变成了雪原。她突然觉得很渴,借着月光,看见远处一个地方闪闪发亮。她走过去,发现是一个碗口大的水洼,洼里游着一条拇指长的小鱼。她蹲下身子,听见鱼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对她说:“巧儿,我是你外婆啊。口渴了吧,我可怜的孩儿,快把这洼水喝了。”她俯下身子,对着水洼大哭起来。那条鱼又说:“巧儿,快把水喝了,喝完了你一直往东走,就能走出这片沙漠了。”她哭着说:“我不喝!水喝完了外婆你就干死了!”鱼说:“傻孩子,就算你不喝,这水迟早会干,我迟早会死。要是你喝了,还能走出这片沙漠活下来。听外婆的,快喝掉。”她一边哭着,一边把嘴伸向那洼清水。就在她感觉将要触到水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她脸上。王巧睁开眼,见两个小孩正坐着床边低头看着她,表妹连喜的口水流出来刚好落在她脸上。
王巧一睁眼,两个小家伙呼地一下跑出去,喊着:“爹娘,巧姐醒啦。”
王巧揉揉眼睛,从屋子里走出来。屋外阳光正柔和,表舅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表妗子在一旁缝衣裳,两个孩子和泥盖着土房子。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享受过一天这样的温馨,尤其是外婆去世以后,日子过得就像梦里那样,在沙漠里穿行。她还记得,在梦里,变成鱼的外婆说,往东一直走,就一定能走出这片沙漠。
午饭过后,春芳提了巧儿拿来的两封桃酥,特地去圩子东头武家见了二奶奶,说了一箩筐好话,把这个差事替巧儿揽了下来,说好明早带人过来给二奶奶瞧瞧,包她满意。
从武家回来时,春芳还满心欢喜的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可一回到家又觉得对不起巧儿,像是偷偷把她卖了一回。春芳让三宝跟巧儿说,毕竟他们还是有血亲的,三宝扭过头去不理她。
王巧从屋子里走出来,春芳捋了捋手里的针线,转头对她说:“巧儿,饿了吧,妗子给你做饭吃去,你在这坐会儿,跟你舅拉拉呱。”
三宝使劲嘬了口烟,转过身来对王巧说:“巧儿,三舅对不住你。”王巧一愣,“舅,你这是说的啥话?”“刚才你妗子到村东头武家给你寻了个看孩子的差事,武家家大业大,不用再怕洋河的秦家、蔡家来生事了。”
王巧顿了一下神:“这是好事啊,舅,您和三妗子不仅收留我,还给我找营生。”三宝答道:“巧儿,你不怨三舅吧?都没跟你商量一声。”“我咋会怨你呢三舅。”“真是对不住我那死去的二姨啊”,三宝说着就自己哭了起来。
王巧正不知所措,春芳在屋里吆喝着饭好了。王巧走到三宝表舅身边,本是想给他抹抹眼泪,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连生、连喜回屋吃饭了。
这顿饭做得尤其丰盛,春芳从武家回来就杀了只老母鸡,炖足了时辰,未等开饭就把一对儿鸡腿先夹到了王巧碗里。春芳一边给王巧捣着鸡汤一边说:“巧儿,不是我们急着赶你走,是武家那边催的厉害,本来说是让你今黑就过去,我说咋着也得让孩子在这吃顿热乎饭睡个安稳觉啊。”王巧从春芳手里接过鸡汤,玉镯子碰到碗沿儿上叮当响。王巧把碗里的两根鸡腿夹出来,递给连生、连喜,两个小家伙一拿过去就没命地啃,春芳再往回夺也来不及了。王巧说:“谢谢三妗子,这汤真好喝。”春芳说:“从小养起来的母鸡,今天炖了给你尝尝。”一顿饭下来,俩人的话都在鸡上。
吃完收拾好,一家人早早上了炕。王巧睡在边上,挨着两个孩子,再往里是春芳和三宝。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白晃晃的月光透过窗子照下来,亮的王巧一夜不眠。
她反复想白天做的那个梦,梦里的沙漠也是这样白晃晃。变成鱼的外婆跟她说,往东一直走,就能走出沙漠。
五、
早上吃过饭,春芳和王巧一前一后往村东头走,下地的人们在他们身边走过,都上下打量这个眼生的俊闺女。春芳扭着身子,晃着手腕,一步三笑地跟人介绍,这是我家外甥女,“长得俊吧?”
王巧一路低着头,路过杂货铺子时,她抬头望了仁伯一眼,仁伯也看着她,拿右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子,示意镯子在他这放得好好的,让王巧放心。原来仁伯早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王巧为自己这个小聪明羞得红了脸,又把头深深埋了下去。春芳也看见了仁伯的手势,以为仁伯在夸她的镯子好看,特地又冲仁伯晃了几下手腕。
武家门前立着一对儿不大不小的石狮子,进门去先是一块影壁,壁上雕着一幅双龙戏珠图,跟洋河蔡家一样,只是小了一号。看到这块影壁,王巧停下脚。春芳看她不再向前,把迈进门槛的脚又抬了回来,一边理着王巧的头发一边说,闺女,别怕,武家二奶奶不是孬人。王巧冲她点点头,掸了掸衣服,跟着春芳迈进门去。
春芳走到堂屋门口刚要开口,迎面撞来一个半大小子,把她撞了个趔趄。这小子“哎哟”一声坐在了地上,刚想开口骂是哪条拦路狗,抬头就看到了王巧。巧儿还是那件月篮单褂,那条粗布长裤,只不过这天早上好生打理了头脸,显得分外白净。逆光看去,那小子眼里的王巧像是天上掉下的仙子,让他定定地看傻了眼。
后面有人骂着追了上来,这小子方才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外跑,边跑还边喊着,“你要是再敢去我大哥那告状,下回我就整条真蛇扔你屋里。”这小子刚跑出门,一个妇人就追了出来,见人都跑没影了,自己捏着一条假蛇站着呵气。
春芳和王巧呆在那儿,不知该怎么起话头儿。见妇人气儿喘匀了,春芳这才低声说:“二奶奶,四少爷又来惹您生气了?”大奶奶陈氏缓过神来,见春芳身边站着个白净瘦小的姑娘,方想起昨天的事。陈氏把假蛇折成两半,往墙角一丢,不紧不慢领二人进屋坐下。
陈氏开口说道:‘“家里老爷太太都没得早,大嫂又不管事,我这好心好意地老嫂代母照顾小叔子,这还养出个仇人来了!”春芳接过话来:“二奶奶操持这一大家子事,事事都得上心,实在辛苦,这不,我把外甥女巧儿给您带过来,好歹能帮您分担点。”
陈氏仔细打量了一番王巧,问道:“今年多大?”王巧从椅子上站起来答:“今年15”。陈氏又问:“家里都还有谁,以前做过些啥?”王巧立着身子一五一十回了她。陈氏问完,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送走春芳,王巧留在武家做了佣人,继续着她的丫鬟命。
头天过来时,二奶奶也没吩咐啥具体事儿,只叫她先好好安顿下来。收拾完自己的东西,王巧又把家中里里外外拾掇一遍,做下人的眼里得有活,这是王巧打小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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